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酸澀溺水
酸澀溺水
阿珊和阿文不歡而散。
阿文表示很難理解。
這麽多年,阿文他用了這麽多年的時間,去消磨點自己心頭那點要命的“陰雲”,就為了讓自己心頭那點“愛意”變得更加地邏輯清晰一些。
但是,等到阿文好不容易對付掉了性格上的缺陷、擺脫掉了家裏爛泥狗屎一般窘境,好不容易能夠身體輕松、心态輕快地站在心愛的人面前,面帶甜笑地,掰扯兩句“陽光曬被窩”一般的噓寒問暖,卻恍然發現,一切都變了,變得徹頭徹底。
阿珊問阿文:“這麽多年不來見她,現在又來幹什麽?”
阿文無話可說,只覺得一股難以自制的酸澀溺水一般湧上鼻腔,堵住了他通暢的呼吸。
他沒有回話,本來想更進一步的話,在這一刻,也成了過分多餘的話,更是說不出口。
兩人相顧無言地埋頭吃飯,很快就扒完了餐盤裏所有能吃的東西,點綴熟食顏色用的綠色“胡蘿蔔櫻子”都被阿文撿走,摩在牙齒間,嚼成了不成樣子的“食糜”。
沒有東西可夾了,阿文讪讪地放下筷子。
阿珊馬上道:“吃好了吧。”
阿文:“嗯。”
阿珊:“那就撤攤兒吧。”
阿文點好餐的時候就已經付完了款。
阿文不太想走。
阿珊:“真的,見到你心裏真的很開心。”
阿珊笑起來,接着道:“哎,我簡直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阿文,但是,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和你說,我高中要畢業了,爹爹給我找了個好門路,高中畢業我大概率會出國留學,到時候,我可能就不能經常和你約出來見面了,不過沒關系,你如果有什麽事,都可以來我家裏找人,爹爹肯定能認出來你,你是我弟弟,你有什麽事,我能幫的一定都幫,嗯?”
阿珊:“你知道我家在哪裏吧?”
阿文點點頭:“知道。”
“那好。”阿珊站起來:“那我先走了?這頓飯我吃的很開心,謝謝你阿文。”
說罷,挂着笑臉,轉身就要往屋外走。
阿文忙叫住她:“阿珊!”
阿文轉頭看他。
阿文:“一定要走嗎?”
阿珊沒有回話,只是回看。
阿文:“什麽時候?”
阿珊:“這個月吧。”
-
阿文灰頭土臉地回到了住所,師父正翹着腳,坐在一塊木頭樁子上,抽旱煙。
阿文看都沒看他,反手把他剛擦火點上的旱煙薅走了。
老道士騰得從木頭樁子上跳下來,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老子就活這麽幾天了!你竟然敢奪老子的煙!拿過來!”
說罷,就要往阿文的手裏搶。
老道士:“哎!!”
是阿文哐嘡一下,直接把煙杆子扔到了水盆裏。
阿文扔完了也不說話,一臉陰郁地坐到師父坐過的木頭樁子上。
老道士抱着手轉着圈兒打量他,笑道:“怎麽?尋老婆撞鼻子冷灰了?”
阿文把腦袋撇開,不看老道士:“……”
老道士追着他看:“這點小破爛事委屈成這樣?換個不行嗎?天底下好女孩好男孩多的是,實在不行,為師給你找條胖乎乎的小松獅給你養老送終啊。”
阿文垂下腦袋,終于道:“可是,我就是喜歡阿珊,從小就喜歡,非常非常喜歡。”
老道士眉頭一皺:“那你早幹什麽去了。”
阿文:“我……”
阿文:“我不知道。”
老道士:“哎。”
老道士:“那怎麽辦?我給你把那丫頭綁回來?”
阿文:“別別。”
老道士:“那怎麽辦?我總不能讓我徒弟被那女孩愁死吧。”
阿文也在糾結。
老道士圍在阿文身旁,像個麻雀一樣叽叽喳喳地出謀劃策。
阿文皺皺眉:“很吵。”
老道士這才收了神通,不多說話了。
阿文:“等阿珊走,我去追她,把所有的話都說清楚,如果她也有那個心,她會留下來的。”
老道士點點頭表示贊同。
“咳咳咳咳咳。”老道士突然肺癢了起來,喉嚨口像是有個叫“痰”的煩人家夥在玩激流勇進。
老道士最近幾年身體一直不怎麽好,阿文第一次見他時,他就很瘦,瘦得只有一把空心似的骨頭架子,感覺拿個棒槌敲一敲,都能空谷回響。
剛開始的時候,老道士的身體還算硬朗,帶着阿文爬山趕海連續好幾天,都不待稍微歇腳的,阿文只有跟在老道士屁股後面揮汗如雨的份兒。
然而,這幾年,老道士動不動就把“我還有幾天就死了,你卻不讓我幹這幹那”,當成“口頭禪”,阿文一直覺得,不是老道士突發奇想導致的。
阿文拍拍師父的背,幫忙順氣,一邊責備道:“說了不讓你抽煙,你還可勁兒抽,抽的可美了,不怕死啊。”
老道士拍開阿文的手,不讓他順,臉皮厚道:“死就死啊,你将來不死啊,怕個鬼啊怕,聽着,阿文,我感覺我真沒幾天了,我得好好跟你講一些事情。”
阿文不想聽:“呸呸呸,師父,咱們能不能別再說不吉利的話了嗎?好好活着不好嗎?天天嘴邊挂着一個死字做什麽呢?”
