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次日早,裴府阖家動了起來,預備老夫人動身去往白鶴觀。因是出城,路略有些遠,故舍轎就車。老夫人叫嘉芙和自己坐一輛,邊上陪着玉珠,辛夫人和二夫人一車,其餘各院跟出來的丫頭仆婦再分坐,一行總共幾十人,一溜馬車,華蓋朱輪,首尾相銜出發,在路人駐步注目之中,出南門數裏之外,護城河流經的一處鬧中取靜綠蔭匝密之所,便是白鶴觀了。

裴右安知老夫人今日出行,随同女眷衆多,雖裴修祉已去了那裏打點等候,路上還有裴修珞和管事們護送,畢竟不放心,怕萬一被沖撞,特意一早呈遞告假留在了家中,自己親自護送而至。

此處道姑人至中年,道號虛塵,昨日便知裴老夫人今日要帶家中一衆女眷過來打醮,早灑掃除塵,此刻領了一衆弟子,開門遠遠出來相迎,一旁是一早便到了的裴修祉。

裴右安送老夫人到了道觀門前,被老夫人催了好幾聲回去,道:“你是向萬歲告假出來的,雖說出于孝心,但多少雙眼睛都盯着你,不好叫你因我帶出不好的頭。我到了,剩下便沒你的事了,你快回去吧,今日也不用你再來接了,你二叔會來迎我們的。”

虛塵笑道:“太老夫人到了老道姑這裏,那就是老天尊下凡,老道姑怎敢懈怠?裴大人放心便是。”

裴右安向虛塵道了聲費心,又叮囑裴修祉和裴修珞好生照應,叫管事領人守好各門,不放外頭人随意進來,吩咐完了,臨轉身前,望了眼立在裴老夫人身邊的嘉芙。

嘉芙方才一直望着他,見他視線投來,禁不住便想起昨夜書房回去的一幕。完事後,他又親自幫她拭體,種種憐惜對待,令她想起,總覺如墜夢中,不像真實,心中甜蜜滿足,無法言喻。

嘉芙知他喜自己笑,但此刻大庭廣衆,自然不敢沖他笑,只略抿了抿嘴,唇邊露出一只小小梨渦,煞是可愛。

裴右安倒無多表情,只又看了她一眼,随即收了目光,上馬而去,背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盡頭。

老夫人讓嘉芙和玉珠左右扶着,和虛塵入了觀門,身後辛夫人二夫人以及一衆同行仆婦丫頭們也魚貫而入,人雖多,卻無雜聲,裴老夫人先到了大殿,向清虛三聖虔誠拈香叩拜,默默誦了祈詞,捐奉過後,被引着四處覽看。

白鶴觀很大,前後三院相套,觀門便有三道,其中可看之處不少。老夫人略略看了幾處,便停下腳步,虛塵以為她乏了,要引到自己修所小坐,老夫人擺了擺手:“怎不見含真女道?”

虛塵忙道:“她此刻就在觀裏。只是老夫人有所不知,因她和旁人不同,雖挂名是我徒弟,我卻不敢真以師父自居。她又一向清高,平日也不願被擾,我便單獨在後頭給她撥了個清修之所,平日門開也好,閉也罷,全在她自己。且這幾個月,她那裏又來了個重病的孩子,說是她弟弟,從前躲着見不得人,落了一身的病,如今被她接了來,就在她那裏落腳,我怕萬一有個不好,更不好随意過去,只看她缺什麽,我給她送去便是了。”

虛塵語氣隐隐不滿,裴老夫人聽了,卻愈發不忍,嘆息一聲:“原本是世家女兒,羅绮文秀,我記得小時也來我家中做客過,雖性子淡了些,不像別的女孩兒那樣黏人,卻也極是懂事。可惜命不濟,如今落到了這地步,更難得那份氣節,尋常須眉到她面前,恐怕也是比不過的。”

虛塵陪笑道:“太老夫人過來,自然不一樣了。我這就叫人,去将她喚來,見過太老夫人。”

老夫人道:“她不比從前,如今是出家之人,跳出五丈外,不在紅塵了,怎好叫她就我這俗人?還是我自己去瞧瞧吧。”說着搭住嘉芙的手,繼續朝前而去。

虛塵道:“太夫人菩薩心腸,又最是憐弱憫小,從前我就有過聽聞,如今親眼見了,才是傳言非虛。”一邊引着老夫人,一邊給邊上小徒弟使眼色,小徒弟會意,一溜煙飛快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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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芙扶着裴老夫人,身後随了辛夫人和二夫人等人,一路往虛塵所指的後觀方向而去,漸漸入目清幽,前方道路盡頭,一堵青牆,兩扇黑門,牆內露出幾竿青竹。

“太夫人,便是前頭那裏了。”虛塵指着道。

嘉芙望去,清門靜戶,門匾上懸着“太素館”三字。

嘉芙的字寫的也不錯,但偏于圓潤秀媚,這三字卻秀中見骨,極有功力,嘉芙自愧不如,知若無多年潛心練習,絕寫不出這樣的一筆好字。但再細看,提勾轉折之間的筆鋒,嘉芙又隐隐覺的眼熟,好似哪裏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正尋思着,見那兩扇黑門“吱呀”一聲打開,裏面出來一道鵝黃身影,一個貌美女冠,身後跟着兩個伺候的小道姑,匆匆奉迎而來。

正是女冠子遲含真。

遲含真小快步地行到裴老夫人面前,行道禮:“才得知老夫人親自來這裏瞧我,我一賤軀,如何當的住?”

