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當我徒弟

當我徒弟

寶蓋之家中,淨是“無知幼童”,和“無恥家長”,阿文胸中有千萬恨言也無人說,只好徒步去“亂葬崗”找死人相談。

上路時,心裏什麽也沒有在想,只懷着一件“要去墳頭見母親”的願望牽動,走了平常不會走的另一條小路。

路過一折溪流,見水邊開着米粒大紫色小花的香草盛開,阿文恍然想起生氣離開的阿珊來。

他何嘗不知道阿珊給她錢的本意,他家缺錢,她家有錢,有錢人把錢給了沒錢的人,就算怎樣,也算個“恩情”吧。

他卻任由這個可以當成是“恩情”的東西,變成了他心裏的“被羞辱”,阿珊心裏的“被嫌棄”。

一個人的性格能害死人啊,尤其是他這種肚量小、動不動就心生邪火的人。

當然,如果僅僅是有劣根的性格在作祟,那他很快就能寬慰自己,畢竟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他是他爹的兒,有點他爹身上的“癔症”在,這很正常,不是嗎?

可偏偏,阿文知道,他是喜歡阿珊的,男女情愛的那種喜歡,他更知道,阿珊對他的更多是,“好姐姐”對“好弟弟”的那種“關心照顧”。

就算和他氣不過而賭氣,也僅僅是因為阿珊就算是個“姐姐”,那也先得是個“小孩子”。

小孩子都喜歡賭氣,只要他有一個可以賭氣的對象。

這種對阿珊的“喜歡”,紮根在劣根性質的性格裏,就像那長在陡直的懸崖峭壁上的一株“翠松”,就算生葉再蒼翠,根骨再堅強,那嫩嫩的根系發展起來,也是小心翼翼,萬事小心的,說的實在點,那也是畏手畏腳,殚精竭慮的。

阿文有多喜歡阿珊,面對阿珊時,就有多別扭,他怕惹阿珊誤會,又怕阿珊不誤會,他怕阿珊讨厭自己,又怕阿珊對自己連一點叫讨厭的多餘情緒都沒有,更別說喜歡了。

他真的是別扭死了,他恨自己的“陰雲”,他恨給他一條爛命的那個家。

不知不覺間,阿文就踱到了“亂葬崗”,阿文朝母親的墳頭去,發現有一個人站在墳前。

那人腦袋上,青絲摻着銀絲,用一根墜着一片碎葉子的樹杈簪着,整個人形銷骨立,渾身上下,沒幾兩人肉,空一骷髅架子,上面罩着一件破布衫,背影看過去,能看見後背上的衣布被頂出兩片嶙峋的肩胛骨。

看着行頭,多是個雲游四海大半輩子的老道士。

聽見阿文的腳步聲,老道士轉過頭來,對着阿文粲然一笑。

阿文看墳前空空,知着老道士不是母親認識的人,問道:“你是誰?為何站在我母親的墳土前?”

老道士還是那笑容,沒有回答阿文的問題,只是道:“孩子啊,你我有大緣!”

那語氣,真像是他倆上輩子很熟。

阿文撇撇眉,心想這不會也是個鞋裏藏着的主兒吧。

阿文:“有緣有何用?”

老道士“哎”了一聲,有點指責阿文這句問題的意思,又道:“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盤坐掐算,算到這裏近期有人安葬,然後,睡中,我就做了一個怪夢,夢裏有一座土墳,有一只仙鶴盤旋而來,立于墳土之上,嘴裏銜着一只包裹,我解開包裹的寶相花方巾一看,你猜怎麽着?”

阿文覺得神神叨叨的,不靠譜:“我不猜。”

老道士哈哈一笑:“那我就告訴你,那寶相花方巾裏,有一張海紋紙,紙上有六個大字,即‘明日此處弟子’。”

阿文:“什麽意思?你要在這裏招弟子?這裏可是亂葬崗,陰魂冤魂遍地都是,你不先當鬼,誰當你的‘此處弟子’?”

“大逆不道!”老道士高聲道,臉上依舊帶着老謀深算的笑容。

“老謀深算”可不是一個盡數褒獎的形容,但是阿文覺得,這種運籌帷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的笑容,也比他爹那種,表面溫良恭儉讓,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後卻斤斤計較、多嘴多舌的臭德行,好上一千一萬倍。

老道士指了指他:“我不要厲鬼做我徒弟,我也當不了厲鬼,我這個徒弟,不就在我眼前嗎?”

阿文:“我可沒答應。”

老道士:“緣分可不是你答不答應就可以的,我和你說話,你和我說話,我們家這緣分就已經連上了,避無可避。”

阿文現在只有一個訴求:“當你徒弟有什麽好處,有錢賺嗎?”

“小財迷!”老道士又是哈哈一笑:“有錢賺也不能說有錢賺,你就想,我也是個人,我總得吃飯,吃飯總得有點弄飯的本事吧?這就行啦!”

