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決心

決心

生為仙門公子, 祝錦行最讨厭的就是被挑釁。

何況流筝是他心儀的姑娘,是最适合聯姻的對象,怎能任由一個凡人出言染指。

他指間飛出兩道符咒向季應玄襲去, 不料符紙尚未靠近他身, 一道紅光閃過, 兩張符紙在空中被絞成了碎屑。

祝錦行不信邪,對湧進來的弟子說道:“去, 把這些玉塑全都砸碎。”

子弟們掄出錘頭就往玉女像身上砸,同樣被重重彈開, 飛摔在四周牆壁上, 或滾下樓梯去,死的死, 傷的傷。

季應玄可不是雁流筝, 他與聽危樓之間,并沒有需要注意分寸的情分。

他掩唇輕咳一聲, 一副孱弱不勝的模樣:“家傳薄技,見笑了。”

祝錦行看不透他的底細和修為,一時竟不敢輕舉妄動。

被派往精舍滅口的弟子負傷前來請援:“禀樓主,公子, 我等實在打不過太羲宮那位, 她要護送那些女囚到向雲郡去, 我們攔不住啊!”

祝伯高一聽便急了:“絕不能叫她們跑了!錦行,你得想辦法攔住她, 此事若是捅了出去, 咱們一切都完了!”

“爹, 你鎮定些。”

祝錦行心中十分煩躁,他早幾年前就規勸過祝伯高別再幹這種損陰德的事, 偏偏他沉溺女色不可自拔,更舍不得這不勞而獲的滋味。

他想了想,對報信的弟子說道:“去跟緊流筝,看她将那些女囚帶到了哪裏,随時來向我彙報。”

弟子領命離去,祝錦行又點了在場幾個修為高的人:“你們在此看守,別讓這個男人扛着玉塑像跑了。”

然後才對祝伯高說:“爹,咱們一同到三十三層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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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們走後,季應玄靠在牆角阖目休息。

他試着用心念驅動業火紅蓮,先看了眼流筝的情況,見她無恙,又轉到掣雷城,聯系上了正在城中巡邏的簾艮。

簾艮見業火蓮花鏡亮起,忙卸甲伏地叩首。

季應玄的聲音冷冷透過蓮花鏡:“是誰把祝錦行放出城的?”

“回蓮主,是祝先生。”

“他人t呢?”

“尚未找到,可能已經跑出城了。”

“跑了?”季應玄輕嗤,“孤看你和祝仲遠一樣,都不想活了。”

簾艮只覺得頭皮發麻,雙腳發軟,仿佛已經預見到了自己被投入業火的下場。

那祝仲遠是蓮主從凡界帶到掣雷城的,平時幫忙料理城中的雜務,管束作亂的妖魔,十分兢兢業業,頗得蓮主倚重,誰曾想他會突然發瘋,放走犯人?

他小心翼翼說道:“祝先生留下了一張字條,說他不敢在掣雷城內殺人,将往凡界了卻恩怨,倘能活着回來,必将向蓮主負荊請罪。”

負荊請罪,又是這招。

“那就随他去送死好了,”季應玄聲音冷淡,“暫将你的腦袋寄在脖子上,去為孤查一個人。”

“誰?”

“蓮生真君。”

季應玄想起地宮裏那道士飛出的紅符,只覺得十分古怪。

那道紅符上的确有業火紅蓮的力量,卻并非出自他手,他清楚地記得,那道士拍出紅符後喊了一句“蓮生真君助我”。

他竟不知,這世上還有別人能馭使業火紅蓮,這蓮生真君,又是何方神聖。

***

天已大亮,二十六個女囚排成兩列,在百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中魚貫穿過長街,走到了向雲郡的衙門前。

流筝推開架戟攔路的衙役,拾起安置在豎鼓兩側的鼓槌,提着一口氣,猛得敲向鼓面。

咚咚咚,勁悶聲響,如天雷降,響徹長街。

周遭百姓越聚越多,緊閉的衙門內,向雲郡守範成刻被吵得腦袋都要炸了。

只聽外頭那女子高聲道:“民女有狀告聽危樓,一告其修習邪術,強淫凡女!二告其采陰補陽,殺人抛屍!三告其颠倒黑白,反誣苦主!”

周遭百姓一片嘩然。

“聽危樓?難道是那個能求財改命、本領通天的聽危樓?”

“不然還有哪個?”

