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無知百合

無知百合

阿文專門掏了些錢，在花市裏買了一捧挂着露珠的百合，來學堂前等阿珊下學。

這個學堂大門前的這一塊地方，阿文的兩只眼睛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但正兒八經地兩只腳站在這裏，同時，還有一件“等人”的事情去做，這還是第一次。

學堂門口擺着各種小攤，沒有學生花錢，也有不少路過的大人小孩光顧，各種甜香的味道混在一起，蒸得熱熱的，煙火氣很足。

阿文站在一顆樹蓋很大的香樟樹下，踩着一片随風搖動的陰涼。

一個小女孩兒拽着母親的手，撒嬌想吃橘子瓣芯兒、撒了白芝麻做裝飾的糖葫蘆，她母親也想吃，兩個人穿過阿文往後面看。

阿文聽到一個男聲在自己的身後，逐漸逼近：“買啊買啊，我想吃。”

說罷，一家三口往那個賣冰糖葫蘆的小推車踱去。

一直等到三個人買完，轉過來臉朝着阿文，各自橫着自己手裏的糖葫蘆，用牙齒扯着，阿文才發現自己的臉，竟然在笑。

學堂的下學，是通過鼓槌敲擊一顆老樹上地一只黃銅大鐘，來讓衆人知道的。

黃銅大鐘開了嗓，阿文就将眼睛緊緊盯着學堂門口，等着阿珊從自己的視線中一下子長出來。

這麽多年沒見，第一句話說什麽？怎麽笑？要露牙齒嗎？露幾顆比較合适？露牙齒笑，是不是太輕浮了？還是上前直接拉她的手？哎！這不是更顯得輕浮嗎？阿珊會揍我的。

啊，啊，真是倒黴，竟然一點頭緒都沒有，第一句話，第一句話，好吧，說五個字，“你好”，“你好嗎”，總不會出錯吧。

阿珊穿了一身水藍色的長裙，黑色的中長發燙着厚厚的卷，劉海分出俏皮的岔，兩邊用白色的珍珠發卡別住。

阿珊看着阿文，冷漠地道：“你是誰？”

阿文臉上還挂着笑，心裏先是咯噔一下，回話時尾音都在發顫：“阿珊，我阿文啊，我倆母親關系很要好。”

阿珊聽着，眉心促起，非常艱難地、非常難以理解地思索着。

阿文趕緊解釋，雖然他事先根本還沒想好要怎麽解釋，這怎麽還需要解釋“他是誰”呢，他倆這麽熟，一出生就拉過手，從小玩到大，他倆這麽熟，他事先怎麽可能想到還有這一環：解釋“他是誰”。

阿文：“姐姐，是我，阿文。”

“姐姐”這兩個字蹦出來，阿珊的眉心這才寬慰下來，兩條長眉舒展，像兩條終于落地的羽毛。

阿珊笑起來仰起頭，看着阿文，道：“啊，是阿文啊，你都長這麽高了。哈哈哈，我很好啊，你怎麽來了。”

阿文把白色的百合遞給阿珊。

阿珊接過來，表情看起來有些意外：“是給我買的？”

阿文：“當然。”

阿珊又笑開了，拿手揉了揉百合嬌嫩的白瓣，捏死了一顆露珠。

阿珊：“謝謝你啊。”

“…………”

慘遭非命的露珠和空氣告了狀，這一刻的空氣也跟着死了。

阿文顱內設想了無數遍的“久別重逢”的美好橋段，一個都沒有發生。

這“久別”，好像從來沒“別”過，這“重逢”，也好像從來沒“逢”過，他倆各是一半“陌生人”，拼在一起，簡直從來沒認識。

只剩下了“無話可說”的尴尬。

阿珊眼神撇向一邊，看着不斷從學堂門口出來，往各自家裏去的同學們，大概是也想走了。

阿文盯着她看：“我請你吃飯吧。”

阿珊聽見，這才把眼睛收回來：“現在？”

阿文點頭。

阿珊又扯扯嘴角繃直的肌肉，把那個一直都在的笑臉扯成微微的動态，旨在告訴自己、告訴與談人：她在笑着，她很守社交禮儀。

阿珊：“對不起啊，我還有很多功課沒做，而且也沒有提前知會爹爹，他會擔心的，今天不太行啊，抱歉，阿文弟弟。”

阿文：“那就改天，我還來這裏接你。”

阿珊眉心有有點要促起來的跡象，但是很快就被本人繃回去了：“那，那好啊，我們改天再約，你不要來的太早，我經常放學晚，你會白等很長時間的……”

阿文：“沒事，我可以等，只要能等到，我都可以等，不打緊的。”

阿珊：“……”

阿珊：“那好，那行。”

阿珊別開眼睛，因為阿文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阿文太久沒有這樣近的看他的“青梅”了，一時有點把持不住。

