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自辯

第17章 自辯

這一頓飯, 程音吃得心不在焉。

剛才那一幕,在旁人看來或許覺得稀松平常,給她的沖擊卻如彗星撞地球。

柳世的季總, 果然不是她曾認識的那個季三。

十多年前, 季辭絕無可能把襯衫那麽穿,搞不好還想多往衣領上縫一個風紀扣。

那時候, 她要是想牽一下他的手,都得假裝夜盲症發作才能得逞。

但剛才,有位長腿美女飛身上前,法式貼面禮來了一整套,季總全程适應良好。

“所以,你吃醋了?”深夜的心理咨詢時段, 熊醫生繼續解剖程音。

“有點吧,”程音想了想,“也不能叫吃醋。”

就是有點不服氣,當初自己求而不得,如今旁人唾手可得。那一瞬間, 她确實産生了極大的心理波動。

不過,等她回到自己二十平米的胡同蝸居,心中便只剩下清淺的漣漪。

歸根到底,他們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程音試着回憶往事, 覺得一切都顯得非常不真實,她甚至懷疑,過去的那個季三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如果她沒算錯, 二十多年前傅晶已經嫁給了柳石裕, 搬進了後海的大宅子。

那麽,季辭的遭遇, 就委實令人難以理解了。

暴雪傾城的夜晚,零下十幾度的北京城,他一個人在街上流浪,腳上連雙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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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恰好被程音撿回了家,估計他都熬不過那個雪夜。

那一年季辭才九歲。

半個月後,程敏華費盡周折,總算聯系上了季辭的外婆。

老太太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綠皮車,從川西來到北京,背着一大筐新挖的筍,對程音一家千恩萬謝。

看她的衣着和面相,完全是一個艱苦本分的鄉下人。

季辭與程家的因緣就此結下。

後來,每一年的寒暑假,他都會來北京參加奧賽集訓。京城吃住昂貴,為了節約費用,他常常借住在程音家中。

再後來,他考到北京讀大學,連學費都出不起,不得不申請了貧困生助學貸款。

若有傅晶這樣一個小姨,他何至于在經濟上如此窘迫?

“豪門麽,可能就是有這樣或那樣的怪癖。”程音抛出自己的見解。

比如,算出孩子生辰八字不好,必須送去深山裏修行,成年之後才能接回,諸如此類。

所以,他出現在她生命中的那幾年,也許只是一場機緣巧合的偶遇。

類似于天界皇子下凡歷劫,歷完之後,總歸還是要回天上去。

反正不管因為什麽,都和她本人沒有太大的關系。

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她和季辭相識多年,幾乎稱得上青梅竹馬,對他的了解卻非常膚淺。

曾經她覺得,三哥就是這樣的人——鋒利,沉默,冷峻,好像冬日海邊懸崖壁立,猝不及防降臨的一場雪。

他從來不講自己的事,也很少對人露出笑臉,這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再次遇到32歲的季辭,見到他在另一個圈層如魚得水,程音不得不承認,當初他什麽都不說,可能只是不願多說。

“我就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程音總結陳詞。

這個想法算不上頓悟,是過去十幾年逐漸沉澱的認知,只是現在被事實進一步印證——難過當然在所難免,但她也沒覺得特別痛苦。

只有一絲執念消散後的惆悵。

“醫生,我好了,”程音一派輕松道,這次真的好了,完全、徹底,沒有一絲意難平。”

“是嗎?”熊醫生笑。

對啊,少女也許會不切實際,可她快三十了,已經能接受生活中的那些“不盡如人意”,不會再妄想摘下天上的星星。

“不然怎麽辦,仙凡有別,再怎麽努力,人家也不可能多看我一眼。難道要學董永,趁仙女洗澡把人衣服偷藏起來,不讓回天上去?多猥瑣啊。”

熊醫生被逗得嘎嘎樂。

“這樣也挺好的,心結解開了,位置擺正了,我就真的放下了。”程音道。

“是嗎?”

