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缭繞
第9章 缭繞
萬山青正廳并沒有設置專門的無障礙通道。章見聲被人推往後方的庭院,從一片假山和松樹盆景中間穿堂而過,再繞到正門口進入。
這裏以前是集團專門為新品發布而建造的場地,總共舉辦過十幾場大秀跟私人晚宴,一度見證了章氏國際崛起的輝煌。近幾年園區不再對外開放,被改造成了內部會館,設置了茶室、宴會廳和療養設施,樓上還有供人休息過夜的套房。
天地暗淡,空中亂瓊碎玉紛紛而下,為古樸的中式建築染上一層素淨的白,也将道路兩旁的白菊花圈和挽聯襯得愈發凄清肅穆。
回廊下,偶有全身黑衣的工作人員神情恭謹地往來出入,每當與坐在輪椅上的章見聲打上照面,都會一愣,很快微微颔首退後,為人讓出路來,等人過去後,又會回過頭好奇地多瞧上幾眼。
“他這腿是怎麽傷的……”
章見聲聽見角落處那兩人細碎的耳語聲。
“自己親爹還躺在病床上呢,就出去飙車,結果出事了,命都差點賠進去。”
“不對吧,我聽說是司機開的車,比他傷得還重呢……”
打從四歲時來到這個家,章見聲便已習慣了在他人的打量和議論中安然度日。
五歲時,他被确診為輕度的先天性白內障。由于渾濁區域并不處于瞳孔正中,對視線的影響較小,醫生建議可以延緩手術,随時觀察進展情況。
成年後,章見聲的視力一般,只要保持目不斜視,對旁人的眼光可以權當沒看見。
但上帝關上了一扇門,總要多此一舉地為他再留一扇窗。
自小便對細微的聲音多了一分敏感,母親給他取名“見聲”。
每次一到需要章家全家人齊聚的場合,那些無聊的閑言碎語便成了避無可避,像是夏季滅也滅不掉的蚊蟲嗡鳴,冷不丁地就會鑽進耳朵。
“總之是個沒良心的。”剛才的議論又再次響起,語調十分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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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事長當年把他帶回來,好吃好喝地養在主家,他呢,成天在夜總會花天酒地,惹了一身的臭名聲。”
“後來咱董事長卧病,也沒見他來瞧過幾次,最過分的,昨天靈堂剛布置好,他竟然連來都不來……”
毫無新意。
聽得章見聲耳朵快要起繭。
與前面接踵而來的商界名流們相呼應,後院也不斷有新的花籃運抵,挽聯上的落款大多是“xx集團xx會長敬贈”,沿着道路兩側一字排開。
明天一早才是正式的追悼會,今天會提前一天過來進行私人吊唁的,要麽是和章明書私交不錯、忠心追随的下屬,要麽是跟集團有過深度合作,存在利益牽扯的商業夥伴。
來到擺滿鮮花的靈堂外,身後幫忙推輪椅的員工便将章見聲放到了此處,低低說了聲“您請自便”就匆匆離去。
章見聲也沒說什麽,獨自一人繼續坐着輪椅緩慢前進。
大廳裏很是空曠,章明書的遺像被被擺在鮮花幕牆的最中央,邊緣還綴着黑白色的帷幔。靈前焚着香,有專門從寺廟請來的法師正在長明燈前誦經念佛,餘音繞梁。
左右兩邊黑壓壓地站着兩撥人,不用細看,章見聲也能猜到大致身份。
左邊那位連妝也沒化、面容憔悴的大概率是章明書的續弦夫人占金晴,由她兒子章棋在旁攙扶,身後還跟着她的兄長占志飛。
右邊站在最前排的,自然是與章棋同父異母的長子章墨。
早在一年前章明書突然發病,癱在床上淪為廢人之時,章墨就已經按照遺囑,成為集團的實際掌權者,派頭跟實力已然是今非昔比。
這兩撥人各成一派,互相之間水火不容,看似哭得神情枯槁、悲痛異常,實則大概率各懷心思,都在琢磨着該怎麽把對方手底下那點權力跟資産收入自己囊中。
章見聲在後瞧着他們演戲,只覺有趣。
裴煊今天是跟着他家老頭過來的。
他爹裴兆海從年輕時起就是章明書身邊最受重用的親信,一直忙于工作,四十多了才老來得子,有了裴煊這麽一個寶貝兒子。
也正因如此,裴老對裴煊家教甚嚴。無論在外面多麽放蕩不羁,只要一回到他老子面前,裴煊就得像只被套上繩套的皮猴子,凡事都得規規矩矩的。
等念經的僧人做完一遍法事,衆人便開始排着隊上前跪拜,為章明書敬香。
