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野犬

第3章 野犬

今天是章見聲車禍後裴煊第三回見他。

第一回是在醫院，那天章見聲滿頭是血地被推進急診，眉骨上縫了四針。醫生在他膝蓋下面橫着穿進去一根釘子用作牽引，這人愣是一聲沒吭，只是一直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發愣，吓得裴煊以為他是被車禍撞壞了腦子。

第二回，章見聲左側股骨髓內釘手術後出院，裴煊帶着比臉盆還大的花束跟果籃，親自開車把人送回了市郊的別墅。

考慮到章見聲原本的司機還躺在病床上吸氧，想出個門還得從集團派車，裴煊難得殷勤地把招新司機這件事攬在了自己身上。

章見聲剛被秘書推進會議間，裴煊就把一只平板電腦從桌對面推了過來，上面錄着今天所有面試者的基本信息。

“你先大致掃一遍，看看有沒有合眼緣的。”

章見聲的左臂被護具吊着，略微往前欠了下身，任由秘書喻陽将他身上披的外套取了下來。

“不是說好由裴總全權代勞嗎。”他面無表情地靠到椅背上，用餘光瞥了眼裴煊，口氣不鹹不淡，“還把我叫來幹什麽。”

裴煊正用他的紫砂壺泡茶，聽見這話沒忍住“啧”了兩聲：“誰不知道你章見聲眼光高，你要是不點頭，我能私自把人給定下來？”

其實看以往的經驗就知道，每回裴煊看上、給章見聲推薦去的什麽人，十個有九個都能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還剩一個即便能幸運留下，過不了倆月也會因為受不了章見聲的挑剔，哭喪着臉求裴煊再把自己要回去。

見章見聲沒理會自己的譏诮，裴煊端了杯茶給他，突然正經起來。

“今天這些，背景都可靠，一小部分是我信得過的渠道推薦來的，剩下都是些新人，在集團沒什麽根基，你用着也能放心。”

換而言之就是怕被別有用心的人趁機安插人進來，章見聲知道裴煊是什麽用意，所以沒再和人鬥嘴，只安靜地拿起桌上的平板，随便翻看了起來。

隔壁負責組織登記的秘書“噠噠”敲了兩下門，請示是否要開始面試，裴煊點點頭，讓他按照自己的指令依次放人進來。

負責問問題的是裴煊，只要章見聲不發話，意思就是對人沒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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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煊什麽眼光，章見聲大致都能猜的到。

一連進來十幾個，無一例外都是些長相白淨乖巧的小帥哥。章見聲一直低頭無聊翻資料，倒是裴煊自己有看上的，低聲吩咐了秘書兩三回，一會兒等結束後讓誰誰留一下。

眼看連續好幾個中意的都沒讓章見聲滿意，等人走後，裴煊托着腦袋開始質疑：“你一個也沒看上？”

章見聲微微嘆氣，實話實話：“我缺司機，不缺花瓶。”

裴煊挑眉瞪他，心裏直罵他沒品味：“賞心悅目也是司機的一大優勢懂不懂？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給你開車的人長得好看了，你心情也更着舒暢……”

章見聲頭也沒擡，不疾不徐地打斷了對方的說教：“我的人，聽話就夠了。”

一邊說着話應付裴煊，章見聲的手指在平板上幅度很輕地滑動着，某一刻突然一停，又往反方向滑動了幾下。

目光緩緩停留在一張臨時拍攝的自拍照上，章見聲似乎出了半刻的神，隔了幾秒才沉默地眨了下眼。

修長的眼睫輕微翕動，仿佛醞釀着一場季風。

“我反正不急，到時候哪個也不合适，沒司機使喚的又不是我。”

一旁，裴煊似乎轉換了策略，陸續叫進來幾個跟剛才截然不同的類型。

有體格一看就很好的精壯退伍軍人，有皮膚黝黑、高大強壯的肌肉男，也有在集團開了至少十年車、其貌不揚的老司機。

可章見聲的表情還是沒什麽變化，态度顯然和前面的那幾批保持一致。

“這幾個總不算花瓶吧，你不也沒看上？”裴煊撐着下巴，一臉懶洋洋的，開始有點心疼自己費了這麽大力氣從各個地方挖過來的人才。

“剛才那個，在軍隊裏給師長開過五年車，再剛才那個，武行出身，人家頂級的保镖來給你當私人司機……”

“沒好看的。”章見聲這次淺淺來了句。

氣得裴煊差點腦溢血。

剛才這人還信誓旦旦說不要花瓶，等他弄來一幫實際的，又開始追求外表。

“一個一個來太慢了。”章見聲的拇指在平板上輕輕摩挲，擡頭向身旁吩咐了句，“還剩下幾個，一起吧。”

喻陽點點頭，很快出去跟秘書對接。

不多時，本就沒多少空地的會議間裏，一下湧進來十幾個已經等了很久的候選人，排成一排站不開，只能自動分成前後兩排。

原逸本來剛好能站在靠前的位置，結果被身後人硬擠了一下。

他側過臉，皺着眉瞪了對方一眼，要擱平時他可能會毫不相讓地擠回去，這次卻好像有所顧慮似的，擡眸掃了眼會議桌後的人。

碰巧的是，那道視線同樣也在平直地望向他。和剛才在外面走廊裏一樣，淡得像在看空氣。

在進屋之前，原逸已經猜到了這次面試的雇主會是誰。

看過身邊條件一個比一個優秀的競争者，他還覺得自己或許能有百分之一的僥幸被選中，可在知道了面試者的身份後，原逸心裏清楚，即便自己穿着和身邊人相同的黑色西裝，也早被看穿了本來面目——

