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黑與白

第8章 黑與白

匝線的聲音不知響了多久,重複而稠密地敲打着靈魂,令人昏昏欲睡。

原逸端坐在皮沙發上,始終保持着同一個姿勢沒動,章見聲一直都處在他的視線裏,有時慵懶,有時嚴謹。

房間裏的燈是暖黃色,不太亮,充斥在兩個世界中間,讓事物看起來略有些失真。

牆上的石英鐘無聲轉過兩個圈,直至某一刻,章見聲才終于将壓腳器擡起,把按照原逸的尺寸修改好的西裝外套、馬甲跟西褲一起扔了過來。

“好了,換上試試。”

原逸接住這一整套,布料的觸感跟分量透露着衣服本身的貴重。

“襯衫跟鞋子也換掉。”章見聲說着又從衣櫃裏挑了些東西出來,一并都是LUCIE以前發行或未發行的樣品。

有适合葬禮的黑色襯衣、素色領帶,也有一看就很高級的正裝皮鞋、皮帶……就差把原逸身上僅剩的那條褲頭也換成奢侈品牌的聯名款。

瞧着那些像是被他丢垃圾一樣丢來的物件,原逸只好先把懷裏抱的一堆放在沙發上,又彎下腰,将歪倒散落在地上的兩只皮鞋撿了回來。

手上正要解扣子,原逸又有些猶豫。

以前住集體宿舍,就算在工友面前脫個精光也無所畏懼,如今知道了章見聲的性取向,原逸無論幹什麽,都有種像是在和異性相處的錯覺。

“去哪?”見他拎着襯衣褲子要往外走,章見聲歪頭叫住了他,“還怕人看?”

原逸腳下一頓,想了想似乎又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索性放下手裏的那堆,開始利落地解皮帶。

章見聲只用餘光瞥了人一眼,神色如常。

“我沒什麽喜歡看男人換衣服的癖好。”他不緊不慢地低下頭整理着袖子,一邊解釋道,“以前每次LUCIE要上新品的時候,我都是把模特叫到家裏來,一件件地試穿給我看,早就看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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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他停了半秒,像是想起什麽,擡眸平淡掃過原逸身上那條黑色內褲,以及其下被包裹着的大腿與臀部線條。

“混血模特,身材可不比你次。”章見聲喉嚨裏有些幹,着重補充道。

腦海中聯想到之前看過的八卦營銷號,原逸背着身,敷衍着應了一嘴:“……哦。”

人靠衣裝馬靠鞍,老話不無道理。

全麻襯的西服外套挺闊且不易起皺,剪裁也完全貼合身體,更加突顯出身材比例的優勢。

原逸将一身行頭穿戴整齊,擡頭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一時也有些恍惚,竟覺得還頗有幾分上流人士的樣子。

章見聲則懶懶坐在一旁,通過鏡面反射朝人打量了一番,再沒發表過意見,看神色應當是還算滿意。

“幫我戴上。”他順手撈起扔在沙發扶手上的護具,丢給原逸,朝人擡起了左胳膊。

章見聲的手腕生得很是漂亮,骨骼修長,肌肉緊實。原逸走過去蹲下,看到上面貼着用來固定的繃帶,湊近些還能聞見幾縷殘存的中草藥味。

“這個……您不能随便摘吧。”将護具粘扣重新貼好,原逸低着頭問。

來自頭頂的目光始終不偏不倚,像是帶着微燙的熱度,平淡且直白地落在他身上。

半天,原逸也沒聽見任何回答。

戴好護具,章見聲握着手腕輕輕活動了幾下,操縱着輪椅往外走去,他說:“累了,我睡一會兒。”

原逸咋舌:“那什麽時候……”