“醫生,我要申請退款,”程音不滿道,“20塊錢巨資,你全程只會說‘是嗎’兩個字,今天的挂號費不值。”

“一般來說,決斷如果做得太快,情緒出現反複的概率會比較高。”熊醫生從善如流,多說了兩句。

“不會反複。”程音斬釘截鐵。

“有反複也正常,我們先不急,事實會告訴你答案。”

鹿雪的自然博物館之旅,終究還是沒能成行。

周日淩晨,王強突然半夜雞叫,呼喚全組人員前去加班。

能讓這位資深躺平派于夢中驚坐起,必定是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由于集團大樓出現重大停電事故,執委會啓動了應急機制,問責流程飛流直下,狠狠砸到了後勤組頭上。

樓宇電力故障,後勤管理部門難辭其咎,一旦要問責,第一個砍的就是王強的腦袋。

王雲曦不知下了什麽通牒,王組長焦慮得一夜沒能閉眼,每隔幾分鐘就在群裏發出一個新指示,仿佛要用區區一天時間,把百廢待興的後勤組整頓一新。

“頭兒,臨時抱佛腳,是考不上清華的。”江媛媛忍不住抱怨。

程音也不贊同這種無頭蒼蠅似的做法,但她沒有直接唱反調,只是将待辦事項按照輕重緩急排了個表,私下傳給了王強。

“組長,要麽我們今天先把排查工作做了,這是當務之急。”

熱鍋上的王螞蟻停了一瞬,按着程音的那個清單,安排人手去巡查樓宇了。

其實這項工作,周六物業已經幹過一輪,不過按照他們一貫的敷衍塞責,當然不可能查出結論。

程音費盡力氣,從工程部請來了一位經驗豐富的電工師傅,拉網式地将全樓的線路看了個遍……

結果仍然一無所獲。

短路跳閘,原因不明,莫名故障,莫名恢複。

“這要麽是見鬼,那麽是人為。”老師傅最後診斷。

“見鬼?”江媛媛對怪力亂神主題永遠感興趣。

“電就是鬼,老電工都有陰陽眼,知道哪根線絕不能碰,一般人可不知道。”

這話題走向,很難說到底是科學還是迷信……

“人為”二字,卻如一根輕細的鵝毛筆,忽然搔動了程音的耳朵。

她的耳垂微微發熱,似乎還能感受到前一天晚上,男人溫熱的鼻息。

……

情況若此,後勤組做多少無用功都于事無補,最後只能交出一份白卷。

白卷很厚,連目錄帶附注,條分縷析且結構清楚,至少說明了一點:以現有的管理制度和流程,無法評估出更大的剩餘風險。

報告中還對未來的用電安全提出了優化整改方案,制定了臨時停電應急預案。

之前後勤組的工作水平暫且不論,至少這份報告本身是合格的。

“你寫的?”王雲曦狐疑地打量王強,目光轉了一圈落在程音身上,“還是你?”

王強立刻承認,是程音寫的,加班加點,吃苦耐勞,年輕人很靠譜。

王雲曦沒搭腔,嘆了口氣,将報告随手丢下,滿腹心思都在想——周一上午的管理層執委會,恐怕沒那麽容易交代過去。

她的預判很準,本期執委會的全部焦點,全都集中在了周五的停電事故。

首先跳腳的是研發部,雖然備用電源在五秒內及時上挂,優先供給了生物醫藥實驗室,但五秒的間歇已經足夠驚險。

離心機和冷凍櫃重啓不說,門禁系統直接掉電,要是放跑了一兩個實驗室裏的猴子,那真叫一個血本無歸。

叫得最響的則是張堯寧,他直接将這件事上升成了國際聲譽事件,因為那天晚上國際部在和歐洲開視頻會議。

“這讓客戶怎麽信任我們?連供電都沒法保證,還搞什麽尖端研發?”他瞄準王雲曦開火,“曦總,這麽大的事故,您那位強人同志,不得引咎辭職?”

“報告裏寫得很清楚,事故原因還在調查。”王雲曦拒絕接鍋。

“你們這報告,寫了跟沒寫一樣,”張堯寧冷笑,“我這兒呢,倒是有一個重要信息,門禁系統顯示,那天晚上九點鐘,貴部有個員工在B1層刷了卡。”

他丢出一份打卡記錄單:“下班時間,大晚上的,她跑去B1幹嗎?”

