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 1
Chapter 1
餘笙是在打工的地方遇到的匡靜河。
他去年從美國本科畢業,原本打算努力在國外多留幾年,不料疫情期間家裏的經濟來源日漸稀薄,大三大四沒回國(機票太貴),在學校把能打的工都打了幾遍,他的母校是一所文理學院,小幾千人,他打賭學校裏一半的人都會覺他面熟。畢業後,他考慮過留下,或者去他國闖蕩。兩年未見的母親嘴上說着你自己決定媽媽不阻攔你,這兩三年家中的變故(老人去逝、妹妹長大、母親提前退休)在母親的發間、皮膚上和形态裏都刻下痕跡。說到底,餘笙不忍心。出國什麽時候都來得及,能好好陪媽媽的日子卻在彈指一揮間。他經常想象自己離開她,在國外生活了多年,到三十歲、四十歲,媽媽孤獨地變成一個老人。你見過老人,但想 “我的媽媽是個老人”時總匪夷所思。
餘笙搬回國只有這個理由——他的社交圈在外面、他的習慣更切合外面的、他人生的三分之一發生在外面。剛回來那陣,餘笙時刻擔驚受怕,提防着自己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舉動。他的一位女性朋友發牢騷,說回了國出門得貼胸貼(她自稱很久沒穿過內衣,胸貼是她的底線),難以适應胸上吸附的異物。餘笙又一次慶幸自己不是女生,起碼輕微程度的袒胸露乳不算驚世駭俗。
然而驚世駭俗的舉動還是被他貫徹了。
白日的工作無非打發時間,美術老師,他上學時當過助教,喜歡講授的過程,視覺藝術又是他的專業,他出過幾幅入圍和獲獎的作品。餘笙目前并不缺錢,過段時間重拾炒股,偶爾接個海外客戶的單子,在上海能養活自己,就心滿意足。餘笙在國外上的高中大學,最早享受過一兩百刀的飯、幾百刀的古典音樂表演,他物欲較弱,無心登上金字塔尖,唯獨藝術能刺激他。
為了尋求刺激,一件驚世駭俗之事就此展開。
說來也巧,餘笙有個初中同學在婚禮策劃團隊裏工作,看同學發的朋友圈,客戶多半是貴人。餘笙給同學出了個主意,出乎意料,同學竟說容她想想,再詢問她老板和客戶的意見。一周後,餘笙收到批準。
大學幾年裏,餘笙畫過婚禮的現場圖。他把在婚禮上畫畫的錄像發給同學,視頻裏,餘笙和畫架上的作品平分秋色,執筆調色的青年像入了畫,在禮堂的一隅獨自美麗,如一座典雅而奢侈的靜物。
通過同學的安排,餘笙出席了幾次婚禮現場,給婚禮畫圖。過後,他收集了三張名片和兩張寫着電話的餐巾紙,都來自參加婚禮的男士。
餘笙和那些男人之間,并沒有驚世駭俗的故事。計劃的第一步花了半年左右,比預期順利。其中一位男士(看似深谙此道)幫了餘笙(餘笙只陪他喝了些酒)。第二步餘笙邁下一半,剩下的面試環節憑他造化。
面試給餘笙一種袒胸露乳的感覺,對方久久凝視他的履歷,就好像對方才是面試裏被難住的那方,反複質問餘笙,“你真知道我們這兒是做什麽的?”,“你沒投錯簡歷?”,“餘先生,你是認真的嗎?”……
餘笙的确在認真地找刺激,現今,做點天馬行空的事多麽難得、稀奇,所需的決心比結婚生子還雄厚。
于是,餘笙進了一家叫N渡的酒吧,當侍應生。N渡的外層是酒吧,而在外層的服務員只端酒倒酒。
餘笙的崗位,在酒吧的內層,俗稱Panem(1)。在Panem工作的青年少女叫做“容器”(餘笙納悶為什麽不直接叫“貢品”呢),文字游戲,魯迅曾說,“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luo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xing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稱呼他們男孩兒女孩兒過于淳樸,少爺公主寓意luo露,MB那類的字眼又粗俗了,“容器”即文藝又含蓄。
不過是圍繞着欲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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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餘笙的驚世駭俗之舉才有了前奏。
一晚他剛從Panem的更衣間出來,正好11:00,準備回他租的小公寓,值班經理梁正叫住了他。梁正是個四十出頭的女人,精幹的短卷發,微冷的妝容,常年揉捏欲望的淤泥而一身純淨爽朗,亭亭而立在Panem的幽光中,如同穿越來的長公主(員工都管她叫長公主),貴人池中如魚得水,應付自如。
