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試探

試探

有人甘做犧牲,紛争迎刃而解。既不必兩人争一碗不肯相讓,也不必擔心餘衆效尤,畢竟傻書生只有一個,若非得他相勸,那兩人都是被剖心的下場。

“真是多謝你,我實不願為了一碗水殺死兩條性命。”

雁流筝長舒了一口氣,問他:“不知公子姓甚名何,家住哪裏?”

書生與她隔開一步,極有禮地向她攏袖一揖,作了個俗禮,說道:“回仙客問,鄙姓季,名應玄,世居于北安郡,只是不幸遭逢變故,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人了。”

聽了這話,流筝不免心生同情。

“你不必喊我仙客,我還不是什麽仙,”流筝說,“我姓雁名流筝,取‘拂月流雲上,弄筝九重天’之意,你若不拘,可直喚我流筝。”

她可自謙,季應玄卻不能真的直呼其名。

他在心中默念那句“拂月流雲上,弄筝九重天”,極為冷淡地想到,不知是拂的誰家月,占的誰家筝。

他取了一個不遠不近的稱呼:“雁姑娘。”

争水的事剛平息,很快又生出別的風波,數萬人擠在這片河谷裏,難免會有争執,太羲宮的弟子們不太懂凡間的規矩,不敢擅作主張,都來請雁流筝決斷。

季應玄同她一起做了回凡界父母官,既要評判東家占了西家的地,又要管這個肚子餓、那個腿泛酸。更有甚者直接攔在雁流筝面前,跪求她幫忙算卦改命,賜給仙丹。

流筝耐心同他們解釋:“我呢,只是個不成器的劍修,還沒有成仙,待我何時得道飛升,你們再來求吧。”

季應玄問她:“我見雁姑娘今日縱馭鳶在天,極有氣派,分明仙法高明,怎麽能說自己不成器?”

“什麽仙法高明,糊弄外行人罷了,”雁流筝自嘲似的一笑,“真有本事的是我哥哥,他如今正在北面山上鎮壓山火,能禦劍而行,往來自如,那才是真本事。”

“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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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應玄似安慰她,又似意有所指:“不過雁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舉手之力便能救一城的百姓,像我苦堕塵網,舉目無親,又屢試不第,窮困潦倒,才是真的不成器。”

流筝好奇問他:“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季應玄說:“我已無路可走,或許只能剃度出家,潦倒此生。”

說這話時,他苦笑着垂落長睫,掩住眼中的失意神色。

這樣一個芝蘭玉樹的公子說要做個光頭,好比焚琴煮鶴、明珠暗投,令流筝心中十分痛惜。突然,她心念一動,眼中驀然生光。

她對季應玄說道:“枯坐禪哪比得過逍遙道,你與其剃度出家,不妨拜入我太羲宮門下,将來或有機緣得道成仙,你看如何?”

季應玄聽了這話,面上三分驚喜七分忐忑:“難道憑我這樣的鈍才濁心,也可入太羲宮麽?”

“誰說你是濁心?你能不顧自身困窘,将仙泉水讓出來,這是天生道心,你分明很好。”

雁流筝語氣真誠,雙眸亮如星河,一绺細發掠過她俏挺的鼻尖,她下意識慫了慫鼻子,露出了一個十分生動,惹人生憐的表情。

季應玄垂目笑了笑:“多謝雁姑娘引薦。”

雁濯塵鎮壓完紅蓮業火,趕到南河谷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硌眼的場景。

他那不谙世事的妹妹正同一個凡塵男子坐在一棵倒落的樹幹上,言笑晏晏地說着什麽,她眉眼彎彎的樣子,将這濃沉的夜色、疏落的野地,都映襯得溫柔明亮起來。

雁濯塵收起劍,緩步向他們走近。

季應玄聲音微頓,卻未回頭,仍繼續同雁流筝說道:“……雖然墨族的機括能以凡人之術與仙道比肩,但他們既不修仙,也不出仕,世世代代安貧守拙,鑽研機括術。那時我不懂事,壞了他們的規矩,利用從墨族學到的機關,幫聞陽郡的百姓抵禦山洪,族長知道後很生氣,他們要處死我,我伺機逃下山,隐姓埋名,再不敢回去。”

雁流筝聽得認真,并未發覺雁濯塵已經走到了身後。

她驚異道:“這麽說,季公子還精通機括術?”

季應玄低嘆道:“略懂一些,可惜無用武之地。”

“那你瞧我的這只機關鳶如何?”流筝指着縮成麻雀停在肩頭的機關鳶問他。

季應玄說:“能變換體積的玄鐵十分難得,機關鳶的設計者極有巧思,可惜止步于雀形,竟不能再變小了。”

“你的意思是,機關鳶還能再改進嗎?”

“我有這種直覺,只是還從未嘗試過……”

“沒關系,等你到了太羲宮——”

“流筝!”

一道清冷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流筝驀然轉頭,驚喜地起身朝雁濯塵跑過去。

“哥哥!你總算是回來了,怎麽樣,有沒有受傷?累不累?”

“我沒事,別擔心。”

雁濯塵拍了拍流筝的肩膀,目光越過她,落在起身朝他執揖禮的季應玄身上。

“他是誰?”

流筝搶在季應玄之前介紹道:“這位季公子是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哥哥,我想把他帶回太羲宮,請他給我改進機關鳶,怎麽樣?”