王雲曦沒有回應,她擡頭,看了一眼主席位上的柳石裕。

這位海內外知名的企業家,身量不高,不修邊幅,乍看像一名普通的國文老師,唯有精光四溢的眼睛,顯出了與衆不同。

她想知道,柳董對張堯寧的舉動,是個什麽反應。

這段時間,太子黨對行政部頗多挑刺,一直譴責她用人不當,用意很明确,要打擊一批,拉攏一批,托舉自己的人上位。

王強打下去,姜曉茹提起來,這算盤響的她都聽到了,柳董真不打算裝聾作啞?

柳石裕還真不吭聲,笑眯眯地坐山觀虎鬥。

王雲曦沒辦法,只得繼續和張堯寧打嘴仗。

“你說的那位,是我們後勤組的員工,他們本來就在庫房辦公,搬下去都好幾個月了。”

之前因為公關組擴編,樓上工位不夠用,後勤組被擠到了樓下,後來為了方便管理庫房,他們便再沒有挪上樓。

“停電了辦什麽公?”張堯寧皮笑肉不笑,“你們員工會盲文?”

“也許只是加班耽誤了,世界上有種東西叫手電筒。”

“天天加班還把活幹成那樣,不愧強人同志帶出來的團隊。”

兩個人你來我往,嘴仗打不出結果,浪費時間而已,柳石裕逐漸不耐煩:“把人叫來問問,不就清楚了?”

程音便是這樣,被再次拎上了18樓。

執委會是一個漏口的回字形的會場,單邊擺了一張座椅,被另外三邊集體審視,活脫脫就是三堂會審。

張堯寧作為證據提供者,主導了對程音的詢問。

“你就是工號3597的員工?周五晚上公司停電,你人在哪裏?為什麽所有人都撤了,你卻留在公司?”

他的态度咄咄逼人,不叫名字卻叫工號,完全是審嫌疑犯的架勢。

程音一愣,差點忍不住直接看向了季辭。

雖然沒有聽到前文,但從問話的內容和态度可以判斷,他們懷疑停電事故是人為造成,而她是重要嫌疑人。

“我當時,在公司加班。”程音平靜地回答,目光逐一掠過在座每一個人。

“你自己一個人?”

“對。”

“有人能證明,你在加班嗎?”

還真有。

程音默了兩秒,回答:“沒有。”

她又環顧了一圈,視線與季辭對上零點零幾秒,确認了自己的判斷:他不會幫她提供不在場證明。

且,希望她保密。

“停電你加什麽班?”張堯寧接着問。“門禁系統掉電的那幾秒,去任何地方都暢通無阻,地下一層有機房,還有檔案室,哪兒你都有可能進去。”

“我哪兒都進不去,當時,我被反鎖在了6號通道。”

“這麽巧?恰好停電,恰好門禁壞了,恰好你被關進通道?”張堯寧原本只是借題發揮,聽到這裏反而來了興致。

“我說的都是事實。”程音道。

“反正監控也癱瘓了,誰知道是不是事實,你有證據嗎?”他一臉“可被我抓到了吧”的興奮。

“有啊。”程音拿出了手機。

“8點23分,我往工作群發送了一條求救信息,8點24到25分,撥出了四次報警電話,手機裏有通話記錄。”

“而整個地下一層,只有6號通道沒有信號。”

“如果開飛行模式,不可能留下撥出失敗的通話記錄,足以證明我當時确實在通道裏。”

“大樓停電是在8點22分左右,1分鐘的時間,我就算飛,也來不及從檔案館飛到6號通道。”

這一套自我辯護,講出了推理偵探小說的節奏,有幾個人甚至都沒聽懂。

張堯寧常看推理綜藝,因此聽懂了,他啞口無言,人家說的有理有據。

一片沉默中,柳亞斌忽然出聲:“不對啊,怎麽越聽越覺得,你有點可疑呢?”

