68 引兇邪入谷
引兇邪入谷
“我記得,那是個連續下了七個晝夜陰雨的午後,我接到谷主要回谷的消息,早早地和幾名弟子到谷口迎接。”管束微微閉起雙眼,封塵許久的回憶扒開迷霧,一點一點暈染開來。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傳來車輪艱難前行的低鳴,師父師弟們的身影逐漸清晰,與出谷時不同,歸谷隊伍的最末端,墜着一只巨大的牢籠。
那牢籠被厚厚的黑布遮掩,瞧不清裏面的情況,只斷斷續續傳出如同嬰兒般的啼叫。
牢籠經過之處盡是車轍深陷的道道痕跡。
風,從谷內吹出,在狹窄的谷口急速收攏,吃力地掀起黑布的邊緣,一只沾滿鮮血的前抓在翻卷的黑布下初露端倪。
這只巨大的牢籠被谷主安置在一處極為隐秘的山坳,挑選了谷中最富馴服經驗的弟子輪流看守。
我是翌日清晨,才随谷主一道前往山坳,親眼見識了那東西的全貌。
當年的靈獸谷可謂是三界馴獸之首,什麽兇獸邪神沒見過?但當那東西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卻感到了平生從未經歷過的恐懼與壓迫。
那東西渾身散發出令人寒戰的妖氣,頭頂兩對通體血紅的尖角,仿佛是剛剛挑死獵物的鮮血侵染而成,一雙攝人魂魄的眼睛,深深凹陷在銅鈴般大小的眼凹中,似乎只要和他對上一眼,便會陷入無盡的折磨,連死亡都淪為一種奢望。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它的名字——土蝼。
自從那東西進入谷中,谷主就像着了魔,對馴服土蝼十分癡迷。他變得深居簡出,每日不是在自己房中查閱古籍,便是在山坳中注視那頭兇獸。
看管期間,土蝼逃出來過一次。但因師父下令只能制服,不能射殺,導致谷中弟子重傷一片。
直到管若萦小師妹聞訊趕來,谷主顧忌小師妹戰鬥經驗缺乏,又勸阻無果,情況緊急之時,才松口殺死那東西。
也就是那個時候,登仙殿仙君途徑此處,從那兇獸的爪牙中救下了小師妹,還協助我們,将土蝼重新關進牢籠。
明明是見義勇為的善舉,謝洛洛卻莫名心慌的可怕,他打斷了陷入痛苦泥潭中的管束,問道:“那仙君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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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我介紹姓張、大家都尊稱他張仙君。”管束回憶道,“我們本欲好好感謝一番,對方卻十分低調,甚至連全名都不肯透露,但我們還是私下打聽到了恩人的名字,他叫張行之。”
“恩人”兩個字在謝洛洛耳邊格外刺耳。
壁畫中血紅的雙眼、回憶裏鮮紅的犄角、以骨血澆築的劍心以及被偷換的紅色液體,這一切的一切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線穿連在這個素未蒙面張姓仙君的周圍。
思緒像洪水一般湧來,将謝洛洛卷進波詭雲谲的暗黑漩渦。
謝洛洛猝然抓緊管束的胳膊,神色緊張地猛烈搖晃,“然後呢,然後呢,張行之把那叫土蝼的東西怎麽樣了?”
