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這一日,裴右安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剛剛歷了一場生死刺殺,而與此同時,遠隔萬裏之外的泉州甄家,今日也注定将不是一個尋常的日子。

這一年來,夾在雲南和京城之間的許多地方因戰亂受到波及,農田大片荒蕪,百姓紛紛外逃,泉州雖還是舊日模樣,但也并非完全沒有影響。打仗要錢,朝廷自然就把目光落到了泉州這樣的富庶之地,官府一年內接連三次強行增加捐稅,加上上頭還要層層抽剝,最後分攤到每家每戶,大戶大派,小戶也不能幸免,民間抱怨不斷,稅官也是叫苦連天。民衆從前原本還抱着看熱鬧的心态,熱議皇上和三王爺到底哪個能贏,到了後來,就變成了盼着這場仗能快些打完了,不管哪個贏,讓自己恢複從前的太平日子,這才至關重要。

午後,張大聽到門房一路嚷着來報,說官府來人了,以為又是來要攤派的,這一年間,這樣的人已上門了不知道多少次,心中暗罵了一句,皺眉叱道:“來就來,嚷什麽嚷,驚到了老太太。”不料門房又道:“是巡撫高大人親自來的!說奉了聖旨!”

張大一愣:“你說什麽?巡撫大人?聖旨?”

門房飛快點頭:“說是奉了皇上的聖旨來的,叫全出來接旨!”

巡撫主一省之事,平日高高在上,張大雖時常出入官府,但最多也就限于泉州州府,何曾見過巡撫這樣的地方頂級大員?聽到今日竟親自下來到了自家,不禁大吃一驚。

前些時候,泉州城裏已經在傳,說三王爺快打下京城了,張大剛想問是哪個皇上,閃過了神,一把拉住門房:“有沒說是何事?”

門房搖頭。張大立刻叫人快去通報老太太她們,自己理了下衣冠,飛快迎了出去,到了門口,看見一溜十來頂官轎停在那裏,中間一頂四方大轎,邊上是州府的官員,一衆衙役擡着儀仗,排場凜凜,引來許多路人觀望,也不知是福是禍,壓下心中忐忑,奔出去跪在臺階下道:“不知高大人和衆位大人到來,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官轎門簾被掀開,福建巡撫高懷遠露出一張臉,笑容滿面地道:“免禮。本官乃奉旨而來。你們家出大喜事了!”

……

胡老太太帶着甄耀庭很快出來,恭恭敬敬地将高懷遠一行人引入大堂。

高懷遠道:“順安王逆道亂常,今已伏誅,我朝新帝登基,萬象更新,特發榜昭告天下,安撫民心,本官已命轄下各州府将诏書張于四方城門,我這裏,另還有一道聖旨,甄家人聽旨。”

老太太忙領阖家丁口下跪,聽高懷遠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大意是說甄家世代為地方望族,歷年修路建橋,赈災建倉,善舉義行,上達天聽,朝廷為瘅惡彰善,特賞賜甄家匾額一面,官銀若幹,另召甄家之女即刻進京面聖。其餘賞賜,日後下達。

高懷遠念完,甄家上下驚呆,随之欣喜若狂,胡老太太回過了神,叩頭謝恩,心裏喜慮半摻,不大确定。

裴右安走後,這一年多來,老太太便一直在關注外頭的消息,前些時日終于聽得雲中王快打入京城了,松了口氣,心裏便開始算着日子,一邊等裴家長公子前來提親,一邊卻又擔心,萬一他富貴得勢,反悔當初許諾,不想沒等到裴家派人提親,卻先等到了今天這樣的一道聖旨。

縱然精明了一輩子,此刻的胡老太太也是吃不準,這道來自新皇的聖旨,到底是個什麽意思。隐隐只知,必定是新朝裏的哪個貴人相中了自己的孫女。至于貴人到底是誰,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孫女,實在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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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按捺下心中疑慮,向高懷遠道謝,又作不解,打聽聖旨裏為何指明要自家孫女入京。