她語氣極是恭敬,但眉眼之間,卻絲毫不見谄媚,正如那日她在宮中面對周後時的态度,不卑不亢,極有風度。

如此冰清玉潔之人,前日竟被自己誤想成了別有用心人,嘉芙不禁再次自愧。

老夫人笑道:“無妨。我也是随意走動,到了你這裏的。倒是擾了你的清靜。”

遲含真道:“老夫人折煞我了,若不嫌我這裏茶水粗陋,盡管随意。”

老夫人便回頭,叫一衆丫頭仆婦都停在外,自己繼續扶了嘉芙,并兩位夫人一道,進了那扇黑漆剝落的舍門。入了屋內,見靠牆一面書架,黃卷堆疊,砌滿一牆,窗邊書案,案上文房四寶,筆是湖筆,墨是徽墨,紙是宣紙,硯是歙硯,其餘擺設,無不清雅。桌上還攤着一張寫了一半的紙,擱在筆架上的筆端猶含墨汁,裴老夫人看見了,道:“倒是我打擾你了。”

遲含真微微笑道:“我阿弟這兩日病情穩住了,我略得空,胡亂寫了幾個字而已,叫老夫人笑話了。”說着命小道姑奉上清茶,向辛夫人、二夫人和嘉芙略見了個禮。

辛夫人不喜她高傲,态度也淡淡的,二夫人卻笑容滿面,走到桌旁,看了眼紙上的字,贊道:“好字。”

嘉芙瞥了一眼。

竟如此巧,紙上的字,寫的正是她這些時日剛讀過的論衡幸偶篇,雖未必全解,但也知道,論的是人的福禍之理。紙上字體,和方才門上所題的“太素館”三字,一模一樣。

嘉芙終于想了起來,方才乍看到這三字,之所以覺得似曾相識,是因為和裴右安的字有幾分相像。

嘉芙微微出神,那邊老夫人和遲含真還在敘話。老夫人問遲含真幼弟病情,提及弟弟,說了幾句,遲含真漸漸不複一貫清冷,目中微微蘊淚,道:“前些日娘娘召我入宮,問還俗之事,我正為阿弟煩憂,自然不願,出來時,恰偶遇了裴大人,想起胡太醫曾說,裴大人醫術獨到之處,連他也自嘆不如,便貿然開口求救,幸得裴大人妙手仁心,當日便來為我阿弟看病,随後又和太醫辯證,太醫再次出手,這兩日,阿弟病情終于趨穩,我實在感激。我是出家之人,更無身外之物,恰老夫人來了,請受我一拜,權當為代阿弟謝恩。”說着便鄭重下拜。

裴老夫人忙叫二夫人将她扶起,安慰道:“何須如此。右安當年也算是你祖父門生,如今能治,自當盡力。”

遲含真再次道謝。裴老夫人便起身,去探望那孩子,恰正睡了過去,便沒進,只在門口望。嘉芙看了一眼,見那孩子躺在床上,面黃肌瘦,方才聽遲含真之言,已有十歲,看起來卻如同七八歲大小,瘦弱異常。

裴老夫人大約是聯想到了長孫幼年時的境況,憐惜更甚,出來後再坐片刻,起身離開,被遲含真送出後,對虛塵道:“她有傲氣,我若給她別物,不定引她自憐身世,也未必肯要,故來時只叫人備了些精貴藥材,你稍後給她送去。”

虛塵應下,又滿口奉承,一路送回前殿,那裏已經起了醮臺,親自穿了法衣,做了上半場,至午,裴老夫人嘉芙等用過午膳,略休息,午後又繼續下半場,待做完了,捧了個簽桶過來,老夫人撲出一支,虛塵拿起,瞧了一眼,喜笑顏開道:“第六十四簽,管鮑分金,出入皆宜,事皆稱意,吉無不利,故為上上簽!”說着雙手呈給老夫人。

裴老夫人自然歡喜,少不了又是一次捐貢,終于末了,将近傍晚,一行人也都面露倦色了,被送了出去。裴荃已經來了,正和裴修祉裴修珞一道等在外殿,見人出來了,忙指揮衆管事安排回程,一陣短暫忙亂,一行人如早上來時那樣,依次上回馬車,辚辚朝着城裏而去。