柳總裁平時開會,要麽随大流,要麽假大空,參與度不是很高,很少提出實質性的意見。

此時忽然跳出來顯示智商,大家覺得十分稀罕,都将目光轉向這位纨绔太子。

他有點小得意。

“曦總,問您個問題,上周五晚上的七點半,您在哪兒,在做什麽,還記得嗎?得精确到分鐘,有零有整的。”

被點名的王雲曦愣住了。

“美女,你該不會真是商業間諜吧?還費勁巴啦,給自己準備好了證據。”柳亞斌斜眼看程音。

這句指控過于嚴重,程音立刻否認:“我只是記性比較好。”

“這記性也太好了,”他笑嘻嘻道,“口說無憑,還是那句話,有證據能證明你被鎖着嗎?手機記錄也可能造假。”

程音沒有直接回答,她移動視線,看向了坐在會議中首位的柳石裕。

這間會議室裏真正的話事人。

老頭翹着腿,表情沒有其他人那麽嚴肅凝重,看向她的眼神,甚至稱得上饒有興致。

于是她微微一笑,重新看回了柳亞斌。

“總裁,您應該知道,在法律上,誰主張誰舉證。”

“請問公司在這次停電事故中,具體丢了什麽?”

“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這件東西的丢失跟我有關?”

“盜竊是非常嚴重的罪名,涉及個人名譽和職業操守,我不接受這項指控。”

眼角餘光瞥過,柳石裕似乎在笑,程音輕舒一口氣,她賭對了。

被頂撞的太子有多氣惱暫且不表,柳石裕适時介入了話題:“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哪一年進的公司?”

“董事長,我叫程音,今年研究生畢業,剛加入柳世不到一星期。”

“哪個學校畢業的?”

“Z大。”

“Z大研究生,來我們這兒幹後勤?”

“我是不是應該回答,柳世就是這麽有魅力?”程音苦笑,“但事實情況是,今年年景不好,就業比較困難,這是我能找到起薪最高的工作。”

柳石裕哈哈大笑。

“剛才你說,你記性很好,那麽這件事,你能證明嗎?”老頭興致高昂。

程音沒再多說,她轉身從旁邊的書架上抽下一本雜志,遞給了離她最近的張堯寧。

“請您随意翻開一頁。”

張堯寧莫名其妙,但還是依言做了。

程音垂眸,仔細閱讀那頁雜志的內容,五分鐘後,她退開兩步,面對衆人,開始複述:

“視網膜幹細胞應用于臨床,難點在于如何分離培養純化、掌握定向分化成體視網膜幹細胞,并實現分化後的功能重建。需要刺激多少神經元組織來形成完整圖像、如何保持電極的生物性質及設定刺激所需要的各種參數、高級實驗動物是否可證明組織相容性等一系列問題,均需眼科學者、生物工程技術人員通力合作完成……”

這一段話,連專業術語帶拗口翻譯腔,就算是研發總監也無法成段複述,程音卻當場給大家表演了一段神乎其技。

舉座皆驚。

張堯寧不敢相信,又翻開另外一頁,程音背了一遍,仍然準确流暢。

“你确定不是生物專業畢業的?”柳石裕笑着打趣。

“董事長,這只是一些短期記憶,通過訓練就能增強,您要是過十分鐘再問,我就只能記得一半內容了。”程音實事求是道,“不過像昨晚那麽緊急的* 時刻,我确實會記得更牢一些。”

柳石裕點了點頭:“相信你。就是可惜了,當初應該給我們季總去當學妹。”

季辭笑道:“柳董,我可沒有這麽驚豔的本領。”

程音從進會議室,一直避免與季辭過多視線接觸,以免惹人生疑。

但他忽然開口,還是讓她忍不住望了過去——他的目光溫和含笑,還有幾分驚嘆。

可能,他是在場的人裏,最吃驚的那個吧。

畢竟她小時候成天偷奸耍滑,為了逃避作業,挖空心思跟家長打游擊。

最經常扮演這個家長角色的,不是別人,恰是季辭本人……

憶及往事,程音有一瞬間的失神,而會議室裏的注意力,已經從她身上轉開,繼續讨論是否有其他可能性。

始終沒有參與意見的季辭,這時再一次出聲。

他将問題抛給了自己的前下屬,研發部的總監吳雙寧。

“雙寧,ABSL-3實驗室新入的那臺大型設備,設置單獨的回路配電了嗎?”

