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嘉芙的猜測,在當夜就得到了證實。
馬車停下,上來了一個壯實的中年婦人,手裏提着盞燈。雖然燈光昏暗,但一個照面,嘉芙立刻就認了出來,這婦人正是雲中王府的人,姓朱,會拳腳,力氣極大,打尋常一兩個男人,稀松不在話下,從前因是已故王妃跟前的人,在王府下人裏資歷頗高。前世裏,在她剛失身于蕭胤棠被帶回去的時候,有段時間,情緒很是不穩。那時蕭胤棠已成婚,世子妃就是後來做了皇後的章鳳桐,她在得知蕭胤棠私藏了一個女子後,非但沒有因丈夫納人心生不悅,聽聞嘉芙并不順服,反親自過來,苦口婆心地再三勸說,為了防備她尋短見,還讓這婦人盯了嘉芙一段時間。
婦人上了馬車,起先不說話,只暗暗打量了嘉芙一眼,見這少女果然生的沉魚落雁,花顏月貌,想到出來前得過的吩咐,知道萬一路上有個閃失,回去了恐怕沒法交代,便決定先給這少女一個下馬威,斷了她逃跑的心思,于是将燈挂了,從袖子裏摸出一只堅硬的老核桃,放在手心,随手一捏,“喀拉”一聲,核桃碎裂,攤開手沉着臉道:“上了這馬車,那就要老老實實,要是不聽話,當心吃苦。”說完,又換了一副笑臉,“自然了,小娘子你也莫怕,等到了你就知道,這是你天大的福分,旁人想都想不來的一件好事。我姓朱,你叫我朱嬷嬷就是了,路上就由我來伺候小娘子。”
嘉芙縮在馬車角落裏,一動不動。
這個婦人上來後,馬車繼續前行,一直到了深夜,再次停下,落腳于一間客棧,下馬車前,婦人解了捆住嘉芙雙腳的繩索,依舊留着手索和塞在嘴裏的東西,用一件大氅将她頭臉完全遮住,夾雜在一行人裏挾她入內,至天明,再次出發上路。
這一行七八個人,扮成外出行路的一家主仆,挾着嘉芙馬不停蹄地一路往西趕去,一開始,白天有時不走官道,專揀偏僻的颠簸小道,入夜則宿在小客棧或是道旁人家裏,但半個月後,就改走官道,一路暢行無阻,入夜則入住驿舍,住的必定是最好的房,驿丞對這一行人,畢恭畢敬,服侍殷勤周到。
嘉芙心知應當已經入了雲南。想來再這樣走個幾天,自己就要被送到位于武定府的雲中王府了,但盡管如此,這個朱嬷嬷卻半點也沒放松警惕,雖然應嘉芙的要求,晚上不再捆住她的手腳了,卻将她衣裳收走,睡覺時壓在自己的枕下,天明起身了才還給她,以防止她趁着自己睡着了逃跑。
從被擄着上路,距離泉州越來越遠之後,嘉芙其實也沒再打算中途逃跑了。就算讓她僥幸真的抓住機會逃走了,孤身一人在路上可能遇到的風險,也将是她無法預料的。
她能想到的法子,還是前世的老路。盡快找到裴右安。只有借助他,自己才有可能脫身。
她十分确定,裴右安這幾年應該一直都在雲南,和雲中王的關系也非同一般。但她并不知道,現在這個時點,他人到底在不在這裏,她也不能向這個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寸步不離跟着自己的朱嬷嬷打聽,免得惹出她的疑心。
嘉芙估摸着,應該快要到武定府了,這個朱嬷嬷似乎也急着早日趕到,這天先是行路了一個整整白天,入夜又繼續趕路,最後才停了下來。
根據這些天的經驗,嘉芙知道應該抵達了今晚要落腳的驿舍,同行裏有人進去先排定屋子,随後自己就會被朱嬷嬷從偏門直接帶進去。
朱嬷嬷早已饑腸辘辘,又不想吃車上帶着的幹糧,見進去的侍衛還沒出來,等的不耐煩,爬起來推開車窗,探頭出去張望,正好見人出來了,便問:“怎麽回事?”
