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天黑掌燈沒多久,裴右安便回了。

天氣暑熱,嘉芙傍晚從道觀回來時洗了澡,此刻正在等着他,見他回了,迎上去問晚飯,他說酉刻在宮中值房和同僚用過些點心,此刻還不十分餓,嘉芙先前也吃過一碗荷葉蓮子羹,此刻也不餓,知他必出汗了,便先服侍他沐浴更衣,随後小夫妻一道吃了晚飯,去了趟老夫人和辛夫人那裏,回來後,和昨晚一樣,嘉芙又跟他去了書房。

院中玉簪盛開,入夜芬芳愈發濃郁,花香随了夜風,陣陣地飄入書房的濃綠紗窗。

裴右安坐于牍案之後,做着他自己的事兒,嘉芙站在他身後的書架之前,輕輕抽翻着架子上的書,兩人不再面對着面,她臉上起先一直帶着的笑容便漸漸消失,走起了神兒,直到聽見裴右安叫她幫他取一本書,才回過神,“哦”了聲,忙放下手裏的書,擡頭去找。

“靠左上往下第三格,右數第二本便是。”

裴右安沒回頭,只又繼續道了一聲。

嘉芙照他所講,很快找到了書,轉身送到他的身邊。

裴右安接過,翻了一下,放下書,擡頭仔細望她:“你怎的了?若白天外出乏了,不必撐在這裏陪我,你先去睡,我稍後便回。”

嘉芙确實暗懷心事,而且事還不輕。

那日在皇宮,從第一眼看到遲含真和裴右安站在宮道旁說話起,她便感到了隐隐的威脅。當然,事情最後以她再一次出醜,而裴右安寬宏大量,選擇原諒她而告終了,一如從前曾多次發生在兩人之間的那些事兒,這一次,甚至還因禍得福,打破兩人洞房夜的那種尴尬,算是一個很好的結果。

嘉芙感激慶幸之餘,反思過後,更為自己的沖動和小心眼而自慚形穢。這兩天,因為裴右安的溫柔和私下裏并不刻意掩飾的親密,她也終于漸漸抛開了頭幾日的陰影。

但今天的道觀之行,卻令那片剛消散的陰影,再次慢慢籠罩而下。

直覺告訴她,遲含真極有可能,确實對裴右安懷有好感。

其實這也正常。裴右安和她祖父有師生之情,她小時來裴家走動過,和裴右安從小認識,兩人當時又各有才名,她愛慕他,并不奇怪。嘉芙也相信裴右安不是亂來的人。

但白天看到的一幕,卻還是叫她難以釋懷。

這個女冠子,她有傲骨,有才名,以書寫論衡的方式來遣懷,字又隐有裴右安的風采。裴右安是風光月霁,她是林下之風。雖然她家破人亡,寄居道觀,境況勘憐,但嘉芙心裏清楚,在裴右安的面前,自己總是身不由己地仰望,因為他對自己的好而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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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遲含真卻應是那種能和他站在同一高處之人。當年為保清白,甚至不惜玉碎。

當然,嘉芙也是跳過樓的人,但那個一言難盡的經歷,和遲含真的烈舉相比,除了自慚,只剩形穢。

在裴右安的眼中,她必才高情潔,令人敬佩。

心中除去這揮之不去的淡淡陰影,回城時與蕭胤棠偶遇的那個照面,更是令她感到不安。

一直以來,她就覺得,蕭胤棠不會輕易放過她的。也是因為如此,先前遇到了裴右安這根可以解她困境的救命稻草,她才會死死抓着不放,一路跌跌撞撞,終于嫁給了他,得了安穩。

裴右安只要在,蕭胤棠哪怕身為太子,應也奈何不了自己,嘉芙相信這一點。

從前想着抓住裴右安嫁給他的時候,她也曾想過,這一輩子,裴右安若真的如自己前世所知的那樣,命中注定,以三十不到的年紀便病死了,為免日後蕭胤棠登基再報複為難,她甘心随裴右安一道離去,并無畏懼。