本就一夜宿醉的管束,招架不住謝洛洛的力道,從床榻上徑直跌坐下來。
墨乘猜到謝洛洛行為失常的原因,因為幾乎在管束說出“張行之”三個字的時候,他便和謝洛洛想到了一處。
他們為尋找真相奔走,而真相卻令人毛骨悚然。
墨乘蹲下身,用溫暖的大臂環住謝洛洛微微顫抖的後背,掌心覆上因為用力而指尖發白的雙手,輕柔地稀釋對方的力道,低聲安慰:“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須臾,被松開的管束勉強起身,靠床沿坐好,他腦子還有些遲鈍,不明白謝洛洛忽然的古怪究竟所為何事。
墨乘将謝洛洛翻轉過來,背對管束緊抱,擡起一只手臂,微微用力将對方的腦袋扣入自己的頸窩,感受到懷裏的人呼吸不再混亂急促後,他對上管束有些納悶的神情,道:“請管師兄繼續。”
因為張仙君的幫助,谷主似乎又看到了馴服土蝼的希望,對之前射殺之事閉口不提了。
這件事發生以後,我和小師妹擔心那東西再度發狂失控,便一直勸說谷主,趁還未釀成禍事之時殺了那兇獸,但始終沒能改變谷主的心意。
直到……
直到土蝼第二次破籠而出。
那是一個深夜,當看守的弟子發現那東西不在牢籠中時,為時晚矣。
這一次,那東西像是蓄謀已久,它并未正面對上谷中的弟子,而是選擇了谷外的鎮子。
當我們趕到時,全鎮已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無一活物了。
立在血泊中的土蝼,無論是體型還是邪氣都有了猛烈的增長,原本如同嬰兒的啼聲也變成了低沉的吼叫。
這一戰,幾乎戰死了谷中所有弟子。在下的腿傷便是在那時落下的。
管束緊抿雙唇,十指反扣床沿,眼白爬滿血絲,分不清是宿醉的殘留還是回憶中的底色。
他的嘴唇因缺水和長時間說話變得幹涸,聲音也随之沙啞,用着沉痛的單音,近乎一字一頓地道出了“故事的結局”。
最後,那東西将小師妹攔腰抛起,一口吞了下去。
一陣秋風,吹亂屋外還未完全爬滿金黃的枝葉,沙沙聲穿過老舊的窗牖,充盈進死一般沉寂的屋子。
良久,墨乘低聲打破了凝固的氣氛,“之後呢?”
之後,那東西停止了瘋狂殘暴的攻擊,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聲音從低沉又變成尖銳,随着刺耳的咆哮,它的形态開始發生變化。
頭頂的一對犄角繼續生長,深凹的眼窩猛然凸起,眼珠和眼白合二為一,變成注滿鮮血的圓球,在眼眶中抽搐旋轉,渾身短淺的毛發陡然增長,又瞬間縮回皮下,只留下光禿禿的深黑色皮肉,撐住地面的四支膨脹的更加粗/壯,爪子上的指甲不斷延伸,深深地掐入地裏。
管束邊回憶邊解釋:“我曾在古籍中讀到過一些遠古的兇獸,它們能通過食人、噬靈等方式增強力量,不斷變換形态,成為最終體。若想除掉這些兇獸,只能趁着他變換形态防禦最薄弱之時,若是錯過時機,讓他變換結束,便再也無力回天了。”
可當時的我們,片體鱗傷、奄奄一息,甚至連起身站立都做不到,又何談殺了對面的龐然大物。
當所有人絕望之時,又是張仙君提劍趕到,他同另一位身穿黑衣鬥篷的仙君一道,兩人拔劍,千鈞一發之際,合力将剛剛完成蛻變土蝼的首級,一劍削下。
謝洛洛将埋在墨乘頸窩中的臉稍微擡起,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死了一村的百姓為何外界沒有聽到絲毫風聲和傳言?”
管束道:“與土蝼的對戰太過殘酷血腥,整個村子的百姓無一生還,知道當年真相的除了靈獸谷的幸存者,就只剩登仙殿的兩位仙君,當時張仙君願意為靈獸谷守口如瓶,我們都十分感激。”
謝洛洛冷笑一聲,接着問道:“土蝼的屍體是如何處置的?”
管束翕動了嘴唇,不知該如何作答,這是一個他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至于那東西的屍體是如何處理?土蝼死後,管羽、他和幸存的弟子都卧榻修養了大半年,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東西的屍體怕是早就被野外的荒獸分食幹淨了。
望着管束臉上的疑惑,謝洛洛似乎已經得到了答案,恐怕早就被張行之和穿神秘鬥篷的同夥秘密處理了。
也對,畢竟是汲取骨血的禁忌之事,怎麽可能讓靈獸谷的弟子知曉。
他反手握住墨乘的手,迎上墨乘關切的眼神,“哥哥,我沒事。讓管師兄好生休息吧,我們走。”
出了管束的院落,兩人并肩而行。
他們幾乎可以斷定,舍羽劍的劍心便是那土蝼的骨血。
“哥哥,你說,張行之第一次會救下管若萦,實際上是......”