老道士瞪他:“嘿!我還沒死呢,你就開始蹬鼻子上臉了,我說話,你聽不聽?!”
阿文無法:“聽聽聽,你說你說啊,我真是白操心。”
老道士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上前一步,把阿文從木頭樁子上趕了下來,自己曲腿一跳,坐了上去。
老道士把幾個重要的客戶說給了阿文,說等他百年之後,如果這幾家人有什麽情況,來老地方找他,讓阿文按照他的話對付就行。
阿文:“你死都死了,還幫他們的差啊。”
老道士拍了阿文腦袋一下,罵:“榆木腦袋!我倒也不想幫他們的差!我要是無兒無女,我死了倒也清淨,我管這個世界上還活着什麽人呢!”
阿文撓撓頭:“那你還……”
老道士看着他:“還不是你!還不是因為我收了你這麽個倒黴徒弟!我死了,你還活着,我一輩子打拼的資源,怎麽也得傳給你,讓你吃幾年的?!咱們爺倆到底是誰操誰的心多啊?!”
“師父……”
阿文頓時眼睛澀了,摸着老道士的兩根瘦腿,跪在了地上,恭敬地磕了三磕。
老道士趕緊抓了一把阿文的頭發,不讓他再磕,大喊:“哎呦呦!!親孩子啊!!折壽啦!!折壽了啊!!快別磕了!!等我死了讓你磕個夠!!快快,給你煮個雞蛋面吃吃,我餓了。”
阿文趕緊爬起來,燒水做面條去了。
看着阿文遠去的背影,老道士這才長舒一口氣,嘆道:“這該如何是好啊,緣也緣,孽也孽,緣是緣,孽更孽。”
“哎——本不想讓你繼承我的爛攤子的,奈何我已經無力回天,實在無法再幫化解你些什麽,只能用我這堆破緣,來沖沖你那要命的孽障了。”
老道士道,搬出手指來,重新捏了捏阿文的八字,又搖搖頭,嘆息聲不止。
片刻,阿文端了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來,擺在木頭樁子上,兩個人站在木頭樁子旁,端着碗吃。
老道士攜湯帶水地嗦了一大口:“唔!我好徒弟做的雞蛋面,就是香啊!”
阿文笑笑:“好吃就再吃一碗,我下了不少面。”
老道士滿意地點點頭:“行啊,今天的鍋底,我舔也給舔幹淨了。”
_
不出三日,很平常的一天。
阿文從外面替老道士做法事回來,叫“師父”幾遍,無人應答。
他覺得奇怪,趕到屋子裏找人,發現師父盤腿坐在木頭樁子旁打坐,眼睛緊緊地閉着,一動不動。
阿文還沒有想到老道士最常挂在嘴邊的“死”字,心頭就已經升起了一股可怕的情緒。
他僵持在原地很久很久,才慢慢挪動腳步,朝老道士的地方靠近,蹲下來,擡手,試探了一下老道士的鼻息,和手腕上的脈搏。
果然,如老道士所料,所有人都不過一個“死”字,難解難分。
阿文沒有什麽情緒,他很熟悉這個流程。
他輕輕分出老道士的一條胳膊,一使勁,把老道士一把撈了起來,背在身上,放在草床上,給老道士換上了他生前親自精心挑選的當下最時髦壽衣。
然後,他就背着老道士去了墳場,那是一處青山,路程遙遠,要一雙腳,幾萬個腳印才能過去。
老道士生前對阿文說:“曠野青山聽雨落,自是道人枯冢處。”
意思是,老道士死要死在荒山綠野裏,這才叫“還道”。
老道士還說:“小子,你每次心情好了,都說謝謝我,謝謝我帶你出來,離開那個爛泥狗屎一樣的家,我每次都叫你別謝別謝,你知道為什麽嗎?”
阿文曾經道:“不知道。”
老道士說:“我接你出來,不是讓你謝我一輩子的,謝謝是最沒用的糖衣炮彈,我也有事求你,求你等我死了,把我葬回去。”
阿文背着老道士走上了山,山腳豔陽高照,灼燒人的眼睛,淌過一折從上跌落的小溪,突然下起了大雨,劈頭蓋臉,糊了阿文一臉。
雨中,阿文又葬了一個人。
也是在這一天,阿文聽說,阿珊要走了,坐輪船,走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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