一句話,直接問白了吳雙寧的臉。

其實他自己也隐約懷疑,昨晚的停電事故,是配電違規造成的負荷過載。

沒辦法,為了趕進度,實在等不及,A類實驗室都按照一級負荷供電,他覺得問題應該不大,再說了,下午用電高峰都沒出問題,哪想到反而晚上會出故障。

這事他本來想瞞,也肯定瞞得過去,18樓沒幾個真懂技術,哪個能查得出真實原因。

沒想到被前老板當場戳穿。

吳雙寧滿心叫苦,還有點怨季辭不講情面。

這種事,私下問他不行嗎?犧牲掉一個窩囊的後勤組長,皆大歡喜,王雲曦也不會心疼,何必讓他把鍋背上。

若是問責下來,A類實驗室電氣違規,可不是小失誤。

季辭這一招,讓柳亞斌都有點發懵,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觑。

誰不知道,吳雙寧身在曹營心在漢,算得上老牌西宮黨。

柳亞斌管研發,從開始就指揮不動任何人,研發部是季辭的大本營。

怎麽兩宮對壘,還往自家球門裏踢烏龍呢?難道吳雙寧換陣營了?

反正柳亞斌挺高興,立刻順水推舟,責罵了一番研發部——帽子先扣,事後再寬待,一個巴掌一顆甜棗,人情不就欠下了?

季辭這是白送了一顆人頭啊。

高智商居然也有犯蠢的一天!

會議剛一結束,季辭就接到了傅晶的電話。

她在歐洲時區,估計才剛起床,話語間夾着一股淡淡的起床氣。

“聽說,你剛當着一堆人讓老吳難堪?太書生氣了,別人會怎麽想,這可是咱們的人。”

傅晶很少對季辭這麽不客氣,說了兩句,發現對面沒反饋,她略有些心虛,緩和了語氣。

“小辭,我知道你一貫有分寸,這麽做肯定有原因,但現在人人都在觀望,要是我們對自己人都不好,怎麽拉攏更多人心?”

季辭挂着藍牙耳機,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邊。

18樓的視野極佳,俯瞰繁華的建國門。世界在紅塵中,而他在紅塵上,站在窗前時間久了,必然會有這種高人一等的幻覺。

他看着腳下熙攘如蟻的人群,緩聲道:“您覺得,柳董會願意看到,我一氣收服所有人?”

電話那頭,傅晶氣息一頓。

“還是你想得周到,”思慮片刻,她贊嘆,“三歲看老,你小時候下圍棋,走一步看十步,村裏老人都不是你對手……”

“好似您親眼見過。”季辭輕笑。

傅晶語塞,岔開了話題:“對了,下周你有什麽安排?要不要跟我去看成成比賽?他好久沒見你了。”

柳成成是柳石裕和傅晶的兒子,今年剛十六歲。富貴人家,老來得子,還是幺兒,自然備受寵愛。寵到青春期,少爺脾氣越發古怪,跟誰說話都夾槍帶棒。

奇怪的是,他唯獨願意和季辭親近。

季辭不假思索:“我有工作。”

有工作是真的,去年他将柳世的眼科産品做了疊代,市場占有率飙升,終将最大的競争對手擠垮,順利收入了囊中。

柳石裕十年未能成就的偉業,被季辭硬生生用産品打了下來。

下周他要前往杭州,籌備公司合并的翻牌儀式,還要給在蕭山的新工廠剪彩。

這是大事,傅晶一聽立刻點頭,囑咐他好好安排。

“那,我下個月回京,一起回家吃頓飯?”她道,“成成說,有好東西給你看。這娃什麽都好,就是玩心太重,你有空多說說他,我們講話人家也不愛聽,還得你這個當哥哥的……”