“這如何可能,裏面的道長都是造福人間的仙人,就連皇上也很敬重他們,這絕對是誣告!”

“就是,一群妓女,我不嫌污糟,道長們還嫌污糟呢!”

不懷好意的竊竊聲裏,二十六個姑娘沉默而堅定地站在流筝身後。

這些侮辱的話,她們早已聽得麻木,流筝卻未嘗受過,她氣得幾乎要将手中的鼓槌捏得粉碎。

她對二十六人說道:“凡塵事當凡塵斷,我雖能救得你們一時,卻護不住你們一世,為長遠計,今日需委屈各位姑娘上公堂。”

賀風裳說道:“我們一切聽流筝姐姐的,姐姐不必有顧慮!”

二十六人齊齊朝她下拜,聲輕而意重:但求清白,萬死不辭。

流筝心中震動,轉身繼續擂鼓,從繡囊中抛出數枚銅丸抛向空中,變作一朵朵夕顏花形狀的喇叭,将她的聲音擴遍整個向雲郡。

“範郡守!你既自诩清正,有法不阿貴的美名,為何不敢開門升堂!是懼怕聽危樓的威勢,還是也曾參與他們的勾當!”

範成刻被這潑天的污水潑了個倒栽蔥,吹胡子瞪眼地跳起來。

“胡說八道!老夫最恨□□之人,從不沾染女色,丞相大人在上,來人,給我升堂!”

朱門終于推開,在一片殺威棒杵地的“威武”聲中,流筝帶領二十六個姑娘邁進了公堂。

甫一站定,上首的範成刻猛得拍了下驚堂木,扔下一道令簽:“來人,上厚枷、巨梃,先将這些鬧堂的□□們去衣重責三十!”

“我看誰敢!”流筝簡直被他的尖刻驚呆了。

範成刻冷笑:“不是你要求本官作主的嗎?我知道太羲宮本事大,但是也沒大到能當衆殺害朝廷命官的程度吧?”

流筝忍氣吞聲同他講道理:“凡間斷案,難道不該先召見雙方,問清狀由麽?範大人為何上來就要動刑?”

範成刻說:“凡涉奸情之案,必定是女子先淫,使美者不美,則妓風絕矣。”

話音落,忽聽一男子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原來範大人斷案如此輕佻,真是枉朝廷嘉你鐵面冰心之語。”

衆人轉頭去看,見一軒朗男子分開人群邁入堂中。

他模樣十分年輕,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一身華貴錦袍,面如冠玉,唇如朱丹,隐隐含笑。

流筝見了他一喜,堂上的範成刻卻吓得面色慘白,連滾帶爬地撲到了男子腳下。

“下官範成刻,參見皇太子殿下!”

此言将衆人吓了一跳,如風吹草偃般跪倒一片,只留流筝自己孤零零地站着。

她正猶豫着要随衆人一起下拜,卻被一只手穩穩扶住:“流筝姐姐不必多禮。”

皇太子蕭似無,皇後嫡出,年少聰敏,文韬武略,素有賢名。他十五歲時曾到太羲宮拜訪過,與流筝有幾分交情。

蕭似無徑自走到上首坐下,對左右手道:“上卷宗。”

範成刻抖得像個篩子:“回殿下……此案沒有卷宗。”

蕭似無笑了:“真是好一個父母官,沒有卷宗就敢收押二十六人,喊打喊殺。”

範成刻連忙交代:“是聽危樓!祝伯高拿着皇上禦賜的金拂塵,要本官以淫修之罪查封華裾樓,将包括蘇啼蘭在內的二十六人拘押下獄,不日問斬。”

蕭似無轉向流筝:“流筝姐姐,你可知這淫修一說,是怎麽一回事?”

流筝說:“聽危樓裏有人擄掠華裾樓女子淫樂,用邪術将她們變成玉人塑像,以供采陰補陽,直到她們枯竭而亡後,将屍首抛在地道中聚陰,不肯讓她們入土投胎。”

她轉頭看向身後二十六人,繼續說道:“有女蘇啼蘭,為尋姐姐甘入華裾樓,她略通道術,發覺聽危樓的勾當後,教這些姑娘如何反采陽氣,以保全性命。但此事很快被聽危樓發覺,所以才會勾結範郡守,給她們按了一個邪修的罪名。”

“蘇啼蘭是哪位姑娘?”