新婚夜時,她便想過,這個男子,值她如此,他若走了,她獨活也是無趣。這輩子,能和他做上幾年夫妻,過幾年安穩日子,她已是心滿意足。

從武定相遇開始,一路磕磕絆絆,到了現在,她和裴右安也算漸漸熟悉了,她終于發現,他的身體,也并不像自己從前想象的那麽弱不禁風。

他略消瘦,身材确實不像武人彪健,但脫了衣裳,身體卻是精瘦有力的,和正常的年輕男子,并沒什麽區別。

她有些難以相信,這樣的裴右安,何以會在數年之後舊病複發,嘔血不止猝死于塞外孤城。

傍晚回家後,在浴桶裏閉目冥想之時,嘉芙忽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在蕭胤棠快死的那幾天裏,夢魇之中,被跪在龍床前的自己聽到,他曾說了句和裴右安有關的夢話。

他說,右安,右安,這就是你加給我的報應嗎?求你了,放過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想到他夢中的這話,再想到上輩子裴右安的死法,嘉芙當時不禁毛骨悚然。

蕭胤棠和裴右安真正的關系,确實沒有表面看起來和氣,兩人私下從無往來。尤其這輩子,因為自己的緣故,蕭胤棠必定更加忌恨裴右安,嘉芙知道這一點。

但如果她的懷疑是真的,叫她不解的是,上輩子裏,這兩個男人之間,并沒有自己夾雜其中,即便蕭胤棠平日嫉裴右安奪他風頭,但當時,蕭列還在位,裴右安又是自己主動離開富貴紫雲遠赴塞外素葉之城,一去便是數年,毫無歸京的跡象。對于身居太子之位的蕭胤棠來說,實在沒有理由還要冒着被蕭列覺察的風險,下手去置他于死地。

嘉芙百思不解,又覺應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聽到裴右安問,她眼前浮現出白天道上偶遇之時蕭胤棠投向自己的那兩道帶了異色的目光。

“大表哥……”

對上他望來的兩道審視般的目光,嘉芙叫了一聲,又停了。

裴右安略略沉吟,随即将手中的筆擱在筆架上,轉而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牽,嘉芙便側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一臂從後伸來,環住了她的腰,動作溫柔,自然無比。

嘉芙便靠在了他摟着自己後背的臂膀之上,頭略略後傾,仰面朝他。

裴右安微微低頭,道:“我方才遇到了二叔,聽他說了,你們路上回來時,遇到了太子?你還害怕?”

嘉芙從前确實很怕蕭胤棠,有了裴右安後,她不怕了。但此刻的這種感覺,比從前那種單純的害怕,更令她忐忑。

“大表哥,你要小心太子……他應當很是恨你……”

她終于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裴右安仿佛有些詫異于她說出了這樣的話,審視般地看着她,起先沒有回答。

在他目光注視之中,嘉芙漸漸變得不安,咬了咬唇:“許是我胡思亂想的……要是說錯了,你別生氣……我并非有意挑撥你和太子……”

裴右安展眉一笑,收緊摟着她的那只臂膀,低聲道:“我為何氣你?方才只是有些驚訝你說出了這樣的話……”

他頓了一下。

“太子從前起,确實便存了與我相較之念,我本也無意交惡于他,但身處朝堂,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即便不是為你,他也與我有了芥蒂。但你放心,皇上還在,他便不至于公然發難。至于日後,縱然世事難料,福禍不定,我既娶了你,也定傾盡全力,護你周全。”

他的聲音沉穩,帶着一種安慰人心的力量。嘉芙心中陰霾,漸漸消減了些,低低喚了他一聲大表哥,擡起雙臂,圍攬住他的腰身,埋臉在他頸側。

裴右安手掌輕拍她的後心,似在安慰受了驚吓的小女孩兒,默默這般抱了她片刻,另手托起她的尖尖下巴,将她臉兒擡向自己,視線落到她的唇瓣之上,望了片刻,微微出神,仿似想起了什麽,慢慢低頭,臉朝她壓了下來。

嘉芙知他應是要親吻自己了。

雖然和他已經做過幾次比親吻更加親密的男女之事,但還是禁不住心如鹿撞,暈腮潮紅,輕輕顫抖着眼睫,閉上了眼睛,在面龐感覺到了他靠近的潮暖呼吸之時,禁不住撅起兩瓣紅唇,一下就碰到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頓,停了下來。這人實在太壞了,竟跟着發出短暫一聲嗤笑,笑聲清晰入耳。

這還不算,嘉芙人在他懷裏,甚至還清楚地感覺到了他肩膀胸膛在微微顫動。顯然,他還在極力憋着,暗笑于她。

嘉芙登時羞紅了臉,連耳根子都燙了,也不要他親了,睜開眼睛,一把推開他,站了起來,惱道:“我困了。我先回房去睡,你自己方便吧。”扭身便走,才擡起一腳,身後伸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小臂,輕輕一拉,她身不由己,便又回到了他的懷裏。

嘉芙一張小臉還紅紅的。裴右安的唇附到她的耳畔,低聲哄道:“方才我真沒笑你……”

他才說了半句話,就停住了,胸膛跟着又微微起了震顫。

“大表哥!”