傅晶話還沒說完,手機裏傳來了斷線的忙音。

藍牙耳機被丢一旁,季辭回到桌前,表情平靜,看不出發生過情緒波動。

離開了三個小時,系統中的待辦事項堆積如山,他沒有直接開始工作,順手打開了一個私人郵箱。

這個郵箱,每天他都要刷上很多遍,長年累月已經形成了習慣。

旁人通過盤串、抄經、冥想來獲取無望的安寧,而他的念珠,就是這個郵箱。

一次次地摩挲,祈禱,燃起再熄滅希望。

但現在,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在上周的某一天,錨點再次尋回,世界重歸其位。

就在那一天,他停止了持續多年的無用功。

打開郵箱純屬習慣動作,正要關閉頁面,季辭意外地發現了一封未讀郵件。

發件人:飛馬調查

主題:關于程女士的背調

這封信來自于他雇傭了多年的調查機構,信中表示,由于多年調查沒有結果,出于歉意(以及對高昂調查費的尊重),他們無償奉上一份背調報告。

遲疑了片刻,他點開了那個附件。

內容詳實,三十來頁,細致到程音上學時獲過的獎項,以及課餘打工的全部地點,一一清晰羅列。

鼠标往下滑動,字裏行間寫滿了辛勞,完全不像他認識的那個林音。

曾經那是一個多麽懶慢嬌慣的小姑娘。

季辭的眉心漸漸合攏,頁面停留在了最後一頁——關于她大二那年未婚先孕,以及在校期間如何聲名狼藉。

“女兒六歲,父不詳,傳言是她之前的導師曹平江,但有線索表明,更可能是本科同學陳嘉棋。”

後附兩張頗有說服力的照片。

一張有些年頭,是程音和陳嘉棋在學生會共事的合影,兩個人有種莫可名狀的默契和親昵。

另一張明顯是近照,一家三口的燦爛合影,明黃色的衣服很有記憶點。

此外,還有柳世行政部內部人員證實,程音起初未通過公司的簡歷初篩,是陳嘉棋向人力組長求情,給了她筆試的機會。

……

季辭關上照片,重重捏了捏眉心,敲下了一行字:“追加調查,陳嘉棋因為什麽原因不肯結婚。”

陳嘉棋并不知道,自己陰差陽錯上了一個黑名單,他正忙着拯救程音的靈魂。

“姑娘,你又幹嘛了,下午兩個人來調你的簡歷,請不要在危險的邊緣反複試探好伐?”他急得連滬普都冒出來了。

“兩個?”程音好奇。

其中一個她能猜到,柳亞斌看她的眼神過于熱切,估計是認出了她的臉。

除了這位不着調的總裁,還有什麽人對她感興趣?

“營銷部的林總,覺得你記憶力好,抗壓能力強,天生适合幹銷售。”

“別,我是i人。”

“前臺可以考慮,業務部門成長快,比留在行政部好。”看出程音的拒絕之意,陳嘉棋皺眉,“你不會真想去當總裁助理吧?別瘋!”

程音發現了,自從她對陳嘉棋立下守身如玉、好好工作、不走邪魔外道的誓言,他對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基本恢複到了本科和她同窗時的狀态。

坦率中帶了一點小天真——他是真不怕她對外亂說啊。

“柳總一代玩咖,你玩不起的。”他直言不諱。

“放心,我不去總裁辦,”對方既然如此坦誠,程音也給了句真話,“幹後勤挺好的。”

“也不用這麽縮頭烏龜,現在銷售歸季總管,風氣比以前好多了。你學歷不比人差,腦子也很靈光,好好想想,将來要往哪個方向發展,你也不年輕了……”

陳嘉棋如果有動物形态,可能是只神氣活現的大公雞,緊着程音叨叨叨,念得她頭都快禿了。

“陳老師,”公司裏流行管前輩叫老師,“您的教導我記住了,但是人各有志,事無貴賤,請不要打擊我的職業理想好吧?這樣很傷人的。”

果然,陳嘉棋最怕在道德上落了下乘,程音正經八百這麽一抗議,他立刻不敢再勸。

“選擇職業道路,和二次投胎差不多,比結婚都重要!”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多念叨了一句。

程音連連稱是,逃也似的走了。

柳太子要是看上了什麽人,想方設法都要成事,這是他一貫的脾性。

幸好這是現代社會,不搞那種強搶民女的戲碼,就算要把人調進東宮,也得走完公司流程。

不出程音的意料,很快王雲曦便來找她談話,問她想不想進總裁辦。

“柳總缺個人助理。”王雲曦似笑非笑。

确實好笑,跟時髦女郎總是缺漂亮衣服大概一個意思。程音摸不準王雲曦是個什麽路子,試探問了一句:“我可以拒絕嗎?”