“監獄失火那日她消失了,迄今尚未尋到。”

蕭似無聽罷深深蹙眉,傳喚暗衛:“帶着孤的令旨,去傳祝道長。”

約半個時辰後,祝伯高被帶到了公堂上,向上首的蕭似無執了一個道禮。

他仍然嘴硬:“聽危樓是正派符修,絕不會做采人精元這等妖邪之事,許是看管不嚴,有血氣方剛的弟子招妓,卻遭人采陽,我們聽危樓才是苦主。”

流筝說:“胡說,聽危樓裏的白骨與玉雕像皆是物證。”

“哦,那個啊。”祝伯高輕捋胡須,想着祝錦行教他的話,從容說道:“說來慚愧,這些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造下的孽。”

“弟弟?”

祝伯高環着公堂走了兩步,面向圍觀的百姓,高聲嘆了一口氣。

“貧道有個弟弟名仲遠,年輕時頗有天資,卻因求道心切以至于走火入魔,時常發狂作亂殺人,貧道念及手足情分,始終留他一條性命,将他打斷腿,鎖在聽危樓三十三層。不料近來才發現,他竟有本事掙開束縛,出去殺人後抛屍在地道中,那些玉雕像,也是他使了邪術弄到樓裏去的。”

祝伯高的弟弟祝仲遠,流筝曾聽父兄提過此人,可是眼下這樁公案中,卻并沒有祝仲遠參與的跡象。

是她把事情想簡單了,還是祝伯高在肆意栽贓?

蕭似無問:“祝仲遠人呢?”

祝伯高嘆氣:“昨日被雁姑娘一鬧,破了結界,将人放跑了。”

又被平白潑一身污水,流筝氣得冷嗤一聲。

蕭似無頗有些無奈,他說:“蘇啼蘭和祝仲遠,如此重要的兩個人都沒找到,只有一些模棱兩可的物證,這個案子孤沒法斷。”

他望向流筝:“流筝姐姐也莫要擔憂,孤來保證這些姑娘的安全,你與祝道長一同去尋找這兩位人證,待找到了蘇啼蘭與祝仲遠二人,這案子才能斷明。”

流筝心中暗暗感慨:凡界審案子真是麻煩啊。

但她既然決定遵循凡界的規則來了結此事,許多事情就不能任性而為。所幸蕭似無是個信得過的人,她将二十六位姑娘暫交予他保護,決定先回聽危樓看看季應玄的情況。

***

季應玄安然不動地守着十二尊玉塑打坐,借紅蓮神游到周坨山,吵醒了正蒙頭大睡的墨問津。

墨問津打了個哈欠,正眼含熱淚,瞥見了季應玄胸前的傷口,于是陡然驚瞪起雙眼。

“呦,蓮主大人,”墨問津幾乎壓不住幸災樂禍的笑,“您胸前這花繡得挺好看。”

季應玄沒有心情與他貧,直接說道:“雁流筝今日祭出了命劍。”

“啊?”

“她的頸後沾染了我的血,喚醒了劍骨。”

墨問津挑眉:“看你傷的這個位置,還是心口血呢。”

“我又去查閱了太羲神女寫的那本t《劍異拾錄》,”季應玄說,“如果她尚未祭出命劍,剖取劍骨後以紅蓮靈力續命,尚有存活的可能,就如我當年一樣,可她若是已經祭出了命劍……”

“如何?”

“命劍出世之後,劍骨将新生數萬條血脈,逐一替取她本身的血脈,如此才能人劍合一,互相滋養靈力。若要剖取劍骨,需先剝下身上的皮膚,将這數萬條血脈逐一切斷,然後才能将劍骨取出來。”

墨問津想了想:“雖然聽起來有些難,但我二妹最近剛研究出一種新的蜉蝣刃,據她說可以輕松削掉螞蟻的觸須,想來切斷人的萬條細脈也不是難事,她若是知道能幫上蓮主大人的忙,必然會很高興。”

季應玄說:“此舉無異于淩遲。”

“呃……”

墨問津咂摸出一點不對勁的滋味來。

他隔着蓮花鏡細細打量季應玄,突然問:“你這傷不會也是為那雁流筝受的吧?”