兔椒瞪回去：“差不多可以了啊，別接着陪你對戲的機會‘公報私仇’！小心我學阿珊，現在把你眼珠子扣了！”

羅不凡笑笑：“這怎麽叫‘公報私仇’呢？還有這麽好的‘仇’，那我可得好好‘報報’。”

兔椒呲牙：“滾滾滾！快點麻溜地往下演！你老是出戲，把我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情緒都搞沒了！”

羅不凡還是笑：“菲菲，你這情緒很好，阿珊心裏就是這麽想的，只不過她沒有面兒上顯露出來，她心裏亂，她是在懲罰阿文。”

兔椒：“啊？”

阿文“那，再見？改天見？”

羅不凡突然就念起了臺詞，兔椒差點沒接住。

阿珊讪讪地擡起來一點手，招了招：“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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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

阿文再次站在那棵香樟樹下。

買糖葫蘆的阿嬷換了地方，冰糖橘子也撤櫃了，擺上了更多的經典款冰糖山楂。

空氣裏甜甜的麥芽糖和水果的味道沒有了，只剩下涼涼的風息。

雖然阿珊告訴他，不要來早了白等，阿文還是和上次同樣的時間來等人的。

然而，下學的黃銅大鐘剛剛敲響沒下兩聲，阿珊就從阿文的視線中生出來了。

阿珊笑：“下午好啊。”

阿文：“走吧，帶你去個賣好吃的地方。”

阿文帶着阿珊來了一家叫“八寶珍”的飯鋪子，這家店師父經常拉着他來吃酒，酒有酒味，酒肴有肉，價格公道。

阿珊跟在阿文身後，進了店門，環視了一眼“八寶珍”裏面的布局，笑了笑。

阿文找了一處靠窗的地方，讓阿珊先坐，自己則坐在對頭：“想吃什麽？我請客。”

阿珊：“你點吧，你肯定知道這家店什麽好吃。”

阿文點了平時吃過的，他這人從來不買沒買過的東西，也從來不吃沒吃過的食物，無論見什麽人都是這樣。

菜上齊了，兩個人這才拿起筷子。

阿珊：“你這幾年去哪了？”

阿文把他在母親墳頭碰見老道士的事，和後來的事，告訴了阿珊。

阿珊：“那怎麽不和我說一聲，我去你家找你了好幾次，每次都被你爹一路罵回去，他說是我把你拐走，藏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你弟弟還朝我扔泥巴，但是，我哪裏知道你的去向，我又有什麽本事去藏你。”

阿文一時無言以對，他沒想到他爹竟然會如此對待阿珊，他爹平時只有背地裏起初散播“陰雲”的本事，還從來沒有當着他的面狗血淋頭地，去罵過任何人。

阿文只好說：“對不起……”

阿珊笑笑，一臉“無所謂了”地招招夾筷子的手，道：“這話還是別說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再翻出來幹什麽？”

阿珊：“我還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呢。”

阿文趕緊道：“阿珊，我其實一直在看着你。”

聞言，阿珊夾菜的手頓住了，本來已經夾好要往嘴裏送的青菜，又被擱了回去。

阿珊：“哦？什麽叫你一直都在看着我？”

阿文把跟着師父四處雲游，他接着師父五湖四海的朋友，打聽她的近況的事，告訴了阿珊。

阿珊又笑了笑，這次沒有再相應的解釋自己同時期的情況。

阿珊沒有再和阿文掰扯過去的事。

在阿珊的視角裏，她和阿文的故事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經告一段落了，實在沒什麽好多說的。

可能還能說說自己對的“思念”？那也沒什麽好說的。

阿文思念阿珊，都能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四處了解她這幾年的情況。

但是，在阿珊被阿文氣走之後，在阿珊為了找阿文去他家又被趕出來之後，她這幾年可一點類似的事情都沒有做過。

阿珊和阿文的交集，再次交集上，也只有現在。

阿珊只能和阿文聊一下現在。

但是，“久別重逢”不先好好敘敘舊，醞釀一下情緒，溫暖一下氣氛，就開始聊”現在”，語氣隔着好幾年兩人相別的時光，傳過去，交彙，難免有點顯得不留情面，涼薄了一些。

阿珊：“你我好幾年沒見過了。”

阿珊：“你現在又來做什麽？”

阿文看着阿珊的眼睛，一時竟然被那雙同樣遙望過來的眼睛，凍住了，像是看着雪山，其實已經不知不覺赤腳站在雪山之巅吹寒風了。

羅不凡怔了一會兒，眨眨眼睛，嘆道：“啊，菲菲，你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也太冷了。”

兔椒就這冷臉翻了個白眼：“你是有病啊？”

羅不凡接道：“想讓你當我老婆的病。”

兔椒白眼落下，瞪回去：“我要是阿珊，聽見這句話，肯定把手裏那兩根筷子插//你嗓子眼裏，給你提前燒高香，他阿文哪來的臉啊，你哪來的臉啊，說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