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一夜,嘉芙和孟夫人同睡。她被母親摟着,蜷在她溫暖的懷裏,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的時光。

這幾天發生的事,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就在今早,當裴家那婆子趕上來,請母親回去重議婚事的時候,那一刻,她還以為一切又都回到了起點,心迅速地下沉,卻沒有想到,下一刻,母親竟出言,拒絕了辛夫人的主動示好。

嘉芙了解自己的母親。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熟讀女訓,父親在世時,父親是她的天,父親沒了後,在強勢的祖母面前,她言聽計從,從無半點質疑或是反抗,并且,從嘉芙有記憶開始,她也是被母親這麽要求着長大的。

她緊緊地抱着母親:“娘,你今天拒了他們,回去萬一祖母怪罪,我和你一起!”

“傻囡囡,關你什麽事?你祖母要怪罪,讓她怪我就是,娘不怕。我是看清了,這樣的人家,門第再高,也不是你的好姻緣。讓你就這樣嫁進去,娘不放心。”

嘉芙鼻頭微微發酸,将臉貼在母親懷裏,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道:“娘,你對我真好。”

孟夫人笑了,揉了揉女兒撲在枕上的那片柔軟烏發,依稀似乎又聞到了她小時在自己懷中散出的那股子奶香味。

“娘這輩子,沒別的了,就只盼着你和你哥哥兩人好。只要你們都好好的,娘就心滿意足了。”

母親溫柔卻又不失力量的話語,陪伴了嘉芙一夜好眠。

從西山寺歸來後,這麽久了,這是她睡的最為安心的一個長覺。第二天睡足了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身邊不見了母親。檀香說,太太一早起就忙着叫人收拾行裝,預備這幾日就要動身回泉州了。

嘉芙梳洗完,便去幫母親做事。

這趟進京,原本計劃至少要留居數月的,年也要在這裏過,故來的時候,帶足了一應的器物用具,光是裝衣裳的箱籠,就有十幾口之多,才前兩天剛剛全部歸置妥當,今天就要一一收起,管事張大和劉嬷嬷領着下人,各自分內外之事,忙忙碌碌,轉眼過去了三天,辛夫人那邊再沒什麽動靜了。

在辛夫人看來,自己這邊主動開口再提議婚,已是極大的纡尊降貴,卻沒想到被孟夫人給拒了,遭了這樣的落臉一記,免不了有些含羞帶憤,這幾天都不大露臉了。只裴修祉來過一回,似乎還想努力挽回。

許是前些時日心力交瘁,加上忙碌,孟夫人昨日不慎染了風寒,知裴修祉來了,還是親自接待了他,依舊說自家門第低微,高攀不上,泛泛敘話完畢,便将裴修祉客客氣氣地送走了。

劉嬷嬷事後在嘉芙跟前絮叨,說裴世子走的時候,看着失魂落魄的,模樣倒是有些可憐。可惜了他,若沒那麽一個從中攪事的前頭宋家丈母娘,光他本人,倒也不失是個俊才。

嘉芙聽了,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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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要不是有過親身經歷,她又怎麽可能會相信,那樣一個平日對她愛極的丈夫,竟會兩次,将她送給了別的男人。

權勢之下,他裴修祉不過就是一個下跪的軟骨頭而已。

裴修祉那次去了後,便沒再現身了,根據上門的裴家二夫人孟氏的說法,是他私下來甄家的事被辛夫人知道,遭了訓斥,命他再不許過來。

孟氏這兩天來的确實勤快,不但給養病的孟夫人帶來各種小道消息,熱心幫着理事,指點京裏哪些值得買了帶回去送人的土産特産,對嘉芙也是親親熱熱,芥蒂一概全無。

孟夫人一向與人為善,這回雖然被弄的冷了心腸,但畢竟是自己的親姐,孟氏主動轉了态度,她自然不會拒人以千裏之外,姐妹關系,面上看起來倒又恢複了從前的融洽。

明日,甄家人便要動身離京,傍晚,二夫人又笑吟吟地坐了馬車來,這回是領了裴老夫人的命,帶了給嘉芙的賞,說她這趟進京,本是為了給自己拜壽,卻無端受了虛驚,這會兒要走了,給她壓驚,路上順風順水,早日歸家。

孟夫人對老夫人,是發自內心地感激,今日感到人終于爽利了些,就想着應當親自帶着一雙兒女過去,給她老人家磕頭拜別的,只是因了前些天的那事,就這麽過去,恐怕尴尬,方才正在心裏揣摩着這個事,正準備叫人先送個帖,探探口風,卻沒想到老夫人先叫自己姐姐來了,又是感激,又是慚愧,道:“姐姐回去了,幫我問一聲,能不能叫我領了兒女過去給她老人家磕個頭?”