那侍衛道:“裏頭只有一個單院,已給人留了,只是人還沒到,我便叫驿丞先給我們,他卻不應!”
“是誰?”
侍衛附耳過來,低聲道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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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嬷嬷一愣。
驿丞方才看了路牌,知這一行人來自雲中王府,瞧着雖像是辦事的,但既是王府出來的,又怎敢怠慢,親自跟了出來,跑到近前躬身賠笑道:“這位奶奶,就是借小人天大的膽,也不敢不敬奶奶,只是實在不巧,那個單院已留給裴爺了,我這裏另還有一間上房,連左右廂房,旁邊沒有屋子,除了不帶院,其餘無不上上,也極清靜,正适合你們一行,我這就帶幾位進去歇腳如何?”
從進入雲南後,這幾天一路過來,驿舍裏住的屋,都是最好的,便是已經有官員入住,得知王府有人來了,也無不讓出。
朱嬷嬷心裏有點不快,但這趟出來,并不适宜大動聲勢,且也不敢強行占用了那人的房,加上腹中饑餓,皺眉道:“罷了,就這樣吧,快些去安排,上熱菜熱飯!”
驿丞松了口氣,躬身答應,正要安排,被朱嬷嬷又叫住,壓低聲道:“我們明日一早便走,不許在那姓裴的面前提及我這一行人!”
驿丞有點不明就裏,但連聲答應,轉身跑了進去。
朱嬷嬷轉頭,将大披風遞了過來,對嘉芙道:“下去了。”
嘉芙接了過來,默默地罩在了頭臉上,一言不發,心卻陡然間跳的厲害,一雙手也在微微發抖,以致于領口衣帶系了幾次,都沒系好。
她方才聽的清清楚楚,驿丞提到了“裴爺”。據她所知,在雲中王的勢力範圍內,除了裴右安,并沒有第二個姓裴的人能讓這個跋扈的王府朱嬷嬷也有所忌憚。
要是沒有猜錯,十有八九,這個“裴爺”,應該就是裴右安了。
這一路上,她曾想過無數次,到了後,該怎麽想辦法盡快把自己的消息遞給裴右安,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還沒到達王府所在的武定府,此刻竟就先在這裏聽到了裴右安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今晚還會和他落腳在同一間驿舍裏!
朱嬷嬷在旁等着,見她半晌還沒系好衣帶,盯了一眼。
嘉芙怕被她瞧出端倪,極力穩住心神,終于穿戴完畢,低聲道:“我好了。”
朱嬷嬷端詳着她,将她戴着的軟帽朝前又拉了拉,遮住大半的頭臉,這才推開車門,自己先下去,又扶嘉芙下來。
夜很深了,驿舍大門前亮着兩只燈籠,上頭顯着“澂江府”幾個大字,起了夜風,燈籠晃來晃去,在地上投出一團昏黃的光暈。
嘉芙腿腳發虛,剛下馬車,站了一站,才穩住身子,被朱嬷嬷催促着,正要擡腳前行,就在這時,夜色下的驿道上,出現了一行四五騎的身影,那幾人朝這邊疾馳而來,卷出一陣清晰的馬蹄聲,很快,縱馬到了近前,速度減緩,幾團黑色影子從馬車旁穿過,停在了近旁,距離嘉芙不過十來步路的距離,中間前頭那男子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将馬缰遞給了随從,朝前走去,行到大門口時,燈籠照出了他半張側臉的輪廓,雖光線黯淡,但嘉芙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裴右安!
朱嬷嬷也認出了人,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不願被他看到自己一行人,立刻拖着嘉芙閃身後退,借着馬車遮擋住了自己。
就在看到裴右安的一剎那,嘉芙全身血液驟然沸騰,心跳的不能自己,下意識地掙紮了起來,轉頭正要高聲呼他,卻被朱嬷嬷一把捏住了嘴,狠狠地拽了回來,婦人目露兇光,将她一雙胳膊反拗,嘉芙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氣,整個人無法動彈。
婦人湊到了她的耳畔,壓低聲叱道:“你想幹什麽?”