“睡醒出發。”話音傳來的同時,章見聲的背影也随之消失在門口。

薄暮時分,天邊是昏暗又慘淡的灰白色。

黑雲遮住了行将升起的太陽,雪下了一整日也沒停,被寒風裹挾,撲撲簌簌地降落。

車內,雨刮器機械而重複地運作,暖風被開到了最大檔位,怎麽也祛不掉空氣中的濕冷和陰翳。

後座載着全身黑色、一言不發的章見聲,原逸精神緊繃地握住方向盤,将車緩慢駛出了西郊別墅區。

早在一年前就因病入院的集團董事長章明書,據傳一度身體不能自理,病情每況愈下。如今終于傳來去世的消息,倒也在公衆的意料之中。

葬禮定在集團內部會館“萬山青”舉辦,為期三天,并不對外。

昨天的儀式僅僅只是在家族內部進行,今天已經是葬禮的第二天,許多與章氏國際有交集的大股東、合作方、政商界人士都會前來吊唁。

雖然章家早就已經發布公告,謝絕外部人員參禮,但還是有不少媒體日夜蹲守在萬山青外圍,企圖從往來出入的車輛中,捕捉到一些有關豪門名流轶事的蛛絲馬跡。

去萬山青就一條盤山路,下了雪後愈發崎岖難行。

一路上能看見不少印着電視臺logo的設備車,趁着時間尚早,都在争先恐後地往裏開。

駛過标有“媒體止步”的第二道門,順着筆直大路一路往上,便是萬山青古樸肅穆的中式建築群。

一進入園區內部,周遭的環境立馬安靜下來。看着道路兩側幾乎與雪色融為一體的白菊花籃和挽聯,原逸緊繃的精神剛放松一些,就聽見後方“哔哔”響起的喇叭聲。

後視鏡裏,一輛深藍色邁巴赫從後面的山道上飛速駛來,幾次嘗試超車未果後,便在第一道轉彎時強加油門,從內道硬擠了進來。

“操。”原逸咬着牙低低罵了聲,握穩方向,輕點了幾下剎車,才沒讓邁巴赫的車屁股怼上自己的前蓋。

眼看着兩輛車逐漸拉遠,邁巴赫又像在挑釁似的,故意堵着原逸猛減了兩次速,才卷着雪泥揚長而去。

又踩了幾腳剎車,原逸聽見後排章見聲後腦勺撞在頸枕上的聲音。

想到剛才不慎飙出口的髒話,原逸斂起臉上的戾氣,有些心虛地瞟了眼後視鏡,正好跟章見聲的目光對上。

“看我幹嘛。”後座的人神色很淡,用噙着霧的雙眼望了他半秒,移開臉說,“專心開車。”

順着大路繼續往前,便是萬山青的正門,門口聚了不少身穿黑衣的工作人員,細看都是章氏國際的熟面孔。

前頭的豪車一輛接着一輛,排着長隊停靠在正門前的甬道,将車上身份尊貴的人物放下後,又魚貫着離開。那輛半路殺出的藍色邁巴赫就停在原逸前面,車身橫斜着,一下占了兩個位置。

車輪拐過一個弧度,章見聲向外瞟了眼那輛車的號牌,叫住了正要拉手剎下車的原逸:“車鬥裏有一次性口罩,戴上。”

“……哦。”原逸愣了下,雖不知緣由但還是聽話照做。

他繞到後排,為章見聲打開了車門,前面的邁巴赫正巧也有人下來——是個約莫五十來歲的男人,三角眼,頭發花白,身上披了件純黑的毛呢大氅,身後還跟着兩個身材健碩的保镖。

那人看見章見聲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倚在車門邊悠閑地抽煙。

倒是章見聲被扶下車後主動滑着輪椅上前,朝人點頭致意道:“占先生。”

作為章氏集團的第二大股權持有者、董事長章明書的大舅兄,占志飛有這個實力跟派頭,讓別人都恭着他敬着他。

就連現在接手集團的那位——章明書原配所出的長子章墨,他都不放在眼裏,更不用提章見聲這種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

“今天可是大陣仗。”占志飛夾着煙的手指在車邊磕了磕,懶洋洋地擡眼,向章見聲身後張望了一圈,“章總……沒見有秘書跟着?”

章見聲面帶微笑,答得平淡:“出差去了,都忙。”

占志飛嘴角一歪輕笑了聲,顯然并不相信他這番說辭。

左右暫時還不缺新鮮的玩物,占志飛倒也沒多計較,轉而将目光投向了章見聲旁邊的生面孔。

“這就是裴煊那小子新給你找的司機?”

占志飛翻了翻眼睑,陰鸷的瞳仁與原逸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對眼睛對上——

普普通通的單眼皮,目光挺兇,看人時有點下三白。失去了下半張臉做比照,占志飛只覺這樣的貨色入不了眼。

“開車也沒什麽準頭啊……”

占志飛說着從胸前口袋裏掏出一塊方巾,上下抖落着前襟沾到的紅色赤霞珠酒漬,一邊冷笑,“害我把酒都撒了。”

原逸聽着這話皺了皺眉,心想明明是對方別車在先,若不是他反應及時,恐怕兩輛車早就已經撞上,一齊在半路抛錨也說不準。

“您過獎了。”沒等原逸做出任何回應,章見聲已經朝人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輕描淡寫的回應,足夠妥帖,也足夠還以顏色。

占志飛臉上的笑容稍淡了些,多添了一絲輕蔑,沒再理會章見聲,很快便扭頭離開了。

一旁早有工作人員在等待,見狀立馬神色恭謹地簇擁上來,有人在前引路,有人為其撐傘,有人幫忙拿衣服。随行的隊伍浩浩蕩蕩,好不壯觀。

反觀章見聲這邊,下車這麽長時間,也只有個負責引導的迎賓肯過來,例行公事地幫着推輪椅。

“去把車停好。”

原逸剛想從車上拿把傘下來,章見聲已經先行朝着會館正廳而去,“我先進去,有事再叫你。”

“……好。”眼光掃過章見聲發尾的冰晶,原逸猶豫片刻,沒再說什麽。

雪似乎又下得大了些,北風席卷着吹過,攜來幾縷沉重的焚香氣味。

章見聲的輪椅在視線中越行越遠,逐漸化作茫茫天地間,形單影只的一粒像素。

原逸杵在風雪裏,眯起了眼。

從前看章見聲,總覺得他遙遠、居高臨下、難以捉摸,正如他身上那套穿慣了的西服,底色是一成不變的、肅靜而濃重的黑。

可直到看過他肩膀上落的白,原逸才後知後覺,恍然萌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來——

原來,他也是會淋到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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