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首次

朱承治坐在小輿上,擡小輿的四個太監,腳下走的飛快。

過了會,到了宣和帝宴請群臣的明德殿門外,朱承治從小輿上下來,見得一個年輕俊秀的太監已經在那裏候着了。乍一眼看去,這個太監的面相看着還頗為面善,朱承治腦中靈光一閃,想起這個太監就是上回在翊坤宮看到的那個禦馬監太監。

“奴婢馮懷叩見大殿下。”馮懷口裏說叩見,雙腿卻沒跪下,只是微呵腰,他沖小輿上剛下來的男孩兒作揖,“皇爺正在殿內等着殿下呢,殿下快些過去吧。”

朱承治颔首,伸手在緋色窄袖圓領袍上整理了一下,向殿內走去。

很長一段時間,他所見的天地只有西內冷宮的那小塊地方。侯先生曾經和他說過宮城之內如何的壯麗,今日一見,果然如同先生所說。

朱承治看了一眼那雕欄畫棟,很快收回目光,他深深吸口氣,擡腿邁入殿中。

他一入殿,樂工們就停止了奏樂。臣工們也安靜下來,剎那間,殿內安安靜靜,連風吹進來的聲響都能聽到。

這位皇長子還是頭回在諸位臣工面前亮相,殿內大臣們的眼睛全都在他身上。

朱承治心跳如鼓,他袖中的手握成了拳頭又緩緩松開,将自己的目光注重在上面那個身着明黃龍袍的男人身上。

上首的男人頭戴烏紗善翼冠,身着盤領窄袖黃袍。手持金杯,看着他。

小太監小跑着上來在朱承治面前放了個天青杭緞蒲團。

朱承治一撩袍服下擺,跪在蒲團上,就對上首的宣和帝拜下,“長子承治叩見父皇陛下!”

他聲音清亮,幾乎聽不出來半絲兒顫抖和緊張,禮數周到。

舉止之間落落大方。

宣和帝有些出乎意外,這個長子自小養在西內,西內那個地方荒涼的很,冷宮衆多,而且宮殿也多做養飛鳥禽獸之用。孩子在那裏長到這麽大,能受多少教導!而且又偷偷摸摸的藏起來,能不養成個怕人的性子已經是上天眷顧了!

宣和帝打量這個兒子,到現在父子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上回還是這孩子生病,他過去看了一次。

朱承治跪伏在蒲團上,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目光的打量。他紋絲不動,過了好會上頭終于傳來宣和帝的聲音,“起來吧。”

“是。”朱承治應了聲,從蒲團上站起來。

他今日來,穿了皇子的緋袍腳蹬皂靴。他天生肌膚白皙,相貌秀氣,唇紅齒白。端的是讨人喜歡的面相。

“坐吧。”宣和帝道。

之前宣和帝就想叫諸位大臣見見這個長子,所以也叫人給他預留了席位。小太監過來引路,将朱承治引到他的席上去。

臣子們的席位都在下首,哪怕首輔也不例外。朱承治是皇子,席位離宣和帝較近。

坐在座位上,面前案上擺了幾樣菜,都是精致絕倫的樣兒。也不知道是蘿蔔還是什麽蔬菜被雕成了一朵芍藥,盛開在碟盤之邊,下頭是切成了細絲的魚肉,晶瑩如雪。還有一碟豆芽,看似無奇,其實裏頭都細細的塞滿了肉糜。

皇家飲食從來不惜人力物力,舉盡全宮之力,只為一口享受。

旁邊的小太監給朱承治手邊的金葵花杯裏頭注入米酒。朱承治年歲不大,喝酒恐怕受不住酒水的後勁兒,就改為孩子比較愛喝的米酒。

“你最近在做甚麽?”宣和帝持起手裏的金杯,看向座上的長子。

朱承治剛拿起手裏的金葵花杯,突然遭到宣和帝發問,馬上把手裏的酒杯放下來,站起身,躬身道,“回父皇陛下,臣這段時間都在讀書。”