緊跟在裴兆海身側,裴煊聽見背後有輪椅滑動的動靜,回過頭,果然看見章見聲身邊也沒個人跟着,便想過去幫忙。
“煊兒。”裴兆海剛接過助理遞來的香,表情嚴肅地瞪了他一眼,“過來跪好。”
裴煊一啞,剛邁出的腿又縮了回去,只得乖乖随着老父親一同上前拜祭。
敬完香,裴煊轉身向後,剛好和慢悠悠上前來的章見聲對上視線。他抽了抽嘴角,朝人比出一個生無可戀的表情,章見聲看沒看見不知道,反正裴兆海是結結實實地看在了眼裏。
一邊朝着大廳外退場,裴老臉色愈發難看,手上那支木頭拐杖在白色大理石地磚上敲得“咚咚”直響。
“說了你多少次,董事長過世,以後更要靠你們年輕一輩主持大局,少跟不相幹的人厮混在一處。”
裴煊無奈聽着,轉頭朝身後那個“不相幹的人”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
他老爹自從上了年紀,不僅性格愈發古板,脾氣也見長,訓起他來字字周正,也顧不上去管旁人的體面。
“也怪我,年輕的時候對你疏于關照,讓你母親将你嬌慣成了這樣的性情。”裴兆海邊說邊嘆氣。
“女人就是女人,心腸軟,慣會姑息養奸。管梅當年那般響當當的人物,老了也是糊塗,臨了竟把LUCIE托給這麽個不肖子……”
“爸……”裴煊臉色微變,示意裴兆海不要再往下說。
可他這聲還沒來得及喊全,章見聲低沉的聲線便已經傳了過來,“裴先生——”
裴煊心裏一緊,果然。
股東們上完香,本來都在有序退場,聽到章見聲這句,紛紛回頭去看。
裴兆海很快也頓住腳,轉身向後回望。
只見那人安然坐在輪椅上,神色很淡,話音略平:“我做什麽,與我祖母無關,還請您不要诋毀她。”
此話一出,滿屋寂靜。
裴煊聽着暗自捏了把汗。以往別人說得再怎麽難聽,章見聲都可以不在乎,唯一能觸碰到他逆鱗的,也只剩下“管梅”這個名字。
說完這句話,章見聲沒再和人對峙,而是靜靜轉過身,将輪椅挪到了最近的一只蒲團旁,用一條腿腿撐着身子,站了起來。
“章見聲,你幹什麽……”
似乎已經提前猜到了他的意圖,裴煊急急過去想要把人拉住,卻還是慢了一步。
那人把身體重心全壓在右腿上,動過手術的左腿只輕輕彎着,并不着力,身體略微下屈,雙膝跪在了蒲團之上。
裴煊用手擡他胳膊肘:“趕緊起來。”
眼看着章見聲沒什麽反應,裴煊只能壓低了聲音,悄悄跟人說:“上個香而已,你腿還傷着,為了做給別人看,也沒必要做到這份上。”
誰知章見聲只是輕輕将自己胳膊抽回,避開了他。
“我跪我的,與裴老無關。”他擡頭看向裴煊,表情十分認真。
裴煊有點啞火,知道自己勸不動這頭倔驢,又無計可施,最後只能在心裏暗自祈禱他大腿裏的那根釘子足夠結實。
“你就作吧。”無奈甩下這麽句話,裴煊将他撇下,起身時冷冷掃了一圈周圍都在看戲的人。
那些所謂的商界名流,面對此情景,或冷漠或白眼,大都保持着冷眼旁觀。
唯有大公子章墨從木臺上緩緩走下來,停在章見聲身邊,頂着那副不茍言笑的萬年冰山臉孔,冷冷俯視着地上的人。半晌,又擡眸看看裴煊。
“給他拿支香。”
說完他便撇過頭,繼續邁步離去。身後的下屬聽到吩咐,很快為章見聲取來了香燭。
章見聲朝人莞爾,“多謝。”
裴煊心裏暗罵了幾句,決定不再管他,重新回到裴兆海身邊,攙着人走了。
章見聲雙手合十,自顧自地朝着靈前拜了三下,最後将香遞給下屬,插進香爐裏。
香煙袅袅,缭繞着升起。
像是某種無言的對話方式。
還是用右腿撐着地,章見聲緩慢站起來,腿部的酸脹感讓他隐約想起小時候。
那時的他還被養在主家,看到章墨一旦犯了點小錯,總會被章明書罰跪,不僅跪,還要被藤條打手心。
章見聲很好奇那是什麽感受,因為章明書從來沒讓他跪過。
于是他自己也偷着跪。跪到腿麻了,膝蓋痛了,也沒人理。
章明書路過時,看他的眼神仍舊像是在看空氣——不聞不問,不痛不癢,甚至還帶了一點嫌惡。
目光冷淡落在遠處那張黑白遺像上,章見聲眨了眨眼,眸中逸散出一片若即若離的迷霧。
對那人,兒時的他或許還想問一句為什麽。
然而時至今日,他們父子之間,早已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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