而長公主此時卻雙唇緊扣,鼻翼起伏,仔細聆聽,餘笙竟能捕捉她不規律的吸氣聲——他頭一回見長公主失态。
長公主默默朝他打手勢,他滿心存疑,只好跟上,她又一轉身,擲出犀利的目光,上下掃了掃餘笙。正逢初秋,餘笙貼身穿了件半透的修身黑衫,披着大衣,黑皮革的長褲,腳蹬勃肯鞋,白襪暴露。長公主的目光在勃肯鞋上滞留了幾秒,嘴唇一緊,餘笙承認他這身裝扮配勃肯鞋确實不倫不類。
長公主領他去衣帽間,讓他選鞋。餘笙自帶藝術眼光,“容器”一般找酒吧的造型師幫他們定穿搭,幾回下來,長公主見餘笙能自食其力,就準他自由發揮。餘笙選了一雙淡粉色的短靴,黑中的一抹亮。
“你去陪個客人,長月和紀雪已經去過了,現在Dan在,你最後。”長公主的吩咐向來精簡,人欲俗事都被她解剖為一二三四五。
長月、紀雪和Dan都是“容器”,客人選作陪的“容器”是有講究的。“容器”會單個進去,以開場、點酒、上酒、收尾的順序見客(餘笙是新來的,負責收尾),而客人看好哪個“容器”就知會長公主,被點的“容器”今晚只陪那一間的客人。有的“容器”可以帶走,有的不可以。對餘笙而言,尋刺激歸尋刺激,陪shui就免了。
“按你的時薪算,客人會給小費。”長公主又說。
可能有誰請假了,長公主缺人手,餘笙沒多嘴問,但從長公主的失态來看,也許是位有來歷的客人。長公主的一大禁忌就是嘴碎。和貴人走得近,再貌美如花巧舌如簧,嘴巴漏風的、愛打聽的,就不可靠。
長公主尤喜他這點。他的教育、學識、經歷,才是長公主看好他的原因。起先長公主擔心他會放不下姿态,餘笙相信從銀行櫃臺的接待員到xing工作者,都該受平等的尊重,沒什麽羞于啓齒的,錢多錢少是真,賺錢吃飯是本質,沒什麽三六九等。被蹭一下手腕摸一下p股,餘笙早就做好了準備,否則不可能貿然來Panem做“容器”。
餘笙踏進包間時,想了幾種場景。一,男性客人齊聚,來放松娛樂;二,男性客人談生意(空氣裏通常繃着無形的弦,你一進門就會感覺誤入陣法);三,男性客人請客(你通常會被請客的一方推給被請的一方,推來推去,但一定要搞清到底哪方想要你);四,男性客人找事,一方專門為難另一方(你陪的是主導的那一方,千萬不要替被為難的那方着想);五,女性客人...(此場景屈指可數,可忽略)。
屋裏只有一個男人。
餘笙上初中時,有回他留校打掃衛生,離開時經過初三的教室,忽然看見一間教室裏,一個梳着馬尾辮的女生,坐在窗沿上,窗戶大開,腿垂在教室這側,上身立在窗戶口,面朝夕陽。餘笙不知道她想幹嘛,她搖搖欲墜的樣子令他挪不開步。他停在門口,那一刻仿佛世界裏只剩這間教室和那個女孩,餘笙自己也縮小、漸遠。站了會兒,餘笙悄悄走了。
他像回到了那日黃昏,幾步外的男人吸引着他,同時将他推遠。籠罩着這股張力的,是溺水之人絕望的呼救,和深處漩渦中的孤獨。
那時餘笙仍不知男人有高山流水般的名字,匡靜河。
回到絕望和孤獨。
絕望和孤獨是餘笙的老朋友。
藝術這條路是不分國籍的難走,希望存于瞬息間——某天清晨天空的藍是他鐘愛的純度,獲獎名單印着他的名字,餘笙能有一瞬的希望。無聊和絕望才占據了絕大部分的分分秒秒,藝術家要經得起作品的審視與折磨,藝術品的誕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點點滴滴的積累。餘笙偶爾會有驚醒的錯覺,“餘笙将永遠是畫畫的而非畫家”的恐懼如一道驚雷,短暫的轟鳴,永久性地劈裂大地。
孤獨餘笙就更熟悉了。他獨自一人在外八年有餘,孤獨嵌入了他的基因,直到他全身所有的細胞都包含孤獨這段基因。
餘笙突然很想把男人畫下來,就叫做《孤獨酒,絕望夜》。
在近處端詳,男人竟戴着墨鏡帽子,唯一清晰的是男人下颚的輪廓,餘笙看得出,那張臉很适合入鏡頭、進畫布。
“先生您好,我是餘生。請問還有什麽能夠幫到您的?”餘笙的慣用開場白,餘生是他作為“容器”的昵稱(Panem保護客人和“容器”的真實身份,除非客人主動透露姓名)。
男人靜靜地坐着,墨鏡阻擋視線,餘笙不确定男人在看哪,他不自覺地瞥向男人,男人是塊當模特的料。那幅畫不該叫《孤獨酒,絕望夜》了,《男人》足矣。
安靜持續了半分鐘後。男人挪動伏在膝上的手,拍了拍他身邊的位置。
他要餘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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