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Chapter 20

Chapter 20

在他和匡靜河去過的那個超市,餘笙再次偶遇熟人。

他兩手拎着鼓鼓囊囊的購物袋,肉和燕麥奶頗重,走起路來像搖擺的天平。穿過滑動門,購物袋撞到對面來的男人,餘笙只顧着往車的方向火急火燎地趕,小聲道了句抱歉,走出幾步,身後一聲“餘笙”如飛來的矛将他貫穿在原地。

餘笙曾告訴何姐,他若和他的前夫趙某擦肩而過他并不會認出趙某,其實是他誇張了。他們有過彼此都終生難忘的拉斯維加斯之夜,他們領過證,他們又一同把那段稚嫩的婚姻推向早夭,失去法律效力的結婚證是大夢與現實的唯一交集。餘笙當然什麽都沒忘。那人姓趙,名雲樓,那人頭發豎起來能把身高拉到一米九,那人的底線是做1和遵紀守法(按此順序),那人的手指擅于出千和令餘笙喊破喉嚨。

當趙雲樓喊住餘笙,有一瞬,商場裏的雜音流入幾年前拉斯維加斯的賭場,也可能是賭場裏的雜音順着時間逆流而上湧進商場。失效的結婚證被他塞哪了,在哪本素描本裏沉眠嗎?那麽幸福而瘋狂的一夜和那麽重要的文件,怎麽都不知所蹤?

“餘笙,你回國了?”

趙雲樓咧嘴笑着,比幾年前更像個中年人。在拉斯維加斯趙雲樓穿的T恤牛仔,胸口的十字架項鏈含進嘴裏是罪惡味的冰塊,頭發像初出沙龍,攥在手裏軟綿綿的,餘笙的手沾滿發絲的香。商場裏的趙雲樓被襯衣、毛衫、風衣層層包裝,佛珠纏繞着探出袖口,莫卡辛鞋在趙雲樓身上擠進十歲。趙雲樓指了指購物袋,“我幫你拎過去吧。”

餘笙點頭,淺淺地笑了下。“謝謝。”

“小事。”趙雲樓接過一邊的購物袋,伸手要接另一邊那個。餘笙連忙說,“不用不用。”

趙雲樓笑笑,并肩跟上餘笙。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拉斯維加斯那夜的大男孩并沒被成熟的裝扮封藏,仍愛笑健談。

“畢業那年暑假,快兩年了。”

“你不回去了?”

“暫時呆在上海。你呢?”

“我剛來上海。”他一笑,像輕快的嘆息,但嘆息從不完全輕快。“我要結婚了。”

餘笙不夠了解趙雲樓去洞察他嘆息裏的滋味,只能說,“恭喜。”他腳步慢了拍,“在國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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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樓低着頭嗯了聲。餘笙抿起嘴,沉默着往前走。

餘笙開的大衆,趙雲樓看了眼,“黑色的啊,沒選個鮮豔點的?”

“不是我的。”餘笙說。

趙雲樓無聲地輕“啊”,把購物袋放進後備箱。

他們守着閉合的後備箱,可以随時道別了。

“我能加你微信嗎?”

相比剛才的自信,趙雲樓的語調變得飄忽不定。

“嗯。我掃你吧。”

餘笙點開掃描,趙雲樓舉着手機已經一小會了。

“你今晚有空嗎?上海我不熟,也不知道哪好。別多想,我就想找個地喝酒。”

餘笙垂目看着地,低聲說,“可能...不行。我有愛人了。”

趙雲樓又輕快地嘆了口氣,輕柔的聲音中夾雜關懷與微甜的羨慕。“你和你愛人...是什麽感覺?”

“像在賭場裏賺了一生都用不完的錢。”

“賭場...”趙雲樓艱難地扯起嘴角,微笑發苦。“看來我們運氣太差。你們未來什麽打算?”

餘笙嘴唇微顫,努力強顏歡笑,卻失敗了。“他...不方便。沒什麽可說的。你的對象,你喜歡她嗎?”

趙雲樓垂下眼。“也沒什麽可說的。”

這些天餘笙起床和睡前都會想匡靜河,他會把胳膊伸到匡靜河那側,手掌探入空氣裏冰涼的空缺,扭頭望向牆上匡靜河畫筆下的他,在腦裏重現匡靜河把他按在畫上氣喘籲籲地沖刺。匡靜河說過他喜歡餘笙的顏色,像最深的夜裏的星星,他說小時候沒見識過漫天星辰,只看過照片,他知道天空實際上能更藍、星星實際上比他所見的更密集,成名後在歐洲看到了漫天星辰,他說他是個俗人,觀賞大師的油畫只會颦蹙犯困,星星美得通俗易懂,大自然和人類的靈魂之間獨有的語言,他流淚了。

