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非夢(5)

第一章非夢(5)

拜音達禮卻哈哈一笑,也端着一碗酒站了起來,“大阿哥海量,小小年紀就已有乃父之風,果然是虎父無犬子!來!我拜音達禮也敬你!”

褚英盯着那碗酒有些發怔,他剛才既然接了何和禮的酒,此刻就沒道理駁了輝發部首領的面子。我見他猶豫了一下,便伸手要去接那酒碗,心裏不禁暗自替他着急。

“大哥。”邊上有只白淨的手悄悄擋回褚英的手,搶先從拜音達禮手中接過酒碗。他搶酒的意圖如此明顯,偏是動作又如此的優雅,毫不驚慌,僅這種沉穩的氣度便已令人刮目相看。

果然拜音達禮的臉色微變。

代善将酒碗端過,咕咚咕咚不緊不慢地一口口喝盡,比起褚英之前喝酒時的爽利和猛勁,代善給人的感覺要溫吞許多。

酒盡碗幹,代善輕輕把碗放下,白淨溫和的臉上絲毫沒有半點變化,我卻從他一貫清澈的眼眸中看出了一絲醉意。

這小家夥……還真是亂來!

“好!”一直未吭聲的努爾哈赤突然大笑,拍了拍代善的肩膀,頗為贊許地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兒子!”

努爾哈赤如此一說,拜音達禮反倒不好再說些什麽了,黝黑的面皮微微抽了兩下,哂笑道:“二阿哥好酒量。”

于是衆人回複原狀,繼續熱鬧而又不過分地吃喝玩笑。我有點擔心代善,所以邊吃東西邊拿眼不住地瞟他。大概是我的表情和動作都太過明顯了,一直和拜音達禮有說有笑的努爾哈赤突然側過頭來,深深地睃了我一眼。

那眼眸黑得好似深不見底的海子,我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只是感到淡淡的、有種即将要被人算計似的毛骨悚然。我趕緊收回目光,正襟危坐,絲毫不敢再斜眼亂掃。

“咳。”對面大福晉衮代輕咳了聲,我悄悄擡眼,卻見她臉上陰沉着,嘴角微微下垂,似笑非笑,倒像是比哭還不痛快似的。

一時又添歌舞助興,餍足後的男人們開始歡聲笑語地相互說着調侃吹捧的話,我不敢回頭看,但瞧見衮代的臉色愈發陰暗,一旁的其他福晉們也是一臉的別扭和生硬。我不知道究竟為何,卻發現身側的孟古姐姐突然身子微微發顫,面部蒼白無色。

我擡頭看了她一眼,她回我一個安慰鼓勵的笑容,但落在我眼中,這笑容卻是那麽的無奈和艱澀。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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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語地伸出手去,悄悄握住孟古姐姐冰冷的左手。她指尖輕顫,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她低頭對我一笑,這一次的笑容溫暖多了。

宴席散罷,努爾哈赤率領親信部下送拜音達禮的一班人馬回輝發部落,他那群大大小小的福晉們自然都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剩下的只有我、東果格格和一幫小阿哥們。

褚英自那以後又被拜音達禮灌了好些酒,雖然代善默不作聲地替他擋了不少,但兩人畢竟年歲還太小,酒勁上來後,褚英第一個就醉趴下了。

東果格格似乎很氣憤,吩咐随從将爛醉如泥的褚英扶回房,再想叫人護送代善時,他卻煞白着一張小臉擺了擺手,示意無礙。

東果格格瞥了他一眼,嘆口氣,囑咐道:“那你回去好生歇着,我過會兒命人給你送醒酒湯去。”相對于這個半醉不醉,走路踉跄,但至少神志還算清醒的二弟,她顯然更擔心那個喝得神志不清,在下人的扶持下亂吼亂叫的大弟弟。

代善淡然地點點頭。

東果格格深深瞥了一眼站立一旁的我後,終于風風火火地帶着一幫随從丫鬟和褚英走了。

我嘆了口氣,問代善:“還清醒着嗎?想不想吐?還是困乏欲睡?”