此言一出,下面臣工們面面相觑。

大皇子到了現在都還沒有進學,折子都上了好幾輪了,結果被宣和帝壓下。現在皇長子說這段時間都在讀書,可真是捅了馬蜂窩了。

宣和帝眉頭微微蹙起,他頗有些不悅。七八歲的孩子正是愛鬧愛玩的時候,如果沒有娘和師傅壓着,根本就不願意到書桌上去。他當年這年歲,不愛讀書,倒是喜歡和幾個太監琢磨着上樹掏鳥窩。

他當年有大學士為師都是這樣,長子一個沒人教導的孩子,哪裏會這些!恐怕還是有人事先教導過該如何說話。

宣和帝心下泛起些許厭惡,不過面上還是如常,他扶着手下的扶手,“讀了甚麽書?”

“臣愚笨,只是讀了孝經。”

“……”宣和帝咧咧嘴角,帶着幾分漫不經心,“那你當着諸位臣工的面,背一篇出來聽聽。”

小小年紀,就在旁人挑唆之下學的陰謀詭計,要是長大了還不知道要成什麽樣!這次小懲大誡,也在臣工面前裏露一把這孩子的資質到底怎麽樣。

宣和帝料想朱承治一定會汗出如漿,結結巴巴。誰知朱承治對上頭的父皇一弓腰,而後轉過身來,面對在場的諸位朝臣開口就背。

“孔子居,曾子侍”朱承治小小身板挺得筆直,他想起在承乾宮裏寶馨和他說過的話,“殿下你就把那些個臣工當水瓜!你瞧那麽一堆兒水瓜堆在那裏,還不是你說甚麽就是甚麽,有甚麽好怕的!”

朱承治忍不住笑,辛虧忍住了,把上翹的唇角給壓了下來。

朗朗的背書聲在明德殿響起。侯良玉守在那兒聽這聲音,忍不住紅了眼。朱承治是他偷偷摸摸養大的,看着都覺得和自己的小孫子差不多。親眼看大的孩子面對這麽多人不怯場,侯良玉也是欣喜不已。

朝臣們目瞪口呆。上頭的宣和帝也好不到哪裏去。他一開始就料定了兒子是被人教說那番話的,并不是有真才實學。誰知這孩子竟然還是真的有備而來。

朱承治一篇背完,對着諸位朝臣打了個千,回頭來看宣和帝。

宣和帝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他點頭,“很是不錯。”

的确不錯了,沒人教還能學到這個地步。

“皇爺,大殿下天賦異禀啊。”下頭一個閣臣對宣和帝道。

“恭賀皇爺。”朝臣們如同倒栽蔥似得,一排排跪倒下去。

原本還是觥籌交錯,轉眼間變成這樣。這變化叫朱承治看的驚嘆,他看了一眼上頭的宣和帝,宣和帝手掌抹了一把臉,把臉上的錯愕給抹了去。

“好,都起來。”宣和帝輕咳,叫朱承治歸位。

朱承治躬身應了,回到自己座位上,群臣們的興致比之前越發高漲起來。他捧起手邊的酒杯啜飲了一口杯中的米酒。米酒醇厚香甜,甜的眯了眼。

“皇爺,大殿下如此資質,乃是上天賜福,皇爺還有甚麽猶豫?”他眼梢瞥見一個頭發胡子花白的閣臣對上頭的宣和帝說道。

那閣臣位置在衆多閣臣之首,應該是個閣老,說不定還是個首輔。

朱承治見宣和帝面色有些不佳,馬上收回目光,乖巧的坐在那兒。

馮懷把這一幕一點不剩的全部看在眼裏,心裏納罕,這麽小的年歲,倒是個伶俐聰明人兒!

想想也是,生母惠妃那個模樣,什麽都指望不上。要是自己還不聰明點兒,恐怕都得交代在這吃人的宮裏頭了。

別看是個小主子,要是日子難過起來,說不定連下頭的奴婢都比不上。

馮懷心裏感嘆了兩聲,他袖着手,臉上一派風淡雲輕。

宣和帝被自個兒子給打了個戳手不及,開始是想叫兒子吃個教訓,不要在他面前抖機靈,誰知道被反殺。

他見首輔還想提立太子之事,立刻賜酒食下去,暫時堵住他們的嘴。

帶到宴會一結束,宣和帝立刻離開,朱承治看着宣和帝半點都不停留的背影,似有所思。

侯良玉過來,蹲下~身,“殿下?”

