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潮

第10章 潮

将車停到北邊的空地,原逸暈頭轉向地在庭院裏繞了一大圈,最後終于在一個同行的帶領下,順利找到了休息室。

裏面吧臺上擺着一些專供給司機的盒飯,另一邊是桌椅,已經差不多坐滿。

司機們大多剛從外面回來,有的抽煙,有的玩手機,有的靠在沙發上打盹,有的蹲在角落裏啃面包。

一早出門還沒顧上吃早飯,原逸拿了盒牛奶揣兜裏,看室內沒什麽位置,便重新退回到了屋外。

門外是條長長的走廊,盡頭有扇氣派的紅漆大門,直接通往會館的主廳。

原逸拆掉吸管包裝,邊喝邊走,隐約還能聽見前面和尚念經的聲音。

門邊上站了個男人,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正姿态猥瑣地靠在牆角,窺視着大廳裏的動向。

遠遠看見原逸過來,男人盯着他那張臉打量了半天,狹小的三角眼忽地眯成一條縫,表情似有些不确定。

“原逸吧。”輕輕松松便喊出這個名字,男人随即冷笑了一聲,“挺巧啊。”

原逸一愣,扭頭看見一張肥頭大耳的臉。

雖然多年未見,人的長相打扮也多有變化,但此人身上那股流氓的氣質,的的确确是不會被輕易抹滅。

“沒想到……你這樣的也能進來這種地方。”往牆角磕了磕皮鞋上沾到的雪,謝建中上下打量着原逸身上那套手工西服,插兜走了過來。

原逸瞪了人一眼,沒說話。

他并不清楚對方口中“你這樣的”具體是指什麽,如果指的是出身和過往經歷,那麽他們很大程度上可以算作“一個樣”。

當年原逸為了賺點小錢,在南三市場倒賣電子零件,謝建中是那片的地頭蛇,找他要管理費,收了一次,還有後面的無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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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逸拒絕再交,找了亮哥做保護傘,跟人打群架,一拳頭便砸斷了謝建中的鼻梁。

如今再見,過往的仇怨似乎已經淡了許多。謝建中不知怎麽混進了萬山青,不再像個兇狠蠻橫的地痞,而是禿了頂、發了福,多了幾分油膩的世故跟圓滑,更令原逸喜歡不來。

不欲與其多耗時間,原逸徑直從人身前略了過去,來到門前,朝着裏面左右張望了一番。

這扇門開在靈堂的左側,中間還有一排花圈擋着。本來原逸只是随便看看,結果正好從縫隙裏瞧見章見聲手拿着香,歪着身子跪在蒲團上。

彼時還跟在他身邊幫忙推輪椅的員工早已不見了蹤影,章見聲上完香,僅靠一條右腿撐着身子站起來,重心不穩,還左右晃了晃。

原逸愣了下,下意識地想要過去幫忙。

“幹什麽幹什麽?”

謝建中一擡胳膊,攔在了原逸面前,順手将大門輕掩,隔絕掉說話的聲音。

“那邊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有專人負責照應着,你一個開車的司機,過去幹什麽……”他指着裏面,朝人冷諷一聲,“想表現也得用對了地方。”

原逸壓根沒正眼看他,唯一只從門縫裏緊盯着大廳的情景。好在章見聲腿力不錯,很快便穩住了身形,重新坐回到了輪椅上。

“……他沒帶助理。”看見章見聲身邊沒個人攙扶,原逸微微皺起眉。

順着他的目光好奇看去,謝建中看見人群中獨成一派的章見聲,忽然間明白過來,嗤聲一笑:“你是給那野種開車的?”

這話讓原逸聽得有些皺眉。

這種情緒并不關乎章見聲本人,換做是任何一個不相幹的人拖着病腿坐在那裏,背地裏還被人這樣稱呼,他心裏多少都會有那麽一絲不舒服。

“你是頂替他之前的司機進來的?”謝建中作為“過來人”的提醒還在繼續。

見原逸還沒放棄想要上去幫忙的念頭,他懶洋洋地笑了聲,頗為傲慢地抱起胳膊。

“看在之前認識一場的份上,好心勸你一句。沒事的時候多琢磨琢磨,那邊站了那麽多人,為啥沒一個肯搭把手的。”

“等你前任司機養好傷回來,那野種用不着你了,到時候你大概率還是要回集團來的嘛……”

謝建中湊近過來,刻意把聲音壓低,提點着原逸:“要是以後還想在集團混個好位置,就有點眼力見,弄清楚自己該站在哪邊。”

他邊說邊用胳膊肘杵了杵原逸,輕擡下巴指着章墨章棋的方向:“旁邊那倆,才是你真正該讨好的太子爺。對野種太上心,容易得罪人。”

原逸聽罷一陣默然。

雖然謝建中這話說得不太好聽,但的确也是實情。

萬山青直接歸屬集團,底下的員工也大都是看上面人的臉色行事。拜高踩低、趨炎附勢這一套,無論在哪都是一樣。

章見聲打從一開始就沒叫他跟着,為了少惹麻煩,原逸此時自然是什麽也不做最為穩妥。

來這當司機本就是為了賺錢多,圖個安穩,至于雇主家裏那些彎彎繞繞的複雜事,原逸知道自己不該牽扯太多。

“你要想找找別的門路……”謝建中低頭搓了搓手指,忽然湊近過來,向原逸暗示,“我幫幫你。”