他搖頭,面色雖白,可那雙眼眸卻出奇的清澈黑亮。

“我送你回去吧!”走了兩步,我心裏想着的卻是東果格格臨去時的那別有深意的一瞥。

雖說有一幫下人服侍,不用我操半分心,可代善聽到這話,仍是難掩欣喜地露出了柔柔的笑容。

回到代善的住所,張羅着把他弄到炕上歪着,這個孩子始終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未吭半句。我見他沒有睡意,也就坐在他床頭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題跟他閑聊。

“那個拜音達禮貝勒到建州做什麽來了?”

“提親。”

“提親?”

“嗯。”簡簡單單一個字,沒了下文。

我對拜音達禮反正也沒多少興趣,這個話題就此打住。随後我眼珠一轉,繼續問其他八卦問題,“你阿瑪是不是很喜歡你姐姐?”

“嗯。”

“那他為什麽特別喜歡你姐姐呢?只因為她是長女麽?”

代善挑了挑眉,給了我一個疑問的表情。我湊過去,小聲地問:“為什麽她能和你們坐在一起?下次我也和你坐一塊兒吃飯好不好?”和衮代她們那幫福晉一起吃飯實在是太悶了。

他先是一怔,而後蒼白的小臉竟然浮出一抹淡淡的紅暈,“咳。大姐她……随她丈夫一塊兒坐,所以……”

“什麽?她已經嫁人了?”我驚訝得差點咬到舌頭,“她才多大,居然已經嫁人了?”

代善含笑看着我,身子稍稍動了動,“我姐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她嫁給何和禮的時候是十一歲。”

轟!我眼前一暗,險些從炕頭上摔下去。這是什麽世界?十一歲!恐怕那女娃子都還沒發育成熟吧,怎麽可以這麽早就嫁人?難道這個時代的男人都有戀童癖?

雖然我也知道古時女子多數都很早就嫁作他人婦,可是書上不是說一般都要過了及笄才論婚嫁的嗎?那怎麽着也應該是十五歲以後呀?

“怎麽了?”

我猛然清醒,臉上不自在地發燙,如果按這種邏輯推斷,是不是不久的将來我也會被這樣胡亂找個人早早嫁掉?!

“在想什麽那麽出神?”代善微涼的手指輕柔地撫過我的劉海,我苦笑着脫口而出:“我不想那麽早嫁人……我才不要嫁給那些老得都可以做我阿瑪的男人!”

代善雙眼陡然綻放奇彩光芒,亮晶晶的瞳孔此刻看上去分外的漂亮迷人——這小子,再長大些肯定是個大帥哥。我心裏模糊地想着,卻不料被他突然用力一拉,猛地騰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緊緊地抱住呆愣的我,低聲道:“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東哥……我好高興。相信我,終有一日,我會和你圍坐在一起吃飯……我保證!”

這是說什麽呢?

我強忍着酥麻的感覺,無奈地任由他微涼的雙唇在我耳後游走,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

一天之內,我居然被兩個未成年的小鬼輕薄了兩次,說出去大概都沒人信——看來不只是古代的老男人有戀童癖,幼齒男孩同樣有嚴重問題。

萬歷二十年十月二十五,卯初。

當我還窩在被窩裏重溫我那點現代的舊夢時,被房外吵吵嚷嚷的聲音給吵醒了。帶着點窩火的情緒,我從被窩裏爬了起來。

外屋替我守夜的丫鬟阿濟娜正和一小丫鬟在争辯着什麽,見我出來,兩人俱是一愣,表情呆呆的。

我打着哈欠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水,仰頭喝下。阿濟娜這才反應過來,低呼:“格格,那茶是冷的……”任由她從我手裏搶了茶碗,我也懶得去争,回頭見那陌生丫鬟正紅着眼,一臉焦急地望着我。