新舊朝廷更替,作為地方大員的高懷遠在這種時候,格外敏感。他嗅到了這道聖旨背後的意思,這才不辭勞苦,親自跑到泉州甄家來傳達聖旨,聽甄家老太太發問,一改官腔,笑道:“老夫人切莫客氣,本官面前,往後無需多禮。依本官看,新朝新氣,應是皇上也知道了貴府厚德之名,這才破格擢賞,貴府怕是要出貴人了,往後本官還盼老夫人能夠提攜一二。”

老太太諾諾而應,高懷遠道:“聖旨說的很清楚,要貴府女孩兒即刻入京,此事不可耽擱。本官正要入京參拜皇上,待貴府準備妥當,本官可帶人一道上路,路上必會照顧周到,老夫人放心便是。”

老太太千恩萬謝,送走了人,立刻叫來孟氏和嘉芙,将事情說了一遍。

孟氏滿頭霧水,和老太太在那裏說着話,指望着是裴右安皇帝面前求了恩典。嘉芙在旁,一語不發,心裏卻隐隐生出了一種直覺。

絕不可能是裴右安。

就算他要娶她,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這樣興師動衆的事情。

必定和蕭胤棠有關。

如她所知的那樣,雲中王終于還是當上了皇帝,而蕭胤棠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并且,很明顯,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他依然還是不肯放過她。

這就是個證明。

從前,每每一想到蕭胤棠,嘉芙就會從心底感到恐懼和厭惡,但是現在,或許是麻木,又或許不在乎了,就算面對這樣一個于她而言算是晴天霹靂的壞消息,她竟也沒覺得有多可怕,只在一旁安靜地聽着祖母和母親兩人的商議。自然了,商議的結果是讓她随了那個巡撫大人一道進京,等着後面的消息。

除了這樣,還能怎樣?

下這道命令的人,是新上臺的皇帝。

隔日,在老太太的千叮萬囑之下,嘉芙在母親孟氏和張大的陪同下,随了巡撫高懷遠,踏上入京的道路。

将泉州再次抛在身後的時候,嘉芙知道,過去一年那如同偷來般的平靜生活,從此大約将會離她遠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這一天,距離裴右安上一次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年零二十三天。

……

高懷遠為能在新皇登基大典之前抵達京城,一路趕的就跟火燒屁股似的,終于在這日傍晚到了,離登基大典還有三天,換上官服,氣都沒來得及喘勻,也等不及明日了,立刻就去禮部回報甄家之事,嘉芙則随母親到了家中。

上次議親不成離開京城之前,甄家置的房子裏,留了一對老仆夫婦看守,這一年多來,老夫婦将房子打理的很好,雲中王打進京城,亂着的那幾天,老夫婦緊緊閉門關戶,沒半點損失,後來亂完了,起先也一直不敢開門,直到最近這幾天,聽人到處說換了皇帝,京中除了夜間宵禁之外,白天依舊熙熙攘攘,看着和從前沒什麽兩樣,才松了口氣,沒想到今天就來了主人,歡歡喜喜,迎接進來,一番安置,天便黑了,第二天早,宮裏來了人,領頭的是個嫩臉太監,嘉芙認得他,這太監名叫崔銀水,是大太監李元貴的幹兒子,人很是能幹,擅長揣摩上頭心思,也有些勢利,但對李元貴和蕭列,忠心耿耿,前世蕭列做皇帝的那些年裏,他在宮中曾紅極一時,但後來,蕭列不到五十年紀就急病死去,李元貴随主殉葬後,當了皇帝的蕭胤棠對這個太監似乎很是痛恨,沒多久就尋了個由頭,将他也活活打死了。

如今的崔銀水,剛剛跟着幹爹踏入皇宮,前途一片光明,又怎會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此刻笑容滿面,命跟來的小太監擡上賞賜後,對着下跪的孟氏和嘉芙,讀了一道聖旨,說甄家女兒如何如何好,有古時班姬謝庭之風,等世子被封為太子,将她立為側妃,再勉勵一番,最後讓她暫時留在京中,等待後續受冊。

