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赤子心

赤子心

周五晚，一家卷門簾拉下一半的小面館已經不再招待客人，但依舊有燈光從卷簾下方的空隙裏透出。

“學了這麽久，都餓了吧。”常令的媽媽端上幾碗牛肉面，一張長方形的餐桌上圍坐着五個人，常令的學習小組裏今天加入了喬欣歆。

這是一場針對期中考試試卷的複盤，自從上學期的期中第一次複習之後，她們幾個人就偶爾會這樣聚在一起複習。

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何辰高興地移開面前的試卷，毫不客氣把碗裏面最多的那一碗挪到自己眼前吃了起來。

她想到白天碰見喬欣歆的異樣，問道：“你今天大課間的時候是發生什麽了嗎？”

喬欣歆把在物理辦公室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們，最後不由得佩服一下秦雙溪：“你看人的眼光真的很準，當時我都以為我要被陳老師罵一頓了，但是她人真的很好！”

常令還在看手裏的試卷：“我之前就和你們說過啦，陳老師人很好的。”

“令姐，你的面再不吃就要坨了。”何辰提醒她，又說道，“但是，一想到曾經是不良少女的陳老師在姐姐的影響下成為了一名教師……感覺很不可思議呢。”

“我好像知道為什麽……”許知未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過，我如果告訴你們了，你們可不要和別人講啊。”

秦雙溪立刻放下手裏的飯碗，舉起手比了一個四的手勢：“我發誓，我絕對不和別人講。”

“嗯……其實就是，我之前去辦公室的時候聽到的，其實陳老師的那個雙胞胎姐姐，她好像是在高中的時候出意外去世了。陳老師以前也不叫陳知，是因為她媽媽總是把她認成姐姐，她就直接改了個名，作為她的姐姐繼續活着。”

“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喬欣歆垂下頭，扒拉着碗裏的面，“那陳老師她自己的想法……又有誰去在意呢？她作為她自己的人生又要怎麽繼續下去呢？”

常令看她一眼：“陳老師比你想象中的要厲害很多，不管是作為她自己，還是她的姐姐，她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事，我很敬佩她。”

“真的很厲害呢。”喬欣歆若有所思，“我都不知道以後想做什麽，能不能成為像陳老師那麽厲害的大人呢……”

何辰看着她笑：“看來是陳老師改變了你呢，或者，你也去成為一個可以改變他人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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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能嗎……”喬欣歆陷入苦思，“感覺，還需要很多努力才可以實現呢……”

“你就跟着咱們令姐，噢，還有丁潇，跟着你的同桌好好學習吧。”秦雙溪坐在她旁邊，笑眯眯地拍了拍喬欣歆的肩膀。

“提到同桌，”何辰想起了一個人，“令姐，鐵子走了，你一個人坐會不會覺得很不習慣啊？”

“不會。”常令平靜道，“座位變寬闊了，能放東西的地方也更多了，挺方便的。”

“那你有沒有想念他啊？”秦雙溪問道。

常令很無情：“說實話，有沒有他都一樣。”

何辰和秦雙溪對視一眼，果不其然在對方的眼睛裏都看到了同情的眼神。

常令很無奈地看着她們：“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你們覺得王鐵很可憐，是嗎？為什麽，因為他對我的感情？”

全員震驚地看向她，她坦然自若：“大家都能看出來的事情，為什麽你們會覺得我看不出來？”

“因為你的表現啊……你的表現就好像你完全不知道一樣……”何辰難以置信，“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嗎？”

如果一直都知道的話，為什麽令姐能變現得完全像一個沒事人一樣啊！這是什麽恐怖的心理素質！

“我的表現？”常令好像想到了什麽很有趣的事情，很輕地笑了一下，“我的表現，很重要嗎？如果說更重要的事，應該是學習吧。”

何辰觀察着他的表情，問道：“令姐，你覺得鐵子他……人怎麽樣？”

常令的回答很官方客套：“他是個很好的人。”

“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很好的人。”秦雙溪說道，“你們同桌了這麽久，你對他就沒有一點點別的看法嗎？”

常令思考了很久，當她終于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說出來的卻還是剛剛的那些話：“就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沒有其他的了。”

“不過，其實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他了，”常令繼續說道，“不過，他可能不知道就是了。”

那是發生在常令小學三四年級時候的事情。

她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好好學習，在好幾次數學考試中都拿到了滿分，是老師口中誇贊的對象。

這樣的小孩，只要對主動向自己示好的同學們稍微“友善”一些，很容易就會成為一個人氣之王、同學們圍繞的中心。

但是，她是常令。

常令面對他人的善意和微笑，擺出來的永遠都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她不懂為什麽僅僅只是因為自己成績好，就有人願意想自己搭話。更難以理解他們的潮流與時尚，因為她從來沒有漂亮的本子和自動鉛筆，就連文具袋都是最便宜普通的那一款。