嘉芙一凜。
就算她繼續掙紮,發出的動靜吸引了不遠處裴右安的注意力,這個朱嬷嬷也絕對不會讓她再有機會開口了,更不可能會讓裴右安看到她的。
嘉芙停止了掙紮。
裴右安已經走到門口了,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見一輛普通制式的馬車靜靜停在路邊,黑魆魆的一團影子。
“裴爺,您到了?”
驿丞看到了他,急忙從裏面迎了出來。
裴右安朝驿丞微微颔首,轉頭又看了一眼身後,終于還是邁步,朝裏走了進去。
朱嬷嬷只知這女子來自泉州,是一家商戶的女兒,做夢也想不到嘉芙和裴右安認識,兩人還是那樣的關系,但對嘉芙方才的舉動極其不滿,帶她入房後,飯也顧不得吃,神色陰沉地盯着她:“你方才到底想幹什麽?我見你是想叫住那人?你和那人認識?”
他們的距離已經那麽近了,但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從自己面前走了過去。
錯失了最好的一個機會,嘉芙整個人陷入了巨大的沮喪裏,但這還沒完,要是無法打消掉這個婦人的疑慮,過了今夜,等他走了,而她被送到了蕭胤棠的手裏,下次想再找機會把自己的消息遞到他的面前,便不知會是何時了。
嘉芙泣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原本有兩個哥哥的,有一個小時候走丢了,方才一看到那人,我就認了出來!絕對不會錯的,他就是我那個小時候走失了的哥哥!嬷嬷,你說的那個地方再好,我也不想去!求求你了,我只想回家!求你行行好,帶我去見我的哥哥!我想讓哥哥送我回泉州!”
她捂着臉,眼淚從指縫間汩汩而下。
朱嬷嬷方才本已起了疑心,聽完嗤之以鼻,心道這女孩兒年紀畢竟還小,從前想來一直養在深閨,也不知怎的就入了世子的眼,遇到了這樣的事,這一路過來,想必也是吓傻了,看到随便什麽人竟就敢認成是自己的哥哥。那裴右安什麽時候竟成了泉州一個商戶人家裏的兒子?便冷笑道:“小娘子,這一路過來,我待你已經很是周到了,好話也都和你說盡,我勸你不要再胡思亂想。再兩日就到了。我告訴你,這裏是雲南,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若再敢給我惹事,當心沒好果子吃!”
嘉芙縮在床邊,抱膝只是不住地飲泣,這婦人打消了疑慮,因腹中饑餓,也就不管她了,自己先去吃飯,半飽時,斜眼看了嘉芙一眼,見她漸漸停止哭泣,坐在那裏發呆,便呼她過來吃飯。
嘉芙慢慢走了過去,婦人看了她一眼,見她兩只眼皮子哭的紅腫,燈下看起來,倒更添了幾分我見猶憐之色,想這女子日後若得了世子的寵愛,自己此刻倒也不好太過得罪于她,便破天荒地親手打了一碗飯,推到嘉芙面前,笑眯眯地道:“咱們已經到了澂江府,再走兩日,就到了地方,到了你就知道,我先前和你說的那話,沒半分騙你。你這福氣,世上多少女子,盼都盼不來的。”
嘉芙心裏冷笑,口中卻問:“敢問嬷嬷,那你們到底要帶我去哪裏?”
朱嬷嬷道:“到了就知道,你莫問。”
嘉芙不再開口,只低頭默默吃了飯,婦人叫人入內收拾了,又命人送來水,胡亂洗了洗,便出去吩咐侍衛輪班值守,嘉芙人在屋裏,聽見她的聲音隐隐了傳來:“……過兩日就到了,全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要是臨最後出了岔子,誰都擔不起那責!”