孟氏心裏,早就認定裴右安是女婿了,也只想把女兒嫁給他,這一路過來,雖憂心忡忡,但一直還抱着點希望,盼着皇帝是要将女兒指給裴右安的,沒想到一早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頓時定在那裏,一動不動。

崔銀水以為她歡喜懵了,笑吟吟道:“孟氏,還不領着你女兒接旨謝恩?貴府很快就要出貴人了,可喜可賀。”

孟氏說不出話,看向女兒,卻見嘉芙說道:“多謝崔公公,勞煩崔公公,可否代民女傳話,民女自知資質鄙陋,何敢玷辱皇家,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崔銀水一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是天大的恩賜。你竟不願?”

嘉芙道:“崔公公,非我不願,而是無功不敢受祿,何況還是這般天大恩賜。民女鬥膽,懇請公公告知,民女何德何能,能得今上如此厚恩?”

崔銀水觑了她一眼。

新皇百忙之中,為什麽還要下這麽一道聖旨,崔銀水自然有數,想來就是世子相中了這個甄家女兒,輾轉求到了新皇面前而已。他來之前還有些好奇,也不知會是何等一個美人,方才一見,果然是黛眉綠鬓,瑰姿花顏,般般入畫,百般難描,心裏愈發确定了自己的推斷,但這話卻不好說。聽這甄家女兒的口吻,居然不願,也不知是她真無求還是假推脫,一時吃不準,便沉下臉:“甄小娘子,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你若不接,便是抗旨,你想清楚了?”

孟氏心一陣亂跳,正要阻攔嘉芙,卻見她叩頭:“民女怎敢抗旨。方才也說了,只是自知粗鄙,萬萬當不起皇家如此恩澤,故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崔銀水錯愕,想了下,道:“罷了。這樣的事兒,我還是頭回見。你既執意,我且回去傳個話,看你自己……”

他本想說“看你自己造化”,又吞了回去,連茶水也不喝,轉身領了人便出了門。

太監們一走,孟氏立刻領着嘉芙進了屋,關門道:“阿芙,你別怕!上回長公子來的時候,曾給了你祖母一塊玉佩,說是他父親臨終前留給他的,他留給你祖母做了信物。這趟出門前,你祖母将玉佩給了我,說要是用不上了,就叫我尋個機會還給長公子。如今他人雖不知在哪裏,但有了這信物,娘這就去找裴老夫人,請裴老夫人出面,不定能擋住這事。”

孟氏心慌意亂,轉身便要出門,被嘉芙攔住,搖頭道:“娘,當日長公子也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如今過去了這麽久,指不定人家早改了主意。這事不要牽扯裴家,免得拖人下水。我也沒怕。話都說了,再看吧。我不過是不願嫁他兒子而已,難不成他會要了我的腦袋?”

孟氏望着女兒,見她神色平靜,愣住了,當夜輾轉無眠,第二天,宮裏又來了人,這回除了昨天來的那個崔銀水,還有一個中年太監,面相和善,孟氏聽的他是今上跟前的大太監,姓李,急忙恭敬見禮,見他态度頗為和氣,似乎并不是來找茬的,才稍稍定下神。

李元貴讓孟氏叫來嘉芙,屏退了人,只剩她一個,打量了她片刻,道:“我幹兒子把你的事都跟我講了,我怕你不懂事,先沒禀上去,自己過來問問你。你是怎麽回事?如此膽大包天!這樣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竟敢悖逆?”語氣不輕也不重,辨不出喜怒。

嘉芙知道蕭列跟前的這個大太監,性情算是正直的,并非佞惡之人,定了定神,道:“多謝李公公的體恤,民女萬分感激。皇上聖旨之中,半句沒提為何要賜下如此一個天大的恩待,民女自己想來想去,想起了一件事。從前有一回,泉州來了錦衣衛,封鎖全城,到處抓人,我家闖入一個貴人,最後我被那人帶上馬車,掩護他出了城。當時情況,兇險萬分,我至今想起,依然歷歷在目。民女鬥膽,猜測當日那位貴人,或許就是如今的世子。”

李元貴不語。

嘉芙朝他跪了下去:“李公公,先前皇上鋤奸之時,我在泉州也有聽聞,說皇上大軍沿途所過,對百姓秋毫無犯,愛民如子,天下人人稱頌,民女極是敬仰。民女昨日對崔公公也說了,自知鄙陋,萬萬不敢玷辱皇家,皇上若是為了當年那事,才對我甄家賜下厚恩的話,求李公公,可否代民女轉話,懇請皇上另賜恩典?”

