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上位者

第6章上位者

另外一次見到章見聲則是在今天。

如今距離年三十只剩不到一周的時間,宋阿姨是外地人,每年這個時候都要提前放假回老家探親。晚上幫章見聲準備完最後一頓飯,她就急匆匆地拎着行李箱,讓原逸開車送她去了火車站。

回程路上,廣播裏又在一遍遍播送着暴雪藍色預警。從結着一層水汽的側門玻璃向外看去,右側騎着電車的行人匆忙,像是河流一樣,從挂滿節慶燈籠的行道樹下淌過。

只是隔着薄薄的一層玻璃,原逸坐在車裏看外面,卻好像離得那樣遠。

每天開豪車、住大別墅,很少有什麽能讓他大量消耗體力的事,身體卻早已習慣了之前那種高強度運轉的狀态,現在太輕松了反倒不舒服。

已經連着好幾個晚上輾轉反側睡不着,原逸回去之後換了身輕便的運動裝,出門繞着小區步道,兜到西邊的濕地,來了個十公裏越野跑。

年前的最後一股冷空氣已經悄然降臨,從湖濱吹來的風打在臉上,寒得徹骨。

跑完一個來回後回到室內,巨大的溫差讓身上出汗的速度快了十倍。原逸大口喘着粗氣,額角的汗順着頭發絲流進了眼睛裏,蜇得他有些疼。

他彎下腰,拽住衣角往上翻,一邊走路一邊将身上已經泛潮的帽衫褪了下來。

這是他在南方不經意間養成的習慣。

每年最熱的那兩個月,園區裏又熱又潮,空氣又不流動,卸完半車貨随手把上衣一脫,身上輕快,搬貨也利索。

宋阿姨不在,半夜裏沒人還會在客廳出沒。

原逸本來是沒意識到這樣的行為有什麽不妥的,直到聽見一陣書頁窸窣翻動的聲音。

他愣了下,擡起頭斜向上看,視線中出現了正在二樓欄杆後靜坐的章見聲。

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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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赤着上身滿頭是汗,嘴巴微微張開,胸前濕漉漉的麥色皮膚正随着呼吸頻率一起一伏。

另一個全身都包裹在柔軟的桑蠶絲睡袍裏,慵懶随意地靠坐在輪椅上,目光透過鼻梁上的那副金邊眼鏡,平淡向下望着。

雖然并不太想承認,但對于章見聲來說,一個寬肩窄腰的雄性動物深更半夜出沒在家裏,并向他大汗淋漓地翕張着犬牙,是一件頗為賞心悅目的事。

“你。”

章見聲将腿面上那本攤開的時尚雜志合上,隔了好一陣才出聲,“幫我把剩的湯熱一下,端上來。”

“……好。”原逸答話的時候,二樓的人已經轉着輪椅走開了。

在原地繼續發了幾秒的愣,原逸才将沒來得及從袖子抽出的胳膊原路退了回去,腦袋一鑽,重新把衣服穿好。

身上被布料重新覆蓋,變得更燥、更熱。

宋阿姨臨走前留了雞湯在砂鍋裏,裏面加了蟲草花跟松茸,雞肉的筋骨都炖得酥爛。

打開火将雞湯熱到微燙,原逸拿了個碗将湯盛出來,之後又學着宋阿姨每天送餐時的樣子,在碗下加了個大一點的托盤捧着。

稍微擦了把臉上的汗才坐電梯上樓,原逸先在二樓章見聲停留過的地方轉了一圈,沒發現人。

上到三樓,章見聲正在走廊盡頭的書房裏,面前擺着幾套明年即将發布的春夏成品樣衣。

原逸來到敞開的門口,輕輕叩了下門。

裏面的人背對着,聽見聲音向後歪了歪頭,示意他進來。

來這當司機這麽久,第一次進章見聲的書房,原逸向四周環視了一圈,眼睛一時不知該往哪兒落。

“又好好穿衣服了?”章見聲眼也沒擡。

“……嗯。”原逸沒想到他這麽問,正要往桌上放碗的動作一滞。

安靜了半秒,章見聲忽然側過臉,微微将視線上揚:“不熱了?”

他開口時臉上分明沒什麽笑意,但眼底卻隐約藏着另一種情緒,像是戲谑,像是挑逗,又像是某種微妙的審視。

“熱。”原逸偷偷咬了下嘴唇內側。

生怕對方再回一句“熱了就脫”,原逸垂着頭把托盤放到桌上,急着要走:“我先……”

“回來。”章見聲用餘光瞄了人一眼,止住了原逸正要往外邁的腳步。

他眼神一挑,用下巴指了指原逸剛端來的那碗湯——骨渣太多,上面的浮油一點也沒撇掉。這些還算勉強能接受,最主要原逸生怕他不夠喝似的,用了最大號的碗,将鍋裏能盛的都盛了進來。

就算章見聲胃口好能喝得下,半夜也要為此多跑幾趟廁所,他腿又瘸,每次總免不了要折騰一番。

“重新盛。”

想着自己也沒提前說,章見聲只嘆了口氣:“要印着藍花的小碗。”

原逸聽後一陣默然,心裏只當對方是對餐具有什麽特殊且刁鑽的癖好,也沒多說什麽,端上托盤重新退了出去。

在外獨自打拼的這些年,他早已習慣了上位者的傲慢。

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有權有勢又高高在上之人,以前原逸或許還會把心底裏最真實的想法表露在臉上,但經歷多了磋磨,讓他漸漸學會了在人前收斂脾性。