“懂機括術的凡人嗎?”雁濯塵鳳眼微眯,精銳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将季應玄從頭掃到尾。

季應玄微微颔首,姿态謙和,任他打量。在雁濯塵看來,他的模樣有些太出挑了,芝蘭玉樹,骨豐肉勻,不像是凡人,倒像是山林精怪化了形。

竟敢在流筝身上打主意……

雁流筝挽過雁濯塵的手臂,挾着他走到一旁,将今夜的情形講給他聽,告訴他季應玄如何舍出自己的仙泉水,幫她解了兩難選擇,又同她一道安撫城民,任勞任怨。

雁濯塵聽罷似笑非笑:“你不怕他裝模作樣騙你嗎?t”

流筝揚眉道:“有哥哥在呢,我誰也不怕。”

雁濯塵喚來兩個弟子,低聲吩咐了幾句,又轉頭對雁流筝說道:“那凡人的事過會兒再說,眼下業火已滅,火浪平息,北安郡內已經安全,流筝,你帶人引導百姓們回城吧。”

流筝點頭:“我這就去。”

停在肩上的機關鳶展開雙翼,發出一聲尖嘯,載着雁流筝乘風而去。

引導百姓歸城比誘使他們出城容易許多,聽說山火已滅,北安郡的氣候不出半個月就能恢複正常,人們歡呼雀躍,額手稱慶。

季應玄站在人群外,靜靜地看着雁流筝。

此時夜色已盡,星辰盡隐,東方一線天光如魚白,輕籠在她身上。

浮光潋滟,雲紗飄飄。

她生得傾城之姿,行止親切溫柔,既解了北安郡的生死大難,又贈衆人以仙泉,如今北安郡的百姓視她為應當敬拜的神女。數萬人向她俯跪致謝,感激涕零,高呼道:“太羲神女法力無邊,香火永繼!”

流筝既好笑又無奈,面上微紅,連聲請他們起身歸城。

百姓們一面排隊往城內走,一面向她招手,請她收些作為答謝的供奉。有人拿出金銀財寶,有人捧上瓜果酒肴,貧窮的老妪固執地要将家中唯一的下蛋母雞送給她,母雞也很主動很熱情,躍躍欲試地要往機關鳶上跳。

流筝一邊指引他們排隊,一邊手忙腳亂地拒絕他們的熱情。

有個被父母攏在懷裏的小姑娘,見流筝不肯收下她編織的花環,失落地掉眼淚,流筝心中一軟,終于還是收下了這禮輕情意重的花環,套在手臂上。

沒想到衆人見她收了花環,紛紛開始拔野花,摘細柳,編花環。

真是好一片熱鬧。

季應玄淡淡收回目光,看見提劍向他走來的雁濯塵。

雁流筝不在場,他不與季應玄客套,手中觀瀾劍随意念出鞘,銀白劍光有雷霆之勢,吟嘯着奔向季應玄,在他腿彎間重重一擊,迫使他支跪在地,難以起身。

雁濯塵走到他面前,聲音森冷:“我方才去找争水那兩人,竟然沒找到,詢問當時圍觀的百姓,也沒人認識他們。不知是什麽妖物,只敢在我妹妹面前現眼,見了我連面也不敢露。”

季應玄面上露出忍痛的神色:“我不明白閣下的意思……”

“你的真身是什麽,妖還是魔?”雁濯塵垂視着他,聲音冷沉,“接近流筝有什麽目的,想傷害她,還是圖她別的什麽?”

觀瀾劍的劍光壓在季應玄身上,幾乎讓他難以喘息。

季應玄臉色蒼白,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我是……人。”

“是麽。”雁濯塵冷笑一聲,馭起觀瀾劍:“去照他的原身。”

觀瀾劍可觀萬物,在其劍光下,世間妖魔将無所遁形。

一席刺目的雪光罩住季應玄,劍光如芒,刺入他的肌骨,雖不見傷口,卻是比流血更讓人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雙目泛紅,忍受着劍光的撕扯,耳畔隐約聽見遠方人群的歡呼,他們仍在頌揚太羲神女,祝她芳齡永繼,仙壽恒昌。

季應玄想起舊事,在刺目的劍光中,露出一個極淺的諷笑。

片刻後,劍光終于褪去,季應玄摔落在地,眼前仍是一片昏花,耳畔轟鳴作響,久久難以平息。

他聽見雁濯塵略帶驚異的疑惑:“竟然真的是個人。”

雁濯塵走上前将他提起,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頸,另一只手捏向他後頸三寸。

空的。

此人沒有劍骨。

難道真的只是個一無是處的凡人嗎?

雁濯塵不甘心,他的直覺告訴他并非如此,于是他再次化劍出手,劍尖抵住季應玄的後頸——

他要剖開他的皮膚,揭開他的肩胛骨,親眼看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沒有長劍骨。

冰涼的劍尖落在皮膚上,季應玄蹙眉,緩緩攥緊掌心,似在極力忍耐着什麽。

要反抗嗎?要暴露自己嗎?

他同樣不甘心。

“住手!哥哥!”

千鈞一發之際,淩空傳來尖銳的鳶唳,雁流筝馭着機關鳶飛快下落,一個翻身淩空躍下,握住了險些刺下去的觀瀾劍。

她急聲喊道:“快住手,會死人的!”

見她趕來阻攔,雁濯塵只好收了觀瀾劍,松開季應玄。

季應玄也暗暗放松了掌心,當着雁流筝的面,他突然轉頭,猛得吐出一口鮮血,然後搖搖晃晃栽倒在地。

他的衣帽歪斜,形容狼狽,臉色蒼白,這一切卻無損他的姿容,反倒更加惹人心疼。

他望了一眼身上挂滿花環的雁流筝,在她關切的目光中垂下眼,有氣無力地苦笑道:“雁姑娘,我好像不夠入太羲宮的資質,要讓你失望了……抱歉。”

說罷又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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