季應玄當沒聽見。

墨問津啧啧兩聲。

“原來是舍不得了。”他說:“您若舍不得殺那雁大小姐,這劍骨不取也行,不過是十年的飲恨折磨,苦心籌謀,說罷也就罷了。您能活千年萬年,想必當初在地隙深淵中所受的業火焚身,也不過是一瞬的痛苦,說忘也就忘了。”

季應玄淡聲道:“你不必拿話來激我,我若真想放過她,今日便不會找你。”

“那蓮主大人是什麽意思?”

“還有兩天就是十五,”季應玄說,“屆時我抓她到雙生臺,你來剖劍骨。”

墨問津了然:“君子遠庖廚,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我明白。”

聞此言,季應玄幾不可見地眉心輕蹙。

***

流筝像一陣風卷進聽危樓來。

她說她來守着,讓江水珮扶季應玄趁夜離開,去城中找大夫看傷,江水珮吓得後退了一步。

她方才已試過向這位季公子獻殷勤,給他端茶倒水,柔聲勸他解開他被血黏在身上的衣服,自請為他重新包紮傷口。

季公子攔住她的手腕,語氣溫和,面容卻十分冷漠。

他說:“你該明白,想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雁姑娘,我不僅不喜歡救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倒喜歡殺人。”

江水珮吓死了,忙連聲賠罪,退到蘇茹茵的玉塑身後,再不敢惹這尊煞神。

沒想到此刻在雁姑娘面前,他卻徹底變了副模樣。

形态優美的眼角輕輕垂着,像細雨和風裏一瓣搖搖欲墜的蓮花,迎風捧露;又似精利的刀劍藏進鞘中,盡掩鋒銳,唯剩可供把玩于掌心的昳麗天工。

語氣也是輕且淺,仿佛不勝傷痛。

他說:“無妨,我已布下結界,咱們一起走。”

流筝有些不放心:“只怕聽危樓中有高人,我還是在此守着吧。”

季應玄沒說什麽,作勢要去搭江水珮的手,卻又在她将要扶上來時猛一趔趄,平白摔倒在地,正壓住了胸前的傷口,疼得倒吸幾口冷氣。

流筝吓出來一身冷汗,連忙去扶他:“季公子!你怎麽樣!”

江水珮更是快要吓哭了,邊後退邊擺手:“我不行的,我不行的,雁姑娘,還是你來扶吧!”

季應玄抓着流筝的袖子,聲音輕弱地問她:“你只管她們,不管我麽?”

聞此言,流筝心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緊。

她向四周環顧了一眼,确實有一層十分厲害的結界護在十二尊玉塑身前,心中稍定,小心将季應玄從地上扶起來,語氣裏有溫柔安撫的意味:“別怕,我帶你走。”

三人離開聽危樓,此時天色将晚,城中許多醫館已經關門。

他們迎面遇上了皇太子蕭似無派出的暗衛,暗衛向流筝行禮:“殿下已為您準備好下榻之處,請閣下随我來。”

流筝含笑還禮:“多謝你家殿下考慮周全。”

季應玄心中緩緩疑惑:殿下?

他不過一會兒沒盯着她,哪裏又冒出個殿下來。

蕭似無為他們準備的落腳處十分舒适,就在郡衙附近的館驿內,房間整潔安靜,床榻溫暖舒适。

流筝先将季應玄安頓好,打來熱水給他清洗傷口,用剪刀将他左上半身的衣服全部剪碎,露出了胸前一片色澤如玉、飽滿流暢的肌肉。

流筝臉上隐隐發燙,想說些什麽來打破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

她說:“你這傷口險些貫穿,又靠近心髒,普通人受了這樣的傷只怕捱不過幾日,接下來你要好好養着。”

季應玄盯着她垂下的長睫:“怎麽,你還怕我死了?”

“當然。”

“倘若祝錦行傷成這樣,你也會這般照顧他嗎?”

此話脫口而出,季應玄才覺得有些不妥。

不過他也是好心,提點她一下那祝錦行并非良人,免得她死了也做個糊塗鬼。

流筝咬唇不答,臉上似乎燒得更厲害了。

她借着換洗帕子的空隙冷靜了片刻,低聲說道:“你這傷是為救我傷的,我當然應該照顧你。”

說罷覺得該換個話題:“不過你放心,以後我會保護你,我已經能祭出命劍了,你看到了嗎,好像比我想象中更有威力……我很喜歡。”

季應玄眼裏的笑意漸漸冷淡,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當然看見了。

他說:“是啊,恭喜你有了命劍,成為太羲宮名副其實的大小姐,從此便與我這個庸人不一樣了。”

流筝微微一愣:“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季應玄嘴角輕輕勾起,“難道你是想說,有了命劍,可以庇護我一輩子嗎?”