嘉芙這下真的惱了,用力掙紮,再不肯坐他腿上了,裴右安雙臂緊緊環着她細細腰肢,正哄着,書房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婆子過來,隔着門道:“大爺,白鶴觀的含真女冠派了個人來,急着請大爺過去,說她弟弟又發了急病。”

嘉芙停止了掙紮,轉頭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怔,面上笑意消失,立刻松開了嘉芙,道:“我去看看吧。你先睡。”

嘉芙想起白天看了一眼的那孩子,弱的像只病貓,怎敢阻攔,點了點頭,随裴右安回了房,服侍他穿好衣裳,送他匆匆出了院子離去。

……

裴右安帶了個随從,騎馬出南城門,趕到白鶴觀,虛塵一個名叫清心的大弟子等在門口,見裴右安來了,來迎,裴右安帶了藥箱進去,問情況。

清心道:“白天還好好的,方才又發病了,昏迷不醒,口吐白沫,吓人的緊……”

裴右安匆匆到了太素館,那裏門開着,一個小道姑正焦急地翹首張望,看見裴右安來了,忙接了進去。

裴右安入了那孩子的卧房。裏面燈火通明,虛塵也在,遲含真聽到動靜,轉身快步迎了出來,雙眼紅腫,沒等她開口,裴右安便快步到了床邊,掀開被子,見那孩子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四肢抽搐,嘴角白沫,迅速翻看他的眼皮,又搭了把脈,從藥箱裏取出針包,叫人固定住手腳,往身體和腦頂穴位紮了幾針,漸漸地,那孩子呼吸變得平穩了些,停止抽搐,眼皮子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

“阿弟!”

遲含真喜極而泣,撲過去,緊緊握住了那孩子的手。

裴右安寫了張方子,自己揀好藥材,叫小道姑速拿去熬,自己回來,繼續施以針灸,兩刻鐘後,藥端了進來,他扶那孩子坐起來,喝下了藥。片刻後,那孩子慢慢閉上眼睛,終于再次睡了過去。

虛塵方松了口氣,送裴右安到了外間。

裴右安收拾着藥箱,遲含真叮囑小道姑看好弟弟,自己跟了出來,望着裴右安,雙眸泛紅,道:“實在是慚愧,因我阿弟,又攪擾了大人的清靜。這兩日阿弟病情本有些穩了,白天裴老夫人還來看過他的,傍晚他起來,我照大人先前的吩咐,還扶着他在院了慢慢走了兩圈,不想方才竟又發病。我本想叫人去請胡太醫的,又怕太醫今夜在宮中值房,人不在家,若跑了個空,怕耽誤急病……”

裴右安擺了擺手,阻止了她,道:“無妨。令弟病症來的兇急,确實不可耽誤。我會再留片刻,确定無礙了再走。”

遲含真目露感激之色,虛塵也松了口氣,知裴右安守慎,上回來看病,看完病後,人便退出屋子,留在院外等待後效,此刻怕也是如此,便叫人搬出桌椅,捧來幾樣時鮮果子,怕夏夜院中有蚊蟲叮咬,又叫弟子熏上熏香,自己在旁陪着,一番殷勤招待過後,才先去了。

裴右安立于月下,衣袍如水,人似玉郎,遲含真親自端了茶水,從屋裏走出來,道:“我知大人新婚燕爾,今夜實在出于無奈,又勞煩大人遠道來此,實是感激,更無以為報。我這裏也無好茶,只有舊年留下的一塊龍芽普洱,方才是我自己親手泡的,大人請用茶。”

裴右安微微一笑,道了聲無妨,随手端起那只茶盞,喝了一口。

遲含真問症。裴右安放下茶盞,道:“是他原症的并發之症,你照我留下的方子,按時給他服藥,若我所料沒錯,應當不會再發。”

遲含真沉默了片刻,道:“大人,這些年,我家族凋敗,舉目無親,如無根漂萍,受盡折辱,看慣人情冷暖,早也心死如灰,見到了大人,方知這世上還有好人,心腸才得以漸暖,請大人受我一拜。”