一個街頭混混，社會最底層的不良青年，會用噴漆把車畫花的危險分子。

沒人會放心雇他這樣的人當司機，除了瘋子。

一邊和章見聲對視，原逸一邊在心裏這樣想着。

像是坐在輪椅上發了一陣子的呆，章見聲無聊地掃視了一遍屋裏的人，最後又将目光重新落回了原逸身上。

裴煊已經開始挨個問問題，章見聲安靜了一會兒，突然用還能動的那只右手操控着輪椅，向後倒了一點，然後從桌後轉了出去。

裴煊還沒反應過來什麽情況，以為他是看煩了，沖着他的後背喊：“你上哪兒去，還面不面……”

最後的“了”字還沒說出口，章見聲已經繞過前面那排面試者，徑直停在了原逸跟前。

“就要他吧。”

在衆人一致的詫異目光中，章見聲單手抓住原逸廉價的領帶，猛地将對方拉到了跟自己平視的位置，細細打量了一遍。

半秒後，章見聲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看着挺乖的，應該能聽話。”

裴煊心裏覺得稀奇，随手拿起平板翻了翻原逸的資料，發現這人除了外表剛好是章見聲中意的那種類型，其他的條件甚至夠不上他們招聘的最低門檻。

“不再多問問了？”裴煊好心提醒。

章見聲将原逸的領帶又扯緊了些，問：“會開車嗎。”

“……會。”原逸被迫彎着腰，全身都繃着勁才沒讓自己失去重心撲在章見聲身上。

“我問完了。”章見聲随即将人松開，自顧自地轉着輪椅，又慢慢回到了原位。

對他這種無賴又任性的個人行為，裴煊只能無奈笑了笑，順了他的意。

下巴往原逸那邊一挑，裴煊向章見聲身邊的人吩咐：“喻陽，帶他去辦入職。”

“是。”喻陽像個只會執行命令的機器，走到原逸那比了個“請”的動作，“這邊。”

直到被喻陽帶到樓上更高層的人事部，原逸才切切實實地明白過來，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是合同，你可以先看一下。”喻陽從打印機裏取出一沓文件，拿了支筆一同遞給他。

原逸從沒經歷過這些，也并不擅長細究合同裏的每一項條款，唯一只關心一個問題：“請問，報酬是……”

喻陽幫他把合同翻了頁，“最後有寫，高層私人司機的酬勞是集團統一，每月兩萬五。”

原逸聽完愣了下，兩萬五已經能頂他在南方不眠不休搬一個月貨的收入。

“那包吃住嗎？”他又問。

“吃飯名義上不包，但大多數情況下會有司機餐，你如果需要住宿的話，也可以提供。”

見他還略有點遲疑，喻陽挺有耐心地建議：“沒關系，合同你可以拿回去仔細看。”

身上已經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可以失去，原逸倒不擔心被章氏國際這種大集團坑騙，沒等喻陽說完，就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他淡淡把筆還了回去。

入職手續辦完，為了以後出入集團方便，喻陽給了原逸一張工作證，上面打印的照片還是原逸昨天照的那張自拍。

下到一樓，章見聲正和裴煊悠閑坐在休息區喝茶。原逸的介紹人剛剛收到一筆不菲的中介傭金，喜笑顏開地和辦事的秘書握了握手。

“老大，都辦妥了。”喻陽走到章見聲身邊，彎下腰低聲說了句。

章見聲把茶杯一放，用餘光掃了眼原逸，“走吧。”

門口早就停放好了一輛長軸版的黑色幻影，裴煊向等候在一旁的迎賓攤了攤手：“鑰匙。”

迎賓恭恭敬敬地将鑰匙雙手奉上，裴煊用指尖捏起，手臂一平移，就遞到了原逸面前。

原逸剛想接，對方卻又忽然抽回了手。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裴煊湊近了些，眯着眼睛打量起原逸棱角分明的臉，總覺得像是在哪張通緝令上看到過類似的長相。

原逸一時沉默，眼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危險。

“別擋路……”章見聲恰好從後面跟了上來，轉着輪椅面無表情地從兩人中間擠過，差點壓到裴煊的腳。

差點忘了章見聲一向有個愛護短的毛病，裴煊略帶鄙視地瞥了他一眼，決定不跟他個斷了腿的瘸子一般見識。

“我的任務完成了。”

左手随意一抛，裴煊将車鑰匙扔給了原逸，意味深長地瞄了他一眼，之後才看向章見聲。

“以後，你的人了。”裴煊說着往人肩膀拍了兩下，很快抱着胳膊轉身離去。

喻陽下午還有公事，簡單向章見聲鞠了一躬，也跟着裴煊一起走進了集團大樓。

走到一半，裴煊忽然頓住腳，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有些意外地回過頭望向身後。

“裴總，您怎麽了？”喻陽停下來問。

裴煊愣了兩秒的神，突然嗤笑了一聲，搖搖頭說：“沒事。”

他總算想起來，從前到底是在哪兒見過原逸。

如果說這場面試的前半部分，他為章見聲挑選的那些年輕帥哥，像是一群被寵壞，需要定期梳毛、洗護和陪伴的家養小型犬，那麽剛剛被章見聲牽走的，就是一只剛從大街上撿來、渾身髒兮兮的、仍對人保有攻擊型的烈性犬。

章見聲喜歡野狗。

更喜歡把野狗變成忠心耿耿的看門狗的過程。

又或者說，章見聲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只野狗，只不過後來被圈養在金絲籠裏的日子久了，漸漸變成了一只狐貍。

而至于這只狐貍能否将自己的狗馴服，又不被其咬傷，裴煊在心裏暗自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