回去路上,嘉芙略有心事,老夫人則有些困頓,閉目養神,玉珠也似有心事,更未主動說話,馬車裏便靜悄悄的,只聽車輪轱辘之聲。漸漸靠近城門一道岔道口時,側旁忽縱馬來了一行十數人,彩佩玉鞍,馬速極快,轉眼就到了近前,那趕着頭輛馬車的裴家車夫一時沒有把好,猛地頓馬,因過于倉促,不但兩扇車門被帶的自己一下展開,車裏老夫人也朝前晃去,幸而被嘉芙和玉珠雙雙一把扶住,這才沒有摔向前去,但嘉芙和玉珠自己卻已撞到馬車廂壁,雖沒摔,肩膀卻被撞的有些發疼,下意識地擡臉,朝前看去。

那車門方才展開,自己已又關了回來,但就這麽一個短暫的功夫,嘉芙已經看見了,前面路邊的那道岔路口,惹了裴家車夫失誤的,竟是蕭胤棠和他身後的一衆随從。

他的雙目也看了過來,不偏不倚,恰落到了她的面上,唇肌微微一動,目光瞬間變得奇異。

馬車門自己彈了回來,将車裏的人,瞬間又遮擋住了。

裴老夫人睜開了眼睛。

嘉芙定了定神,側耳細聽,外頭裴荃飛快下馬,領了裴修祉裴修珞和一衆下人,向着方才從側路縱馬而來,恰也要歸城的蕭胤棠行禮,沒說幾聲,便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快停在馬車前,接着,蕭胤棠的聲音傳了進來,聽着甚是恭敬:“不知裴老夫人車駕經過,方才是我這邊莽撞了,若有沖撞,還望老夫人莫怪。”

朝廷有制,正一二品官員和一二品诰命命婦,見了太子免行跪拜之禮。裴老夫人便隔門,朗聲道:“怎敢當太子如此之禮?歸城擋了太子的道,是我們沖撞才對。我這就叫人讓路,請太子先行入城。”

蕭胤棠道:“老夫人德高望重,便是父皇亦敬重有加,何況如我?務必請老夫人先過,我等等無妨。”語氣聽起來誠懇至極,伴随着話語,已傳來一陣雜聲,那一行人馬,似嘩啦啦地都避到了路邊。

裴老夫人道:“承太子謙讓,老身感激不盡,那便只能失禮了。”

裴荃見蕭胤棠目光落在那兩扇馬車門上,面帶笑容,似是真心想要讓道,只好領人起身,催着車隊通往而過。

蕭胤棠停于路邊,目送那輛載着她的馬車漸漸消失,眸光閃爍,隐見異色。

……

入夜,蕭胤棠從皇帝為舅父周進所設的送行宴上歸來,人半醉,腳步也浮,入東宮寝宮,想起白天路上所遇的那馬車中的女子,雖不過短暫一瞥,那張嬌顏,卻愈發銘刻入腦,揮之不去,一陣燥氣,還沒入內寝,胡亂将手邊一個剛升為側妃的曹姓侍妾拽上一張羅漢榻,發洩之間,醉眼迷離,盯着身下女子,恍惚桃腮玉面,咬牙切齒:“甄氏!你以為你嫁了裴右安,就能一輩子躲的開我了?做夢!”

曹氏被他弄的原本氣喘不已,忽聽他說出這話,雙目盯着自己,目光血紅,似醉似醒,心中驚懼,慌忙道:“太子爺,你認錯了,妾身是曹氏,并非那個甄氏!”

蕭胤棠酒氣頓消,慢慢停下,盯着身下女子,眸光漸漸變冷,伸出一手,指尖輕輕撫上她白皙光潤的脖頸。

曹氏以為他在繼續,微微閉目,嬌吟出聲,忽喉嚨一緊,被一只手被緊緊鉗住,越收越緊,臉漲的通紅,拼命掙紮,卻哪裏能掙脫的掉,只最後狠命踹了一下,将榻尾的一張圍屏給踢翻在地,發出“嘩啦”一聲,喉嚨裏再咯咯幾下,眼睛泛白,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章鳳桐方才聽到裏面動靜,知太子在寵幸曹氏,暗忍酸意,将宮人驅走,自己在外守着,隐隐聽到了方才太子那話,接着卻動靜不對,急忙進去,才見曹氏兩眼翻白,脖頸上五個深深指印,竟被他活活給掐死了。

章鳳桐吃了一驚,盯着榻上曹氏。

曹氏出身雖低了些,父親從前只是武定一個小官,但相貌身段出色,也深谙媚術,一向頗得蕭胤棠的寵,章鳳桐新嫁,太子總共也沒和她同房一兩次,曹氏隐有得意,章鳳桐原本暗忍,卻沒想到,突如其來,如此竟就被他給掐死了。

死個人倒無妨,但曹氏剛被冊為側妃不久,入了皇家碟譜,父親也被升為四品大員,這樣暴死,總要有個交待。

她看向蕭胤棠,見他翻身,從榻上坐起,冷冷道:“你不是有賢惠能幹的名聲嗎?這裏交給你就是了。”說完轉身,朝裏走去。

章鳳桐望着蕭胤棠背影消失,轉向橫死的曹氏,盯了半晌,緩緩道:“莫怪我,要怪就怪那個害了你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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