說完,舍了道禮,以尋常女子禮節,向裴右安深深下拜。月下一段身影,纖瘦若竹,我見猶憐。

裴右安道:“女真人請起。你祖父當年一身傲骨,忠肝義膽,于我又有師生之誼。如今這于我不過是順手之舉,你又何須挂懷。”

他擡頭,看了眼頭頂漸漸升高的那片雲後月影,想了下,道:“令弟應當無礙了,如此,我先回了。”

遲含真親自送他,裴右安再三推辭,遲含真方停下腳步,道走好,想了下,又道:“從小到大,舍下不知道多少身外之物,唯獨舍不下讀書。大人上回所薦的論衡一書,這幾日趁着阿弟病情穩定,我已讀完,只是內中有幾處不解,若大人何日有空,可否再為我指點一二?”

遲含真自幼喜愛讀書,裴右安去往遲家之時,曾數次指點于她。

裴右安道:“我亦無多少的心得。你若不懂,可尋注疏自己對照求解。我記得書坊裏有。”

遲含真一頓,随即道:“我知道了,多謝大人指點。”

裴右安微微一笑,朝她點了點頭,道了聲留步,轉身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影之下。

……

送走裴右安後,嘉芙便回了卧房,脫衣上床,卻哪裏睡得着覺。

先前是為今日偶遇蕭胤棠感到不安,暫時打消顧慮後,這麽巧,裴右安竟又被女冠子給叫走了,白天本就落下了心病,這會兒雖然明知他是去給小孩看病,心裏依舊空落落的,沒心情看書,更睡不着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覺頭昏腦漲,起來看了下時辰,已過亥時中刻,也不知道裴右安什麽時候回來,萬一那孩子病情緊急,不定一夜都沒法回了,心裏郁躁,又嫌起屋裏悶熱,汗津津的,起身正要再打開一扇窗戶,忽然聽到外頭傳來動靜,裴右安回了,隐隐聽到他在和檀香說話,似乎在問自己睡了沒,松了口氣,飛快地下床,趿了鞋就要迎出去,才走了一步,又改主意,飛快放下帳簾鑽回了床上,扯過被子胡亂蓋住胸腹,翻身朝裏,裝作睡了過去。

一陣輕輕腳步聲入內。他先去了浴房,片刻後出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着,帳子被撩開,身邊便躺下了個人。

嘉芙依舊不動。裴右安起先也沒動她。一會兒,她感到腰後摸過來一只手,鑽入她的衣下,指叩了起來,輕輕瘙了瘙她的腰眼。

嘉芙最怕呵癢,拼命忍着,再被瘙兩下,實在忍不住,咕叽一聲笑了出來,身子跟着就被那手給拖了過去,裴右安抱住她,附耳道:“你就這般侍奉你的夫君?”

嘉芙睜開眼睛,嘟囔道:“我睡着了,被你給癢醒的。分明是你自己叫我先睡,這會兒卻又說我的不好。”

裴右安凝視着她風嬌水媚的一張嬌面,視線漸漸落到她的朱櫻唇上,忽道:“再笑一個給我看。”

沒頭沒腦的,嘉芙一時不解,茫然睜大眼睛。

“像今早我送你們到了白鶴觀,你朝我笑的那個樣子。”

嘉芙這才想起當時一幕。記得他就那麽看了她幾眼,扭頭走了,她還以為他沒感覺到呢。沒想到這會兒又要她笑了。

嘉芙沒法拒絕他。憋了片刻,抿了抿嘴,果真笑了,唇角那只小梨渦若隐若現。

裴右安捧住了她的臉,湊過來,親了下那只入他眼目的小梨渦,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張嘴,含住了她。

帳外銀燈輕跳,帳內暗香襲人,嘉芙風鬟霧鬓,嬌體橫陳,被男子一下下地頂送,一回回地摩研,時輕時重,時緩時急,一只玉臂無力挂在了床畔,腕上镯子懸空微微晃動,碰到木沿,發出輕微的一下一下的碰撞之聲。

“我和她沒什麽的,過去只是看病而已。你今晚也很懂事,很是不錯。睡吧。”

完事後,睡之前,裴右安摟着嘉芙身子,順手般地又摸了摸她的腦袋,低頭親了下她的額,柔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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