白天趕路也是乏累,這婦人安排妥了事情,此刻也想早些躺下歇息,回房後,叫嘉芙脫的只剩小衣,将衣裳拿來壓在自己的枕下,命嘉芙躺下,自己也熄燈,睡在了她的外面。
夜深了,驿舍裏終于安靜了下來,一道慘白的月光,從窗棂裏照了進來。
朱嬷嬷睡的漸死,發出陣陣如雷的鼾聲。嘉芙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望着躺在自己外側的這婦人的模糊身影,心裏的那個念頭,越發的強烈。
澂江府的這間驿舍,從前她曾跟随蕭胤棠入住過數次,知道裴右安今晚入住的那間單院的所在,剛才進來時,曾特意留心記下了路,距離自己住的這地方很近,只要出去了,穿過一道長廊,就是他的住所。
這樣的一個機會,她不能眼睜睜看着錯過,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哪怕最後不成功,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被這個姓朱的婦人抓回來看的更緊而已。
嘉芙不再猶豫,悄悄地從床上爬了起來,繞過那酣睡婦人的腳,下了床,蹑手蹑腳地來到桌前,摸到桌上的油燈,拿了火折子,回到床尾,屏住呼吸,将燈裏的清油慢慢地倒在了帳子上,倒完了,點亮火折子,湊向了帳子。
火苗點了起來,迅速地上蹿,很快,半邊帳子就燒了起來,跟着又燒着了床架,火勢畢畢剝剝地蔓延,煙霧也漸漸濃烈,那朱嬷嬷睡的極死,亦或許是被熏暈了,依舊躺着,沒有醒來。
嘉芙捂住口鼻,忍住嗆人的濃煙,一直忍到火勢起來了,這才往身上胡亂裹了剛才抓來的那件披風,跑到門口,打開門,才出去,迎面遇到聞聲而來的守夜侍衛,嘉芙指着身後道:“屋裏着火了!嬷嬷還在床上睡着!快去看看!”
侍衛沖到門口,果然,見濃煙外冒,一片火光,吃了一驚,擡腳便奔了進去,嘉芙立刻轉身,朝外沖去,才沖到那道廊前,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追趕的腳步聲,另個值夜侍衛發現了她,追了上來。
嘉芙沒有回頭,用盡全力,朝着長廊對面的那個院落狂奔而去,心裏不斷地企盼着,裴右安就在裏面,他就在裏面,他一定會自己開門。
但她終究還是沒能跑到那扇院門之前。
勘勘只剩最後一小段路了,那侍衛一個跨步追了上來,堵住了她的去路,接着,身後又傳來了一陣伴随着劇烈咳嗽的咒罵聲。
朱嬷嬷也追了上來。
“大表哥!救阿芙!”
嘉芙沖着前頭院子的方向,用盡全力,喊了一聲。
“把這個小賤人的嘴巴堵上,快弄回去!”
朱嬷嬷眉發皆被火給燎的焦黑,衣衫不整地追了上來,一邊咳嗽,一邊沖那侍衛喝道。
這侍衛雖同行了半個多月,也知道馬車裏載着的是個女孩兒,卻從沒看過嘉芙的模樣,冷不防這樣打了個照面,一呆,遲疑了下,朝嘉芙伸過來手,嘉芙尖叫了一聲,拔下腳上那只還沒跑丢的鞋,朝他面門摔了過去,擋了一擋,轉身便死死地抱住身側的一道欄杆,再次喊了一聲:“大表哥——”
侍衛手裏捏着嘉芙丢來的那只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朱嬷嬷氣急敗壞,自己追了上來,一把捂住她的嘴,對看呆了的侍衛喝道:“還不快來!”
侍衛回過了神兒,急忙上來,就在這時,走廊盡頭那座院落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放開她。”
一個聲音随之說道。
短短的一句話,三字而已,但在嘉芙聽來,卻宛如天籁之音。
她還沒看清那個人,卻已認出了這道聲音。
這是裴右安的聲音。
他終于還是出來了!
嘉芙鼻頭一酸,張嘴狠狠咬了一口朱嬷嬷的手,朱嬷嬷痛叫一聲,甩開了她。嘉芙立刻松開欄杆,轉身朝着前方月光下的那道人影就狂奔而去,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伸臂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再也不放。
“大表哥!救我……”
她嗚咽着,仰起臉,睜大一雙含淚的眼睛,望着低頭看向自己的裴右安。
裴右安被她撞的晃了一晃,還沒回過神兒,便感到一具綿若無骨的身子緊緊地貼着自己,腰身更是被她抱的緊緊,渾身不由地一僵,雙手便定在了兩旁沒法動彈,遲疑了下,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柔聲道:“莫怕。你先放開我。有事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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