他戲谑的眼神令流筝有些不舒服,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一人惱火,一人傷心,氣氛在沉默中漸漸冷寂。

季應玄說:“我累了。”

“那你先休息,”流筝連忙起身,“我……我出去找找大夫。”

她匆匆轉身走了,掩上門後,房間歸于寂靜。

季應玄閉上眼,眼前是她倉促背過身去的那一幕,眼眶微微泛紅,似乎透着淚光。

不是得了命劍很高興嗎,哭什麽。

她人走了,季應玄心裏反而更加煩躁,但他不肯認為那是懊悔,只是指尖輕輕一轉,一枚紅蓮花瓣跟着飛出了窗。

***

流筝推門撞見了蕭似無。

蕭似無滿面春風,含笑晏晏:“聽說流筝姐姐有朋友受了傷,我帶禦醫來瞧瞧,這麽晚了,姐姐這是要去哪兒?”

流筝十分高興:“正要去請大夫,這下倒不必出去折騰了。”

她請禦醫入內室去給季應玄看傷,自己招待蕭似無到茶廳去飲茶,兩人坐着敘了會兒舊,流筝時不時往內室的方向瞧,叫人覺得她很挂心裏面的人。

蕭似無看在眼裏:“這位季公子,好像與姐姐關系十分親密。”

流筝面色微紅,正襟危坐道:“不要胡說,他只是我的一個江湖朋友,不過是為救我受了傷,所以我該多關心些。”

“哦,江湖朋友。”蕭似無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過了約半個時辰,禦醫提着藥箱出來,邊走邊擦拭額頭的汗水。

“下官行醫四十載,未曾見過這樣驚險的傷口,利器穿透了半壁胸腔,根本沒辦法下手縫合,只能外敷藥粉,內服湯藥,實在是難醫。”

流筝緊張地站了起來。

禦醫喘了口氣,又說:“不過傷者仍有保持清醒的精神氣,可見體魄勝于常人,此後安心靜養,或許仍有一線生機。”

蕭似無聽後說道:“看來姐姐的這位朋友,也是頗有造化的修士。”

“他不是,”流筝有心替季應玄隐瞞,“他并無修道的根骨,是個普通人。”

“原是如此。”蕭似無往內室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起身告辭,流筝送他出門,再三同他道謝,蕭似無站在廊下轉身望着她,紙燈籠朦胧的光照在他烏黑豐澤的鬓發與白淨的臉上,使他的神情更顯柔和專注。

他說:“流筝姐姐為了他向我道謝,倒顯得我比他更疏遠,像個外人。”

“這是什麽話,”流筝失笑,“既然太子殿下這樣願意幫忙,我倒還有一事想要請教你。”

“姐姐請說。”

“你可知附近哪裏有靈氣充沛的藥材?季公子傷得實在太重了。”

“還真被姐姐問着了,”蕭似無沉吟道,“由此向南五百裏是北安郡,郡北有座雲白山,山呈回龍伏卧态,能聚天地靈氣,那山上的靈參品質上佳,年年都被選為禦貢。姐姐往山峰深處尋,說不定還能找到萬年參。”

萬年參……流筝心中微微一動。

她身上的太清劍骨就是哥哥用萬年人參幫她養出來的,倘若t她能再找到一支,說不定季公子也可以擁有自己的劍骨。

“太好了!我這兩日就去找找!”流筝頓時喜笑顏開,露出了兩個梨渦。

季應玄并不知道流筝和那位皇太子殿下都說了什麽。

紅蓮花瓣跟着她出去,轉眼又飄回來,在季應玄面前抖了抖。

“不敢靠近?”季應玄輕嗤,“她不過剛喚醒劍骨,何至于怕成這樣,還是說,讓你害怕的另有其人?”

正此時,禦醫推門而入,他才知道來拜訪的人是當朝皇太子蕭似無。

皇室的人雖為凡人,但他們受天命庇佑,尋常術法不能加諸其身,否則或流于無效,或遭到反噬。

業火紅蓮生于後土至惡之境,不想靠近皇室中人倒也說得過去。

季應玄收了紅蓮,不再去管流筝,專心敷衍那位宮裏來的禦醫,沒想到禦醫走後許久,流筝仍然沒有進來看望他。

季應玄心裏三分猶疑七分納罕:難道他竟真的将她惹生氣了麽,還是說她見了那玉面小太子,就徑自把他抛在腦後了?