久而久之，班級裏生成了一些關于她的傳言，比如仗着自己的成績優異，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所以目中無人，看不起班級裏成績不好的同學。

常令沒有朋友，但她也曾在廁所裏，在體育課上聽到那些聲音。

要去自證清白嗎？

小小的常令最後選擇的只是保持沉默。因為，這些傳言怎麽編排她都不重要。

對她而言，她心裏總是有更重要的東西。比如她的媽媽，比如學習。

後來有一次，班級競選“學習之星”的時候。

老師把她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和其他幾個成績同樣優異的同學的名字放在一起。

競選是投票制。

而她，即使只有九、十歲，卻已經在那個瞬間明白了一件事——

沒有人會給她投票的。

不可能有人會給她投票。

“三好學生”只是一個頭銜而已，她在心裏默默說道，它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的影響，對她的學習更是毫無益處。

所以，即使沒有人給自己投票……

那也沒有關系。

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當老師念到她的名字、當她聽見老師迷茫地進行确認、當她聽見周圍隐隐約約地傳來的嘲笑的聲音，她還是忍不住捏住了自己的衣角，用力憋住自己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

或許有過那麽幾次，在未來的某一天她回想起這件事，都忍不住笑自己當時的青澀與稚嫩。

但她又不得不承認的是，那個時候的自己即便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有着她堅守着的自尊和無論如何都想要維護的顏面。

她或許永遠不會忘記自己那時的害怕與悲傷，但現在的她，已經可以坦然面對他人的質疑，也有了會陪伴在自己身邊，一直相信自己的朋友們。

輕舟已過萬重山。

——

“欸？沒有同學投票嗎？”

小小的常令只感覺自己的臉微微發燙，但整個身體都慢慢地冷卻了下來。

沒關系的。在這裏，沒有人喜歡她。沒關系的。

“老師，你剛剛說的是誰？”一個男孩把自己藏在課桌下的課外書收起來，好奇地問了一嘴。

老師也沒想到會有人這麽問，怔愣道：“常令……”

“那我要給她投票！”小男孩笑嘻嘻地說道，“她很厲害的！數學考試她能拿滿分！”

常令猛地擡頭。

小男孩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有人很不在意地說道：“是啊，畢竟常令很聰明啊。”

“她很聰明，但是她也很努力！”小男孩認真地替她辯駁，“就算是課間，她也在看書。我真的覺得她很厲害。”

衆人沉默。

常令捏緊的手緩緩松開。

不重要了。

別人怎麽議論她，如何看待她，願不願意給她投票，都不重要了。

因為，有人會認可她。

有人會看見她的努力和認真。

有人會真誠地說認為她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已經足夠了。

至于後來……

——

“後來我轉學了，再見面就是高中文理分班之後，我坐在座位上，他問我旁邊有沒有人。”

她說沒有，他揚起一個笑臉：“那我就是你的新同桌了。”

他們同桌的一年半裏，兩個人從來沒有提到過小時候的那件事。

“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忘記了吧。”常令淡淡道，“畢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對他而言，不過是說出了心裏的實話，或者說是随手幫助了一個被孤立的可憐的小女孩。但對我而言，那一刻，他就是我的英雄，他拯救了那個一直壓抑着、沉默着、迷茫着的我。”

聽完故事的何辰沉默了一段時間，說道：“我在想，有時候人總是會拿一些标準去評判他人，比如外貌、學習、體育……但是，抛開那些外在的、社會一定要強賦予給我們的評價因素，王鐵，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那就足夠了。

他不一定需要漂亮的外表、優秀的成績，但他會對需要幫助的人施以援手，會真心對待自己的朋友。

他身上已經有了最珍貴的東西——一顆赤子之心。

——

王鐵合上課本，翻開英語試卷準備開始聽聽力。

一陣風從窗戶吹進來，掀開試卷的一角，他看見最下面壓着的，是上學期期末考試，常令給他整理的數學重點。

他突然想起小學時發生的那件事，本來快要哭出來的小女孩詫異地看着自己。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在她聽完自己說的那些話之後，她眼裏散發出了奇異的光芒。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真的很漂亮。

後來，他們在高中相遇。不過，她應該已經忘記那件事了吧。

不過……那件事的結尾是什麽樣來着？

印象裏，小小的常令局促地站在講臺上，接過班主任遞給她的獎狀。

她把獎狀舉起，獎狀中間印着“學習之星”幾個大字。

她的眼睛不知道看向何處。

最後，她看向在臺下的自己，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可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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