阿文:“……”

老道士見他由于,湊到他跟前瞅他的眼睛,問:“欸,都認我當師父了,怎麽還不給我磕頭。”

阿文:“我什麽時候!”

老道士:“現在!現在磕頭就是了!”

阿文:“你這不是強買強賣嗎?”

老道士摁着阿文的肩膀往下:“別瞎想啦!當我徒弟多好啊!強買強賣也得有個交易的物件兒吧,咱爺倆不憑借虛頭巴腦的物件兒,咱們只論心!”

“你肯定也想當我徒弟!”

說着,阿文就跪下了。

老道士抱着手笑:“磕頭吧,磕三個,當着你娘的面,我今後帶你走。”

阿文磕了三磕,耳邊只剩下風聲。

拜了師父後,老道士拉着阿文的手,要他回家看看去,先說一聲別,再說一聲今後寫信給他們報平安。

阿文拒絕了。

老道士:“咋滴,雖然我是你師父,但是,我可不當你親爹啊,你親爹還是你親爹,我可不要兒子女兒,折壽。”

阿文:“不回去了,我以後有錢給他們生活就行了。”

阿文不想再去看那片糟心的“陰雲”了,他現在只想趕緊走,離得越遠越好。

此後,阿文跟着老道士去各種地方雲游,去各種富貴人家裏做法事謀生。

這期間,阿文那顆容易小肚雞腸的性子,也在跟着師父“直下看山河”的過程中,逐漸被大江大河撐得遼闊了起來。

他整個人變得開朗了不少,還經常和師父拌嘴,一老一小,一口一個“老畜生”“小畜生”地扔沙包玩兒。

心中的“懸崖峭壁”被捋平坦了,那顆蒼翠,也跟着根系蓬勃生機了起來,逐漸枝繁葉茂、蓊蓊郁郁,竟然開始有了開花之相。

阿文年齡到了,老道士說,會給他多長雙眼睛,好物色個好脾氣好相貌的姑娘,給他作伴兒。

阿文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珊。

雲游的這段時間,阿文阿珊并不是完全斷聯了,憑借師父的人脈關系,阿文經常能打聽到阿珊的行蹤軌跡。

阿珊一直在上學,目前已經上了高中,今後可能還要讀大學。

阿文替她高興。

老道士問他:“娶妻的事情,你有什麽想法沒?”

阿文嘆氣:“哎,這麽快就到成家的年紀了,師父,你年輕的時候,怎麽不成家呢?”

老道士敲打他的腦袋:“我問你呢!你倒開始反過來問我了?我成不成家,管你什麽屁事?”

阿文:“那師父怎麽又管我的屁事嘞?”

老道士:“你叫我什麽?你再說一遍,你叫我什麽?”

阿文:“師父啊。”

老道士:“這不就是了!我當你一天師父,我不得為你多想一下,當然,我就問你幾次,幾次你都沒什麽想法,那我肯定就不會再問了。”

老道士長嘆一氣:“哎!自家徒弟天生蠢笨,長得,啧啧,不讨女孩子喜歡,找不到老婆,那我就算有頂好的心,為你想的再多,也是無花果找蜜蜂,無濟于事。”

阿文:“我長得怎麽了?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我哪裏醜了?”

老道士:“哎!這話可別跟我說,我有不當你老婆,跟不當你老婆的人說去,和我說再多,也沒用。”

老道士:“所以,你到底有什麽想法沒,有想法,我好幫你吶!我死之前,再幫你一件事,我也好九泉之下,多睡會好覺再投胎。”

阿文和老道士說起了阿珊。

老道士:“哪個阿珊?天底下叫阿珊的女娃娃多了去了。”

阿文說,是一個富商的女兒,現今兒是個女學生,他小時候和她關系很好,青梅竹馬。

老道士:“拿來生成八字,我掐掐指。”

阿文告之。

老道士席地而坐,算了算,又用阿文的八字,也算了算,算到最後,不動了。

阿文蹲下來,看他老人家,問:“如何?”

老道士沒動,反而眉頭急促得一抽,額頭滑下來一滴晶亮的細汗。

阿文從懷中掏出手帕,給揩去了。

阿文:“師父,你給自己算斷嗓子眼了?”

老道士吹吹胡子,罵:“逆徒!”

阿文:“阿珊如何?”

老道士:“是個好姑娘啊。”

阿文笑起來,非常贊同,又問:“我同她如何?”

老道士:“也算是佳偶一雙,青梅竹馬本就是緣分至極。”

阿文:“那師父你說,我直接去找她,說說我的想法,是不是有點太唐突了?畢竟好多年沒見了。”

阿文一直有阿珊的行蹤,但是阿珊不一定就有阿文這幾年的去向。

老道士盯着自家徒弟的眼睛看,阿文眨眨眼睛,師父眼神不動,道:“确實唐突,孩子,但是,為師算,這姑娘最近要啓程。”

阿文:“啓程?啓程去哪?她還有好幾個月才畢業啊。”

老道士:“哎,那我就算不出來了,有些事算出來也不好說,唐突是唐突的,你還是去見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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