他嘆了口氣,阖目躺在榻上。

***

夤夜,風吹雲散,月光照地,遠處傳來幾聲零落的子規清啼。

季應玄留在聽危樓三十層的結界突然發生波動,他睜開眼睛,比夜色更加烏沉的眸中有金赭色的蓮花紋倏然閃過。

他透過紅蓮看見此時聽危樓裏的景象,一個黑衣蒙面的男人意圖扛起蘇如茵的玉塑,被結界彈開後猶不死心,意欲再次沖撞結界。

季應玄的聲音透過紅蓮傳過去:“祝仲遠,孤饒過你一次,不會饒你第二次。”

黑衣男人悚然一驚,四顧環視後摘下了遮臉的面巾,向正西方伏地三拜:“屬下參見蓮主大人。”

結界上湧出金赭色的靈力,化作一道繩索勒住他的脖頸。

祝仲遠被拽倒在地,他試圖用手去扯開那道靈力,反倒越扯越緊,割破了他頸間的皮膚和外層的血管,幾乎要将他的頭顱整個勒斷。

蘇如茵望着這一幕,玉塑的眼睛裏源源不斷滾下淚珠。

祝仲遠艱難發出聲音:“屬下……有話……請蓮主……容禀……”

季應玄望着蘇如茵如月下清泉般盛滿淚水的眼睛,似乎頗有興趣,松開了祝仲遠。

“聽聽。”

祝仲遠爬起來向西方跪伏:“當年蓮主将我從聽危樓的困鎖中救出,為我續接斷腿,恩如再生,我在心裏發誓效忠蓮主,絕不背叛……但如茵與我有海誓山盟的情意,我同樣難以割舍。曾經我以為她已遭祝伯高父子的戕害,所以避居掣雷城中,一心只等待報仇的機會,可是直到啼蘭找到我,我才知道如茵并沒有死,卻過着比死還不如的生活……”

他的聲音中有哽咽之意:“蓮主大人,心愛的女子日夜受此非人磋磨,我痛恨自己不能救她于水火,更恨不得将加害之人千刀萬剮,此恨一日不消,屬下便一日不能安眠。”

說此話時,祝仲遠聲音顫抖,牙關切切作響。

季應玄望着他這副恨之入骨的模樣,想起自己剛從業火深淵中爬出來的心情,竟頗有些感同身受。

祝仲遠繼續道:“此番我犯下大錯,不求蓮主饒恕,但求蓮主多容我一日,使我能手刃仇人,救如茵于水火,然後我必向蓮主請罪,雖受千刀萬剮之刑,亦心懷蓮主恩德!”

季應玄問他:“你想解這冰肌玉骨的咒術,那你打得過祝伯高嗎?”

祝仲遠說:“打不過也得打,雖死無憾。”

季應玄:“你若是被祝仲遠打死了,欠孤的命怎麽算?”

“蓮主大人……”

季應玄聲音散漫:“你多次忤逆孤的命令,固然該死,但念在你這些年在掣雷城勞苦功高的份上,孤願助你了卻這樁心事。”

他心念遙動,放才扼住祝仲遠喉嚨的那一縷金赭色的靈力凝成了一枚紅蓮花瓣,輕輕飄落在祝仲遠掌心裏。

祝仲遠先是不可置信,繼而感激涕零,向着西方行三叩九拜的大禮:“多謝蓮主成全!”

***

流筝一邊往繡囊裏收拾東西一邊打了個哈欠。

她已經三天晚上沒有阖眼了,今晚本想好好睡一覺,從蕭似無處得知萬年靈參的消息後,當即又改了主意。

她打算連夜趕往雲白山去找萬年參。

睡覺的事先往後推推,修仙修仙,修的本就是通宵不眠的仙!

不料打哈欠的嘴尚未合上,忽聽遠方一聲爆裂聲響,她出門去看,見聽危樓的方向蹿起沖天的金赭色火光,撕開了黑魆魆的夜空。

哦豁——業火!