餘笙構思起匡靜河的星星,上海的夜沒有那種美,那獨有的語言在喧嚣的城市裏銷聲匿跡,就好比博物館裏的甲骨文,少數人讀得懂,僅供參觀者效仿一種近似于欣賞的姿态,頂多拍一兩張照片。匡靜河就像博物館裏的展品,被囚禁在玻璃展櫃中,人們慕名而來,為他的名聲、價值、能力,鮮有人會細讀展櫃旁簡介的小字,或看清創作者在展品中傾注的靈魂碎片,它看盡人來人往,無人來問“你不孤單嗎”,就算它有那運氣,打碎玻璃劫走它需要常人不具有的膽量。餘笙獨自一人時最能和匡靜河的孤獨共鳴,并非因為孤獨本身,他對匡靜河的想念使他複制匡靜河的某些行為和情緒,譬如飲酒,他想進入匡靜河窗邊獨酌的狀态,匡靜河在吞下第一口就的時候在想什麽,在喝完一瓶酒的時候在想什麽,在意識瓦解的邊緣在想什麽。頭次嘗試,餘笙只知道第一口像火球,只知道酒瓶見底時他在想沙發底下積灰了,他意識回流後發覺臉上有道地板印,匡靜河若在,定會感嘆“你們年輕人睡得真好”。奇怪的是,餘笙失去了第一口後的記憶(除了沙發下的灰塵),但這次經歷讓時空錯位,餘笙吸收了匡靜河靈魂的一瓣,緩解了想念。

何姐冷不丁發了條短信,說“你的前夫來上海了”。餘笙回她,“謝謝何姐,我知道,我也是偶然碰到他”,他追加,“他要結婚了”。何姐說,“平平靜靜的就行”。餘笙理解她的憂慮。趙雲樓至今沒聯系他,重逢時沒做出越界的舉動,商場裏那身衣服裏繡滿內涵與沉甸甸的成熟。

過幾天何姐在飯局上遇到趙雲樓,盤問餘笙趙雲樓的喜好,餘笙一問三不知,本要提一嘴趙雲樓可能喜歡有十字架的首飾,又想到他手腕上的佛珠,還是把十字架做個念想吧。

命運和他們還有沒算完的賬。

按照時間表,餘笙準時走進包間,趙雲樓坐在一排人中央,一擡眼就看見了餘笙,兩人都僵了一下,同時挪開視線。聽趙雲樓的朋友說,他們帶他來看場子,如果趙雲樓滿意,就來Panem開單身派對,其中一個男生好幾次朝餘笙挑眉、投來性趣蓬勃的目光,餘笙不經意地吐露自己有男朋友,男生的目光才弱了幾度,若是Dan的那位黃老板,才不會知難而退。離開包間,餘笙和前面進去的三個“容器”在門外,等客人做選擇,肯定是趙雲樓來選。意料之外卻也合情合理的是,趙雲樓沒選餘笙。最後點了餘笙的是三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三人皆有家室,暢談大學時代,餘笙旁聽半分鐘就搞明白了他們仨不僅是單純的兄弟之情。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長公主通知他下班去趙雲樓的包間,想來趙雲樓動用了自己的權力,見一見餘笙這個小請求,長公主不能不給面子,餘笙到時只有趙雲樓在。趙雲樓彎腰示意餘笙坐對面的沙發,為他倒了點蘇打水,請餘笙畫他的婚禮現場。讓不為人知的前夫去畫,挺像餘笙将十字架留給在拉斯維加斯的他們,一種不可言說的念想。他們談不上相愛,連喜歡也牽強,那是種不需說白的、追溯到他們短暫結合的根蒂的牽系,對幻想和浪漫的無言愛意。

餘笙答應了。

長公主說阿月辭職了,她聽起來有點驚訝,又有點欣慰。阿月想見餘笙,這回阿月定的地點,在一家人均消費上百的咖啡館,阿月帶來了禮物,說是“他”特意準備的,“他”的原話是“謝謝你給阿月的幫助,請笑納”。小紙盒巴掌大,幾厘米厚,餘笙猜是耳墜戒指類的小玩意,他沒當着阿月拆開。阿月動不動就揪着衣領,像在心虛地遮掩犯罪證據,餘笙感覺阿月像焦慮過頭的初犯,高高的衣領天衣無縫地掩埋了罪證。

過了幾天,餘笙才想起那個小紙盒。他仔細一想,覺得不是首飾,阿月男人送出的首飾會搭配紙盒?紙盒裏有一把鑰匙和一張企業名片,名片上标注着“跟招待的報你的名字”。隔日,餘笙坐地鐵到陸家嘴,這家公司在一棟寫字樓裏,招待的姐姐聽了他的名字,帶他到一間儲藏室,她說餘笙的鑰匙能開門,囑咐離開時鎖門,欠身告退了。餘笙就像哈利·波特去古靈閣開金庫,心情像古靈閣裏的拉車,在未知裏大起大落。他轉而想,裏面要真有金山銀山,那麽匡靜河要在微博上退圈出櫃,他們也賠得起,流浪到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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