朱承治随着侯良玉出殿,待到了小輿上,朱承治拉住侯良玉小聲道,“侯先生,剛才父皇是不是不高興?”

侯良玉呆住,他立刻反應過來,臉上滿是笑容,“剛才大殿下表現的很好,皇爺高興都來不及呢。”

想起方才宣和帝那臉色,侯良玉也知道這回宣和帝是不太高興了,但原本就是要在朝臣面前顯露。只要朝臣們覺得好了,到時候行事自然要順利許多。至于齊貴妃肚子裏頭的那個,就不太重要。

是男是女不知道,就算是個帶把兒的,生下來,能不能養的大都還不知道。哪裏比得上已經長成了而且又聰慧的皇長子。

朱承治低下頭,他坐回小輿上。讓太監把他送回承乾宮。

惠妃早早帶着人在承乾門那裏守着,她已經是一宮主位了,下頭少不了跑腿的人。只要在宮裏好好呆着,到時候人來了,自然會有來禀告的。但是惠妃把這個兒子當眼珠子一樣的看護着,離開了身邊就坐立不安。老早就帶着人在那兒等着。

這會兒日頭不算烈,寶馨站在後面,渾身上下曬得懶洋洋的。

突然前頭傳來一陣騷動。寶馨知道朱承治回來了。

朱承治從小輿上下來,腳才落地,就見得惠妃趕緊上來。惠妃打扮相當素淨,頭戴狄髻,戴了套紅寶石頭面就算了,連妃嫔們常服裏頭的鳳冠也沒有戴。

“長哥兒回來了。”惠妃快步子上來,扶住兒子的肩膀,上下打量。見着毫發無損,才雙手合十,口裏念着佛號。

“長哥兒沒事就好,累了吧?快進來。”惠妃牽着他的手回到承乾宮裏。

回來之後惠妃叫上了幾碟點心,都是老早從甜食局那裏淘弄來的,就等着朱承治回來吃。朱承治吃了幾塊糕點之後就停了嘴,惠妃問了問明德殿裏頭的事,朱承治說一切都好。

惠妃這才放下心。

吃完點心,話也問完了。朱承治面露疲憊,惠妃就讓寶馨服侍兒子休息。

寶馨領着朱承治回到寝殿裏,換了衣服,擦了身子,連帽子都摘了把光頭給抹了遍。

朱承治靠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和寶馨說話。

方英幾個人被他打發的遠遠的,寶馨坐在床邊和他說笑,他在外頭板着張臉,到了寶馨面前終于肯露出些笑容了。他把今天在明德殿上的事兒都給寶馨說了。在惠妃那兒,他報喜不報憂,說了也只是叫生母白白發愁罷了。

“殿下做的好。”寶馨聽了,笑的裂開嘴露出細細潔白的牙,“既然皇爺想聽,殿下就背,到時候讓那些大人們看看殿下到底是個甚麽樣子。”

寶馨知道從頭至尾宣和帝這個爹就靠不住,既然爹靠不住就另辟途徑,這不是還有那些朝臣嗎?

朱承治點點頭,“就是我瞧見父皇有些不高興。”

“殿下別怪我說話直。”寶馨說着打量一下四周,見着除了兩個就沒別人,這才壓低聲音,“要是皇爺高興了,殿下可就慘了。”

這話說的誅心。朱承治沉默了會,點點頭。他知道她說得對。父皇不喜歡他,這個怎麽也騙不了自個。

這一場,也算是他的自救。就是奏效不奏效,還不知道。

寶馨斜乜他,見他心事沉沉,把他輕輕攬到身上,“殿下不要想多了,外面還有那些大人呢!”

寶馨說的也不算錯,此後一段時間,朝臣們上折子更多了,關于立太子的奏章幾乎将南書房裏頭的禦案給堆滿。

宣和帝看到那些折子,頭疼的更加厲害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寶馨抱住小狼狗:我和你唆,爹靠不住沒事,還有外頭那麽多人呢!

小狼狗爪子按她胸口,星星眼: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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