住在對面房間的季應玄捂着胸口踉跄走出來,見流筝祭出命劍,對她說:“你要去聽危樓是嗎?帶我一起去吧。”

流筝蹙眉:“業火實在危險,而且你的傷……”

“我死不了。”季應玄垂目苦笑:“抱歉,忘了你已有命劍,從此不再需要我相助,我這樣的人與雁姑娘同行,只會帶累你。”

流筝腦中一炸,慌忙擺手辯解:“不是不是,沒有沒有,我真沒有這個意思!”

季應玄不聽,渾身上下透着一種被辜負、被抛棄後的自厭氣質,扶着門框慢慢向回轉身。流筝三兩步跑過去将他攔住,幾乎撞進他懷裏,抓住了他關門的手腕。

“祖宗!”流筝氣得跺了跺腳,“我帶你去還不行嗎!”

季應玄望着她攥住自己的手,輕輕勾了勾嘴角。

機關鳶托起兩人,向聽危樓的方向嘯唳飛去,停在着火的聽危樓上空。

流筝觀察了一下火勢,叮囑季應玄:“這回我用命劍試試,你馭鳶離遠一些,不要随意靠近,等火滅了我上來找你——我是說勞駕你下去接我。”

可憐她在首次嘗試用命劍鎮業火這樣關鍵的時刻,還得分神關照季公子那日漸脆弱的自尊心。

唉。

季應玄眉眼輕揚:“好,我聽流筝的。”

流筝祭出命劍,深吸了一口氣,持劍縱身從機關鳶上躍下。

她的劍光本是無色,旁人只能憑借缭繞劍鋒的白色靈氣隐約看出劍形,此刻那劍鋒向下直逼業火焰心,竟如日墜星隕,将四方夜空陡然照徹。

天光擊業火,業火陡然一縮,火焰竟肉眼可見地縮了下去。

季應玄望着這一幕,眉心輕輕蹙起。

流筝的命劍好像比他想象中更有威力,至少在鎮壓業火這一方面,遠比雁濯塵得心應手。

若非不合時宜,他倒是很想與她較個高下。

他指間拈出一枚紅蓮花瓣,去給祝仲遠傳信:動作快些。

祝仲遠右手握着一柄鋒利的殺豬刀,左手拎着被紅蓮靈力五花大綁的祝伯高,沿着聽危樓的玉石樓梯,一層一層爬到了三十層的高樓。

他向外望去,這一路引起的業火已被盡數鎮滅,太清命劍經過的地方,在月光下綻開滿地霜花。

沒能将祝伯高盜取的家業付之一炬,可真是遺憾。

他将利刃抵在祝伯高頸間,聲音冷沉:“祝伯高,你借雙生臺颠倒陰陽、強行換取我樓主命格,又玷污我未婚妻如茵,樁樁件件,今日我要同你算清楚。”

被揍脫了一只眼的祝伯高勉力睜着另一只眼瞧他,知道自己跑不脫,反倒哈哈大笑起來。

“若非當年怕人起疑,留了你半條狗命,我今日何至于栽此跟頭!你殺我剮我又如何,你這輩子已經毀了!蘇如茵也死了!你可知她曾如何像一條狗一樣趴在地上,那滋味——”

話音未落,祝仲遠猛得揮起一拳砸在他臉上,兩顆門牙夾着一截舌頭甩了出來,正落在流筝腳下。

祝仲遠警惕地看着她。

其實流筝比祝仲遠先到,她借劍氣隐藏氣息,已将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聽在耳中。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記得很小的時候,聽危樓的少樓主是祝仲遠,後來他走火入魔,殺人如狂,遭到了門規的處置,從此杳無音訊。

原來是祝伯高嫉妒他的才能,暗中借雙生臺替換了兩人的命格,并将祝仲遠關鎖在聽危樓三十三層高的樓頂,讓他日夜聽着愛人絕望的歌聲。

流筝嘆息一聲,垂下眼,收起劍,退到窗邊,轉過身去。

祝仲遠心領神會了她的好意,飛快在祝伯高頸間劃開一刀,然後将他提到蘇如茵的玉塑面前,迫使他跪下,讓他頸間流淌的鮮血沒過蘇如茵垂地的裙角。

又持瓷碗接了祝伯高的心頭血,一碗一碗澆灌在蘇如茵身上。

流筝在血流汩汩的聲音裏閉眼上,聽見遠處缥缈的歌聲越來越近,似在耳畔,如泣如訴。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t恐驚天上人……”

子夜月現之時,明光灑照高樓,她身後終于響起女子壓抑已久的痛哭聲。

“如茵!”