王雲曦挑了挑眉。

試用期內的新人,突然接到18樓遞來的雲梯,就算不想立刻爬,多少也要猶豫一下。

哪有她這麽不假思索的。

“總裁辦不是人人都能進的,”她提醒,“柳總的前幾任助理,大都在兩年內升了組長,最資深的那位,目前已經是營銷部的副總監。”

實事求是地說,柳亞斌的女朋友雖然大多胸大無腦,但女助理都還算得上才色俱佳,不是完全的花瓶。

比如,目前在她手下任職的那位能幹的姜組長。

作為柳亞斌的表姑,王雲曦對他的性子相當了解——玩到四十還不收心,很難稱得上成器,但即使如此,柳總裁在公司內部,還是圈下了不小的勢力範圍。

兄弟姐妹,紅顏知己,他有自己的路子。

王雲曦說着話,一邊撥冗觀察這個新入職的大學生。

漂亮得異乎尋常,不怪柳亞斌見獵心喜,卻有一雙十分沉靜的眼。

這雙眼,似乎不該屬于這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也不該屬于她這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帶來一種古怪的、反差式的魅力。

王雲曦依稀覺得在哪見過,仔細想,她想到了季辭——那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年輕人,也給人類似的感覺。

“還是說,你想去營銷部?”她靈光一閃。

再次出乎她的意料,程音又一次搖了頭。

“王總,如果兩邊我都拒絕,在這家公司,還能有發展嗎?”

單是這個問題本身,就足以讓王雲曦高看程音一眼——說明她了解公司情況,明白職場法則,不是單純的菜鳥。

“兩頭都不沾,機會将少很多。”王雲曦深深看她。

“但不是沒有?”

“路也比較難走。”

“我不怕困難,只怕沒路可走。”

“那也不至于。”

“謝謝曦總!”

程音釋然地笑了,自從被柳亞斌盯上,她就在擔心王雲曦會不會做這個順水人情。

如今看來,大內總管果然絕對中立。

“能說說你的想法嗎,”王雲曦談興未了,“明明有捷徑,幹嘛不走?”

“所有禮物的背面都有标價,有些交換,我不想做。”

“營銷部呢?你也不想去?”

這個問題就沒法回答了,她也不能說,她不敢跟季辭貼太緊。

想了想,程音道:“我覺得,還是中立地帶比較安全。”

而且這個中立地帶,可能比她想象得要大得多。

不知為何,程音覺得臺面上這兩個選手,都不是柳石裕真正滿意的接班人。老爺子的手裏,一定會留有不小的餘地。

畢竟自古以來,越是宮鬥激烈,君王越需要純臣。

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退居幕後,但臺上唱戲的人,恐怕有不少都是他老人家的皮影。

王雲曦是明面上的那個……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個。

“我想留在行政部,繼續為您效力。”程音誠懇道。

王雲曦又看了她一眼,抛出最後一個問題:“繼續幹後勤?還是給你換個組。”

程音笑了:“繼續幹後勤。”

“你真這麽喜歡打雜?”

“後勤可不光是打雜,”程音笑得開心,“何況,留在這個組,機會更多。”

聰明人講話從來點到為止,王雲曦馬上聽懂了她的意思,越發覺得這年輕人有意思。

在行政部所有團隊中,只有後勤組的王強接近退休,組裏那幾口人,也沒有接班的能力。

确實能讓她更顯出類拔萃。

“你們組幹得太爛了,我打算撤掉的。”王雲曦提醒她。

“能再多給我們一個月時間嗎?”程音懇求,“如果到時候評估完,還是不合格,您再撤編。”

“為什麽我要浪費這個時間?”王雲曦問。

“因為後勤很重要,”程音正色,“它應該獨立運作,專業運作。”

“很重要嗎?”王雲曦反問。

“聽同事說,您當初進公司的時候,也是從後勤幹起來的。”程音道,“當時公司很小,連行政部都沒有,這個部門的第一個團隊,就是後勤。這就證明,它不可或缺。”

王雲曦被她說愣住了。

好像是啊,她進公司的時候,差不多也在程音這個歲數。

那時候柳世還是個初創企業,只有一間辦公室,幾個熱血青年,是她一手包辦衣食住行,陪着這家公司成長,直到退休的年紀。

後勤很重要……

她難得露出一絲笑容:“行,再多給你們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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