“有什麽事?”我問。

“東哥格格!”那丫鬟突然朝着我跪下,我不禁一愣,這是怎麽了?滿人的禮節我是不大懂,可也不興見面動不動就磕頭啊?“東哥格格……你,你快去瞧瞧我家格格吧,晚了……怕是再也見不着了。”小丫鬟掩面哭泣,傷心欲絕。

我心頭一跳,阿濟娜在邊上婉言勸說:“海真,不是我們格格不去,實在是不能去……格格還沒嫁人,怎麽可以去那種地方?這不合規矩,不只要被人背後說閑話,還有去了若是真有個沖撞……那個,神靈會怪罪的……”

海真只是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可是格格昏沉沉的,嘴裏只是念着東哥格格的名字,她已經挨了兩天了,我怕她萬一撐不下去可怎麽辦?她心裏惦記的無非是想再見見葉赫的親人罷了!”

我納悶不解地問:“出什麽事了?哪位格格要見我?東果大格格?”我可想不起在這裏還有哪個格格和我有交情。

“不是!不是!”海真跪着爬了過來,拉着我的袍角痛哭流涕,“我家格格生小阿哥,痛了兩天兩夜,昨晚上已經昏死過去好幾回了!如今不僅是接生的嬷嬷沒轍了,就連薩滿法師也說恐怕沒指望了……東哥格格啊,念着我家格格出嫁前疼愛你一場的分上,求求你,去見她最後一面,了了她的思鄉之情吧!”

我越聽越糊塗,腦子昏沉沉的,似乎還沒能夠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阿濟娜見我迷惑,嘆息着小聲解釋:“格格忘了?海真是葉赫那拉側福晉的陪嫁丫鬟!”

“哦!”我恍然驚醒,怔了怔,猛地回味過海真的那些話來,驚跳,“你說什麽?孟古姐姐難産?”我還是沒習慣喊那年輕女孩“姑姑”,這一急,就把她的名字脫口叫了出來。好在海真和阿濟娜都沒在意聽,我慌忙沖出門去,只聽阿濟娜在身後尖叫:“格格!格格!你不能去……”

哪管得了這許多,我從院子裏出來,東轉西轉竟迷了方向。到古代好些天了,我卻仍是沒能摸清這座費阿拉城的一些主要殿閣的方位,誰讓我這人在現代就是個有名的路癡呢。

“東哥格格!這邊!”不知什麽時候,海真已經從後面追了上來,卻未曾見到阿濟娜的身影。這樣也好,有那丫鬟在,反而礙手礙腳的。

等海真領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處後,見院落裏擠滿了人,三個薩滿法師圍着一堆篝火在那抽筋似的狂跳。

我被戴着面具的薩滿法師給吓了一大跳,那些丁零當啷的響聲,加上嗡嗡的念咒聲,讓我的頭皮一陣發麻。

“啊——”唯一亮着燭火的那間屋子裏突然傳出撕心裂肺般的凄厲呼聲,那聲音拔到最高處時,陡然沒了聲音,留在空中的餘韻讓人心更是一陣抽搐。

我想也不想,直接奔着那道緊閉的門沖了過去,手還未觸到門扉,有道人影攔住了我,滿臉的怒氣,“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回去!”

我恨恨地咬牙,毫無畏懼地瞪着這個始作俑者,他老婆替他生孩子就快死了,他卻還攔着不讓她和親人相見?

“我要見姑姑!”

隐忍的厲芒在他眼底一閃而過,“你不能進去!”

“我要見我姑姑!”我再次重複了一遍,我就不信他聽不懂,深吸一口氣,我厲聲說,“她就快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真愛她,就讓我進去見她,這是她最後的一點心願!”我見他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隐埋在眼眸深處竟有一種清淡的蔑然,不由更加地惱火,“你,如果不愛她,當初就不該娶她!也許是你老婆太多了,死一兩個對你而言根本不算什麽。”我鄙夷地冷笑,“可是在她而言,你卻是她唯一的丈夫,是那個害得她此刻生死懸于一發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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