“仲遠……仲遠……”

兩人在血泊中相擁而泣,許久,一齊向流筝拜謝:“多謝姑娘成全,救命之恩,願結草銜環以報!”

流筝對祝仲遠說:“不要謝我,我只是來晚一步。你殺人縱火,須得跟我去衙門認罪,否則華裾樓那二十六位姑娘的罪名洗不脫。”

蘇如茵向她深深一拜:“我願與仲遠同往。”

他們将祝伯高的心頭血又澆在另外十一尊玉塑身上,十二位女郎解了咒,抱在一起痛哭出聲,一時間,聽危樓裏悲聲遍徹。

***

蕭似無正在房內敷珍珠粉。

東海蚌精百年産一顆鴿子蛋大小的靈潤珍珠,與千年丹參一起用金杵磨成粉,以玉髓調和敷面,有駐顏養容的奇效。

暗衛來向他禀報外面的情況,聽聞雁流筝以命劍鎮業火時,蕭似無猛得睜開了眼。

“她不是天生劍骨缺失嗎,哪裏來的命劍?”

“回殿下,屬下查到,雁姑娘是在昨日闖聽危樓時就已祭出命劍,其質為太清。”

“太清劍骨……”蕭似無呵呵冷笑兩聲,“什麽破銅爛鐵,也配生在她身上!”

他起身洗掉臉上的珍珠粉,銅鏡裏映出一張年輕細嫩的臉,若非輪廓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樣,說他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也不顯違和。

唯有一雙眼睛黑沉沉,仿佛永暗無月的黑夜。

“這件事總得有個了斷,”他聲輕若呢喃,“有太多的事情出乎孤的意料,孤不喜歡。”

第二日一早,向雲郡衙門升堂,此次由皇太子殿下親自坐鎮審案,衙門外圍滿了來看熱鬧的百姓。

流筝與季應玄也站在人群裏。

祝仲遠攜蘇如茵、蘇啼蘭姐妹跪在堂中,狀告聽危樓樓主祝伯高強擄凡人女子淫樂采元,祝錦行站在一旁,面寒如水,一言不發。

蕭似無聽罷說道:“祝伯高所犯罪狀,人證物證俱全,他人已死,算是罪有應得。但是祝仲遠,你殺兄縱火,亦是情理難容。”

祝仲遠說:“我願意認罪。”

蕭似無說:“聽聞你所縱之火并非普通的火,乃是水澆不熄、土撲不滅的妖火,不知你是如何做到馭使妖火的?”

祝仲遠說:“此事與本案情由無關。”

兩側衙役厲喝一聲:“大膽!太子殿下問話,豈能有所隐瞞!”

祝仲遠是修道之人,若非答應了雁姑娘,要為那二十六個女囚謀個堂堂正正的出路,他絕不會在此跪拜一介凡人。

他說:“太子雖尊,但世外之事,非凡界朝廷所轄。”

見他實在不願多說,蕭似無好脾氣地笑笑:“罷了,孤一介凡人,确實管不了這許多。”

祝伯高死後,他種下的諱言咒也跟着失效,蘇家姐妹将聽危樓的事和盤托出,聽得圍觀百姓一片唏噓義憤。

祝錦行說:“家父犯下如此大錯,為人子者不可包庇,我願配合她們指認聽危樓裏的其他人,凡參與過擄掠采補之人,一律交由朝廷處置。”

蕭似無點頭:“如此甚好。”

“家父雖然有罪,但他遭人虐殺,為人子者,此仇不可不報,”祝錦行看向祝仲遠,“此後我将為父報仇,還請朝廷不要插手。”

蕭似無說:“誠如祝仲遠所言,世外之事,非孤所轄。”

流筝遠遠望着祝錦行,輕輕蹙眉。

“在想什麽?”季應玄問。

“祝公子今日表現得如此坦蕩,難道聽危樓的這些勾當,他當真毫不知情麽?”

季應玄笑她純良:“嗯,他就是滿塘污濁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流筝并不在意他的陰陽怪氣,“你說祝公子真的會殺了祝仲遠嗎?”

“你這是替誰擔心?”

“祝仲遠,”流筝說,“他遭人奪取命格,慘怛半生,實在可憐,希望此後天命能厚待他一些。”

她說這話時,仍緊緊盯着公堂裏面的情形,沒有注意到季應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瞬間變得複雜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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