上下走了一遭,又在不同的碗裏來回倒騰,原本溫熱的湯已經顯些冷。

原逸開了火,把湯倒回去重新加熱,之後又在櫥櫃裏翻出了章見聲說的帶藍花的小碗。

正盯着爐竈的火苗發呆,身後門口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輸密碼的聲音,原逸回頭望去,正好看見風塵仆仆開門進來的喻樊。

“老大呢……”喻樊的頭發被風掀起,臉頰和鼻頭泛着紅,一進來就急哄哄地問。

沒想到他這個點還會過來,原逸朝樓上指了指。

沒顧上和他多說幾句話,喻樊拔腿便朝樓梯上邁去,三步并做兩步,飛快地爬了兩層樓。

三樓書房,章見聲坐在窗口邊,身形幾乎與窗外濃重的夜融為一體。

“老大。”喻樊一手扶着門框,氣息有些不勻。

咬着唇冷靜片刻,他才一字一頓地說道——

“董事長……走了。”

有風恰巧從窗口刮進,夜幕中黑雲低垂着聚集,沉默昭示着天将欲雪。

聽着樓上的動靜,原逸劃開手機,赫然看見熱搜上排名最靠前的詞條——“章氏國際章明書逝世”。

那碗蟲草花老母雞湯章見聲終究還是沒喝成。

原逸端着餐盤重新上去的時候,章見聲還是坐在那把輪椅裏,一言不發地揉搓着懷裏的幾塊絨布面料。

原逸把碗放下,默默退了出去。

那碗湯就一直擱在那裏,直到放涼,也再沒被拿起。

晚上喻樊是在客廳沙發上過的夜,挺大的一個人,蓋了張平時用來蓋腿的短毛毯,西裝皮鞋都沒脫,俨然一副枕戈待旦的架勢。

原逸待在自己屋,同樣也沒睡好。一來他本就因為精力過剩睡不着覺,二來總要留意着外面的動靜,以防章見聲半夜突然要出門,自己睡過去沒聽見。

雪從半夜開始下,到快天亮的時候,窗外已經積了一層厚重的白。

剛八點,外頭有人按門鈴,是風城老字號餐廳馥芳齋的送餐員。宋阿姨不在,章見聲的一日三餐就都要由他們來送。

原逸想着父親去世這麽大的事,章見聲最多也就等吃完早餐,就得有所行動。

誰知他卻像個沒事人似的,還像往常一樣,該吃吃該喝喝,一直在家待到傍晚,也沒見有任何要出門的跡象。

“他……不用過去處理後事嗎。”晚上原逸把章見聲用過的碗筷收下來,忍不住問喻樊。

喻樊搖搖頭,白淨漂亮的臉上顯出幾分疲憊:“董事長從去年住院,身體就一直不好,能撐到現在已經在意料之外。喪事是提早預備下的,都是主家那邊的人負責。至于過不過去,具體要看老大的意思。”

他一邊說話,一邊有些為難地看了眼書房的方向。他哥喻陽前天剛去了巴黎出差,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邊的一應事宜都要靠他一個人來斡旋。

正出神想着,喻陽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喻樊跑去院子裏接。

“喂,哥。”跟自己哥哥講話,喻樊聲音是軟的,聽起來像是在撒嬌。

“怎麽樣了。”那邊喻陽剛跟海外分部負責人談完免稅店的事,正要去開下一個會。

喻樊嘆了口氣:“還在家,沒動。”

喻陽安靜了一會兒,口氣聽不出有什麽變化:“你找機會勸勸,要不然董事會那邊說不過去。”

喻樊小聲地“嗯”了一聲。

如今LUCIE的股東成員大多數都還是當年跟過章明書的那批,心都向着主家,章見聲接手LUCIE本就因為身份問題受到諸多阻撓,要是連親爹葬禮都敢不去,會更加惹得那幫老人們不快。

繼續和喻陽講了會兒這兩天的瑣事,手機上就又有新的電話進來,喻樊看了眼屏顯,說:“老大叫我了……”

說完便匆匆挂了電話,朝着樓上奔去。

二樓衣帽間,章見聲已經換好一身全黑的襯衫西褲,無奈手腕還沒完全好,于是略微仰起頭,讓喻樊幫他系領帶。

看章見聲已經在為出門做準備,喻樊心中暗喜,慶幸這次不用自己開口勸說。

“一會兒我自己去,你不用跟着。”章見聲突然視線向下,掃過面前人的側臉。

喻樊愣了下,“可是……”

“年前不剩幾天了。”

章見聲很快打斷了他,自己往鏡子前面多挪了些,平緩地道,“開春新品的進度還是落後,喻陽不在,別人去盯我不放心。”

喻樊無奈癟了癟嘴。

公司那邊有的是比他工作能力強的人盯進度,缺了他照樣也能按部就班地運轉。

章見聲不想讓他跟着,無非是因為這趟去主家鐵定不會風平浪靜,再加上集團股東那邊一直有個老家夥色心不死,看中喻樊模樣長得俊,從很久之前就想把人讨了去,養在身邊當個聽話的男寵。

章見聲已經發了話不讓他跟着,喻樊不敢頂撞,只好噤了聲,放慢了為對方調整領帶的速度,能拖一陣是一陣。

“行了,先回去吧。”章見聲又掃了他一眼。

“……哦。”這次喻樊明顯能感受到對方眼神的不同。雖然還是一貫的平和、不太具備攻擊性,但其中隐藏的半分嚴肅,已經能透露出極大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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