墨乘接過話,“實際上是在拯救未進行蛻變的土蝼。張行之并不是偶然途徑靈獸谷,而是早有預謀,他應該一直在暗中等待土蝼覺醒之時,不料中途出了岔子,讓管羽對那東西起了殺心,這才借搭救管若萦之名,提前出現。”
“可悲的是,靈獸谷的弟子還将張行之視做恩人,殊不知靈獸谷會淪落到如今的慘況,全都拜他所賜!”謝洛洛握緊拳頭。
“另一個穿鬥篷的仙君大概率就是澤天翎了。”兩人綜合了蕭燕禦和管束的回憶,認為澤天翎是當下最為可疑的人選。
靈獸谷之行原本的目的是尋找關于白帝少昊的信息,卻意外探出了舍羽劍劍心的秘密。
只是他們對這個叫土蝼的邪獸知之甚少,現在澤天翎又下落不明,至于張行之,從謝洛洛記事起就從未見過此人,想找到破解舍羽劍的辦法似乎又遇到了阻礙。
日上三竿,昨夜酩酊大醉的弟子才開始一日的勞作,謝洛洛征得管束同意借來了大量關于遠古神獸的書卷。
研讀了一整個下午,謝洛洛感到雙眼發脹,腦袋跳疼,他合上書卷,打開錦袋,取出準葉道人贈予他的畫卷。
畫卷上三位仙君笑容燦爛、意氣風發,那時的張行之是不是已起邪念,在其他兩人面前虛以為蛇了呢。
謝洛洛想得出神,絲毫未察覺端着沸茶進屋的小黑。
多想無益,得盡快找到破解舍羽劍的辦法,他合上畫卷猛然起身,不小心打翻了小黑手中的茶盞。
“啊,對不起,對不起。燙着你沒?”小黑連忙扶起茶盞,慌忙地用抽口擦拭傾倒在謝洛洛衣衫上的沸茶。
“沒有,倒是你,有沒有燙着?”謝洛洛溫柔關切道。
“沒事,我能有什麽事。嘿嘿。”兩人相視笑了笑。
“小黑他沒事,他皮糙肉厚的。”墨乘大步跨進屋內,坐了下來。
“哼,有了媳婦,忘了師弟!”小黑憤憤不平。
小黑不理墨乘,轉向謝洛洛繼續道:“打濕了謝小仙君的畫卷,我幫你展開來,晾一晾吧。”
說罷便接過畫卷,徐徐展開,尤其是打濕的地方格外小心。
忽地,小黑雙手僵住,雙目盯着畫卷一動不動,眯起眼睛回想。
片刻後,他遲緩開口道:“師、父?”
墨乘和謝洛洛俱是一怔,墨乘問:“你說什麽?”
小黑指上畫卷中除開謝石安和墨正風的另一位仙君,擡頭對上墨乘的眼睛,“我說,這是師父!”
墨乘的心咯噔一沉。
小黑說的是“師父”,不是張玄策,也不是張真人。
墨乘起身,确認道:“小黑,你可看仔細了?”
“嗯,我當時見到師父時,他雖然蒼老一些,但樣子就是這樣的,錯不了。”
墨乘試圖說服小黑是他認錯了,“你、你當時也就只有七八歲,應該記不得“師父”的模樣才對吧?”
小黑堅定搖頭,“不,雖然那時只有半張完好的臉,但師父那雙淡綠色的眼睛,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墨乘胸口不斷起伏,昔日支離破碎的回憶在腦中飛快拼接,一個更可怕的事實在墨乘腦海中浮現。
“半張完好的臉?小黑,你第一次見到師父時,師父的傷勢不止半張臉,是不是還包括一半的身軀?”墨乘呼吸急促。
小黑打了個哆嗦,記起了一段可怕的過往,“嗯,那一路上我替師父換過好幾次藥,師父身上的傷勢雖不比臉上嚴重,但起初也是血肉模糊的。”
小黑靠近身側的謝洛洛,仿佛在給自己壯膽才能繼續說下去,“後來,回到上清觀後我再也沒見過那樣的師父,就從未對別人提起過此事。”
墨乘突兀地問:“小黑,你給張玄策的飛信中,是不是提到我們要來靈獸谷的事?”
“說、說了啊?”小黑老實回答。
墨乘驚恐,自言自語:“我們得馬上離開這兒。”
小黑望着神色慌張的墨乘,也莫名地慌亂起來,他追問道:“有、有什麽問題嗎?為何如此匆忙?”
墨乘來不及解釋。
幾乎同時,門外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門,從外向內推開。
一名靈獸谷的弟子領着一位褐袍修士立在門口。
低垂的落日直/插/進昏暗的屋子,三人被晃得睜不開眼,只看出了兩道人影,看不真切來人的模樣。
只聞靈獸谷的弟子道:“墨公子,有一位自稱您師父的道人到此尋您。”
墨乘的雙眼逐漸适應了屋外的光亮,一張久違的、熟悉的面孔迎面走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當年從墨峰山下來就遇到的師父,張玄策。
“好徒兒。”張玄策張開雙臂,滿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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