嘉芙說完,以額觸地,久跪不起。

李元貴注視着嘉芙,目色裏漸漸露出一絲詫異,沉吟了片刻,道:“罷了,原先我還以為你不懂事亂說話,這才過來看一眼,瞧着你是知道的,既如此,回去了給你說一聲,至于成不成,就看皇上意思了。”

……

李元貴回宮,蕭列依舊忙碌,到了晚上,稍息之時,終于想了起來,問道:“甄家那個女孩兒,你可替朕去瞧了?雖說甄家當日對胤棠有救護之功,但既立為側妃,人材也是要略過得去的。”

李元貴便道:“啓禀皇上,甄家女兒人材無礙,只是有一樁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蕭列翻着手中折子:“講。”

李元貴道:“奴婢去見那女孩兒,聽她說了一番話,奴婢學給皇上聽。”說着便把嘉芙道給他的那話,一字不漏地複述而來出來。

蕭列起先還在翻着折子,漸漸停了下來,面露微微不快,哼了聲:“這麽說,她不樂意朕的這個安排?”

李元貴道:“奴婢不知,這才把話都轉到皇上面前。皇上英明,瞧着辦便是。一個商戶家的女孩兒而已,能有多少見識?”

蕭列沉吟了片刻,淡淡道:“罷了,她不願,難為還要給我戴高帽,朕也不好勉強,明日你再走一趟,另賜些東西,把人打發回去吧。”

李元貴笑道:“皇上英明。奴婢知曉了。”

“皇上!”

殿口忽然傳來一道女子聲音,李元貴擡頭,見周王妃一身華麗宮裝,款款而來,身後一個宮女,手中端着吃食,便露出笑臉,迎了上去,叫了聲“王妃”。

周王妃到了蕭列身畔,站定,看了眼李元貴。李元貴急忙退了出去。那宮女将碗盞放下,也低頭離去。

跟前無人了,周王妃柔聲道:“皇上,昨夜你沒回寝宮,我聽胤棠說,你批閱折子到了天明,我不放心,過來瞧瞧你,你先歇歇,用些吃的可好?”說着到他身後,為他慢慢揉肩。

蕭列笑道:“勞你挂心了。新朝甫定,事情難免多了些。等忙過這段時日,朕便會空。你先回寝宮吧,遲些,今日折子看完,朕便回去。”

周王妃慢慢吐出一口氣,收了手,笑道:“那我先回了。皇上你也不可太過操勞。”

蕭列含笑點頭,目送她身影漸漸離開,低頭之時,周王妃忽然又停住腳步,轉身道:“皇上,非我故意偷聽,而是方才恰好來到殿前,無意聽了幾句。那個甄家女兒,實在有些不識擡舉,仗着當日送胤棠出了趟城,竟這樣不把皇上你放在眼裏!皇上怎還縱着她?”

蕭列擡頭,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

周王妃道:“她這是抗旨不遵!不必立她做我兒子側妃了,她不做,多的是人想做。投她到浣衣局裏,過幾天再看看,我不信她還敢如此膽大包天目中無人。”

蕭列皺了皺眉:“罷了,民間之女,不懂規矩,何必和她計較。此事就這樣了,你下去吧。”

“皇上!”

周王妃還待開口,李元貴匆匆進來,躬身道:“皇上,衛國公府裴老夫人來了,求見皇上。”

蕭列一愣,道:“老夫人人在哪裏?”

“還在華陽宮門口等着。”

蕭列立刻投筆,站了起來:“快,将她老人家迎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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