二夫人笑道:“老夫人就知道,特意叫我告訴你,她心領了,叫你們不必多事又特意去磕什麽頭。明日要走,晚上事情必定不少,收拾好早些歇息,養足精神要緊。何況老夫人自己也有事呢。”

孟夫人便問何事,二夫人道:“明日是端惠元後忌日,年年到了這日,老夫人都要在慈恩寺裏給她做一場法事,前幾日不是剛親自去了一趟嗎,就是叮囑和尚們做足預備,免得到時不周。大房那位剛回來的大爺,聽說這些年都在西南那邊,本前兩日就要走的,這回也要先給他姑姑做完法事再走了……”

她湊到孟夫人耳邊,壓低了聲:“要說老太太偏心,偏的最厲害的還是那位沒了的姑奶奶。這麽多年了,年年不落。倒也是,家裏出了個做過皇後的女兒,要不是命薄壓不住福,沒來得及留個皇子就走了,如今誰說了算,還說不準呢!”

她的語氣裏,滿是惋惜和遺憾。

二夫人的言下之意,是說當年元後要是生下過皇子,以她的中宮之位和天禧帝對她的寵愛,兒子必定會被立為太子,太子繼承皇位,一切順順當當,那也就沒有後來少帝和順安王當皇帝的事了,裴家更不至于敗落到這個地步。

涉及朝堂,孟夫人含含糊糊地應了兩聲,二夫人也就收了話,又說了些別的,起身告辭,道明早自己若得空,便帶兒子過來相送,孟夫人力辭,最後叫了兒女一道,送走二夫人,叮囑她回去代自己向老夫人道謝。

一夜再無多話,次日,留兩個信靠老仆留下守着宅子,甄家其餘人忙忙碌碌,預備離京。雖起的大早,昨日起,許多東西也都已經提早搬了,但等一應随身之物全部上船,也是不早了,離巳時不過只剩一刻,準備要走,才發現甄耀庭不在船上,他那個小厮倒在,被孟夫人一問,道:“一早公子就走了,叮囑我說,要是等發船了他還沒回,就叫我和太太你說一聲,等他回了再走。至于公子去了哪裏,他卻沒和我說。”

孟夫人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了,加上想趕在年底前回泉州,這才不顧身體還沒好全,今天就要動身,沒想到兒子人又不見了,無奈暫緩,叫人下船到附近尋找,找遍了可能的地方,也不見他人,原本的氣惱漸漸也變成了焦急,知道兄妹關系一向親近,便問嘉芙可知她哥哥一早會去哪裏。

嘉芙剛才一直在想這個。終于想起了一件事。

前日哥哥曾找自己,鬼鬼祟祟地将她拉到一個無人角落,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了出來,原來是想請她怎麽想個法子把老夫人跟前的玉珠給叫出來,說就要走了,有話想和她說。

嘉芙看了出來,哥哥對玉珠動了點心思。但自己這個哥哥,年滿十八了,玩心卻還很重,常和泉州城裏的一幫公子哥兒厮混在一起,所謂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早見慣不怪。讀書不用說,早不指望了。對生意也興趣缺缺,說起來,一心倒想跟着船隊出海。甄家就他一根獨苗,祖母和母親怎肯放他上船?先前就給他訂了一門親事,想借成家讓他安下心,原本今年初就成親的,不想女方夭折,把親事給耽誤掉,他也沒心沒肺,整天繼續晃蕩,不是走馬游街,就是悄悄往碼頭跑。這回對玉珠動了心思,想必一時興起,過幾天也就冷了,嘉芙再糊塗,也不至于幫自己哥哥做這種事,當時立刻拒絕了,還告誡了他一番,記得他怏怏地走了。又想起昨天姨母過來時,提了一句,今天裴老夫人會再去慈恩寺。

難道哥哥今早悄悄去了慈恩寺,想找玉珠?

嘉芙越想越覺可能,便說了出來。孟夫人吃了一驚,氣道:“他這是想做什麽?氣死我不成?不行,我要過去!”起來就要出去,忽覺一陣頭暈目眩,閉了閉目。

嘉芙急忙扶她坐了回去,道:“娘,你先別急,只是我的猜測而已,說不定是我想錯了。你身子還沒好全,就在這裏等吧,說不定哥哥從哪裏自己就回來了。那邊還是我走一趟。我知道路,讓張叔送我過去就成。要是哥哥真去了那裏,我定将他帶回來。萬一冒犯了玉珠,我代他向玉珠賠不是。”

孟夫人定了定神,道:“我再讓劉嬷嬷陪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嘉芙答應了,叫張大備好馬車,在劉嬷嬷和檀香的陪伴下,上了馬車,趕到了慈恩寺,得知法事在大法堂進行,于是匆匆趕了過去,到了外頭,卻被攔住了,說裏面在做端惠先元後的法事,宮裏也來了執事太監,外人一概不能進入。

嘉芙有一種感覺,哥哥甄耀庭必定就在這裏,只是不知他此刻人在哪裏而已。怕他又犯渾惹事,焦急不已,左右環顧了下,忽然看見一道熟悉人影正往這邊走來,心微微一跳,遲疑了下,還是疾步迎了上去,停在那人面前,福了一福,道:“大表哥,我想找玉珠姑娘,有點事,要是我進去不方便,能否勞煩玉珠姑娘出來?”

裴右安腳步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道:“随我來吧。”

嘉芙低聲向他道謝,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面門拂過一縷淡淡衣風,他人就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

嘉芙忙轉身,帶着檀香一道,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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