“不用了。”原逸手臂一橫,把人頂開。

謝建中一個沒站穩,背後撞在牆上,剛想發作,面前的人已經低氣壓地逼了上來。

原逸居高臨下,冷眼瞧着謝建中:“你要想再找我收一回管理費,我不介意再打斷你的鼻子。”

他說話時臉上分明沒什麽波瀾,但就是有種令人心虛的兇戾氣質。

早在七年前,憑着十七八歲的小身板,原逸就能把他三五個小弟打進醫院,現在明顯又強壯不少,謝建中并沒興趣領略他拳頭的力度。

“……行,你行。”狠狠朝人啐了一口,謝建中懂得見好就收,退後幾步,扭頭跑了。

半晌,原逸才卸掉手上的力量,默默回頭。大廳裏前來吊唁的人依舊往來不斷,只是早已不見了章見聲的蹤影。

心裏頭莫名空了一塊,原逸低頭把手中喝空的牛奶盒捏癟,“邦”的一下丢進了垃圾箱。

回到司機休息室,門口多了個像是後勤部門經理的人,褲腰上別着對講機,正斯拉斯拉地響着雜音。

看見原逸走進來,經理胳膊拄在門上,喊了他一聲:“你——”

原逸正低頭想着剛才的事,壓根沒聽見動靜。

經理只好直起身子,走過去扒拉他的肩:“就你,新來的?”

原逸皺着眉回頭。

“去山下跑一趟,二小姐的車陷在雪裏抛錨了,你趕緊把人接上來。”經理不耐煩地朝他擺擺手。

原逸沒說話,朝着屋裏掃視了一圈。

這裏的司機總共分兩種,一種是總裁會長們自己帶的,專門為雇主一個人服務,還有一種是歸集團下轄的商務車司機,輪流換班,有哪位大佬需要用車就過去接送。

明明閑着沒事的商務車司機還有很多,這人卻偏偏只使喚他一個。

“我是給章見聲……章先生開車的。”原逸沉着性子解釋。

“專人司機了不起?”經理聽完愈發狠瞪了他一眼,趾高氣昂地指着外頭,“讓你去就去,哪兒那麽多廢話。”

不知道使喚新人是否是這兒獨樹一幟的規矩,原逸初來乍到,不太想多生事端,只好咬了咬牙冷靜下來,拿好車鑰匙向外走去。

快走到車場,原逸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這事得跟章見聲支會一聲。

似乎一下多了個去找章見聲的理由,原逸沒理會經理讓他“趕緊出發”的命令,又重新折了回去。

“你好,請問章見聲章先生現在在哪兒。”在正廳門外找了個身穿萬山青制服的女侍應,原逸朝人問道。

對方先是有些詫異地瞪了他一眼,瞥見他脖子上戴的工作證之後,方才确信他不是從外面混進來搗亂的媒體娛記。

“他啊,應該是……回房間休息了吧。”女侍應随口一說。

原逸很快朝人道了句謝,随後又找到負責會館食宿的大堂經理,問到了房間號。

坐電梯上樓,原逸開門出來,剛巧看見章見聲被人推着,正往房間走。

後面推輪椅的那人原逸沒見過,不是裴煊,也不是下車時來幫忙的那位。看他俯下腰身跟章見聲眉目傳情、眼神拉絲的樣子,應該是關系匪淺。

“章見……”原逸本想叫人一聲,剛一開口又有些猶豫。

許是因為那會兒在靈堂看到章見聲身邊沒個人照應,出于沒上前幫忙的愧疚,原逸心裏一直惦記着這事。

借着請示用車的由頭,腦袋一熱就來了。

但其實仔細想想,要把自己被派去接人的事告訴章見聲,根本用不着特意跑一趟,用手機發條短信就可以。

既快捷,還免去了撞破雇主私人空間的尴尬。

已經聽見了原逸的聲音,章見聲扭過頭,示意身後人将輪椅側了過來。

“怎麽了?”他望着遠處,目光坦然。

原逸愣了下才上前,小跑着來到人身側,鼻尖被凍得有點泛紅:“有個經理,說是……人手不夠,讓我幫忙開車去山下接人。”

章見聲安靜了半秒,說:“行,知道了。”

他停頓片刻,又擡頭看了眼原逸,話音柔和:“我這邊暫時還用不着你,去吧。”

原逸杵着沒動,章見聲被人推着繼續往前,袖口跟原逸的手指骨節蹭了一下。

“還有事?”見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章見聲又停下來問。

“……沒有。”原逸搖頭,視線在章見聲身後的帥哥身上掃了一瞬,再沒說什麽。

輪椅被越推越遠,最後停在盡頭的套房門口,帥哥陪着章見聲一起進了屋,不知後續如何。

走廊裏很快又重新恢複了安靜。

原逸還在原地杵着,半晌,才擡起剛才跟章見聲衣袖蹭過的那節手指,用指腹來回搓了搓。

潮的。

西裝外套那會兒淋了雪,沒撣,雪化了直接融在布料裏。

不知他穿在身上會不會冷。

低頭想了片刻,原逸轉身離開。

不知怎的,他心裏也像被雪洇過似的,隐約泛起了潮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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