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羲和

第22章 羲和

清波橋下, 柳浪聞莺。

“柳莺裏”原名浙江省.委第三招待所,是省警.衛局下屬的事業單位。酒店地段好,市價也高, 客人并不太多, 得以鬧中取靜。

牆外游人如織,牆內庭院幽深, 唯有樹影婆娑,靜靜灑了一地。

季辭住臨湖的套間,跟程音他們不在一棟樓。周長明前後張羅,辦妥了入住,思來想去,還得再厚一回臉皮。

“季總, 您難得來,我耽誤您半小時,彙報一下上半年的業績。”

集團高管莅臨,基層先小意伺候,再磕頭訴苦, 盡量要些資源,這是地方上的慣例。

既是慣例,季辭不能不允,只是在離開前, 他特意看了一眼程音。

這一眼意有所指,程音還沒懂,站她旁邊的梁冰先懂了。

半小時後, 梁秘書準時敲響了老板的房門, 提醒周長明時辰已到,改日請早。

再十分鐘, 程音的手機收到了信息。

Z:若是沒睡,現在下樓。

程音哪可能睡。

她一直盯着和季辭的對話框,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這條消息。閉眼數了三個呼吸,程音佯作冷靜,回了個“好”。

人已經直接跳起來了。

步履匆匆,停在了玄關鏡前,鏡中人素着一張臉,明明沒有化妝,雙頰卻粉光脂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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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什麽年紀,只要樓下等的人是他,她就不可能心平氣定。

那一年她家破人亡,無奈之下只能住校。臨近寒假,宿舍人去樓空,程音獨自倚窗,面無表情,看同學被家長陸續接走。

獨自一個人過年,之前沒有經驗,從今年開始學着習慣,也沒什麽大不了,她木然地想。

就在這種自暴自棄的心情中,隔着光影交織的玻璃,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逆着人群流動的方向,在冬日清寒的天光中,來到了她的宿舍樓下。

恰如今晚。

樹影搖曳,落在他齊整的襯衣肩頭,畫面靜谧而深邃。

這家酒店在收歸國有之前,曾是民國省長的宅邸,再往前是南宋的禦花園。樹木經逾百年,植被蒼蒼郁郁,映照着燈下靜立之人。

那種氛圍,仿佛畫卷緩緩鋪陳,故事即将開場。

程音在門廳的隐蔽處略站了會兒,直到臉上熱潮消退,才穩住呼吸,推門出了樓。

“季總。”

她站開一些距離,稱呼又拉開一些距離,找準了自己該站的位置。

季辭神色淺淡,與她目光相接:“晚上方便出門嗎?”

程音忙點頭。

他又看了一眼表:“你一般幾點睡?”

“很晚的,”程音脫口而出,又覺表現過于熱切,“您要是有工作安排,我随時都可以加班。”

工作,她必須強調,一切是為了工作。

他點了點頭:“那麽,出門走走。”

說是走走,其實有車,黑色,低調,隐匿于暗夜。

程音在電視劇中見過類似的車型,乘坐單元的私密性極好,與駕駛艙完全隔開。

撲面一股淺淡的薄荷煙味,她尚未分辨清楚,已經被皮革柔和的氣息遮蓋。

內飾處處顯出奢華,程音小心落座,手腳不敢亂動,鼻息也盡量放輕。

她本想問一句,他要帶她去往何處,轉頭看了眼,悄然閉上了嘴。

男人背靠寬大的座椅,輕輕阖着眼。

他側臉的線條冷峻沉穩,看起來有些疲憊,又有種矛盾的松弛。像走了很久遠路的深夜旅人,叩開了一間溫暖旅店,總算找到一個地方歇腳。

車窗外是熙攘喧騰的西湖夜,車窗內是靜谧安寧的方寸地。程音不敢大聲呼吸,神思也跟着車搖晃不定。

她正有些疑心他是否已經睡着,忽聽他在黑暗中開口。

“知知。”他聲線低沉。

程音一凜。

季辭睜開眼,轉向她所在的方向,清晰的側臉線條變成黑色剪影,唯有瞳仁時明時滅,映着車窗外的燈光。

“你這麽多年,都沒去看過程老師?”

到底還是來了。

她本以為,他再不會跟她提起這一茬。

程老師也就是她親媽,旁人一般尊一聲“程教授”。季辭從小叫她“老師”,習慣了便一直這麽叫。

程音目光游離,車窗明淨,映着她略略失神的臉。

“沒,”她笑笑,“有什麽可看的。”

确實沒什麽可看的,八寶山上的一個小格子,平平常常,毫無觀賞性可言。

程敏華女士來去自由,突然有一天不想活了,抛下一切說走就走,想來也不會在意,逢年過節有沒有收到她燒的香。

季辭卻不是這麽解讀的。

“你還恨着她麽?”他問。

“沒有啊,怎麽會,”程音笑道,“我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孩。”

只有十幾歲的小孩,才會在被媽媽抛棄時,哭得撕心裂肺。

那次她差點跟着程敏華一道自殺——連最愛她的人都撒手不管了,她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鬧到家破人亡,說到底,全是為她所累,她哪有臉繼續活着?

是三哥,沒日沒夜看着她,才攔住了她邁向地獄的腳。

可到最後,三哥不也離她而去了嗎?

被至親抛棄的絕望,第一次嘗到時,比死都要寒冷,但多來幾次,就會在麻木中習慣。

“我要是還恨她的話,”程音笑得灑脫,“就不會改成跟她一個姓了。”

也不會坐在這裏,好好跟你說話。

人生是一場漫長的必修課,會将人慢慢磋磨成意想不到的形狀。

這世上有很多事,分不清對與錯,也不存在原諒和悔過,只有接納,共生,奮勇向前,永不回頭。

程音輕輕吐出憋在胸口的氣息,笑容淺淡平靜:“季總。”

稱謂決定身份和關系,她可千萬不能再把關系弄錯。

“那個名字,我很久沒用過了,聽着有點不習慣。要不,您還是叫我程音吧。”

紅燈将車攔在了路口,窗外,不知何處傳來陣陣歌吹,在黑夜裏猶如舊年殘夢,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漫長的沉默之後,季辭轉開視線,低低應了句:“好。”

車輛駛離西湖景區,照明逐漸淡去,山間林木蔥茏,蟲聲卻稀稀落落,生出一絲蕭索秋意。

程音從白天就滿腹疑惑,見路越走越偏,實在按捺不住。

“我們現在,是要去談您說的那筆生意嗎?”

“嗯。”

“是……哪方面的業務?”

她怎麽也想不通,有什麽生意,萬能的季總談不下來,要依靠她來創造奇跡。

“你還記得羲和嗎?”季辭問。

又一個記憶深處的名字。

羲和,帝俊之妻,山海經裏說,她住在東南海之外,生了十個太陽,每天乘坐龍車向西出巡,為世界帶來溫暖與光明。

她是中國的太陽神,光明的締造者。

當年程敏華給自己的科研項目命名為“羲和”,原因不言而喻。

“音音要相信,只要一直努力,事情就會變好,希望就能來臨。”

她說這句話時,雙眼明亮,笑容純淨,像一切六零年代生人,因為生逢其時,篤信一切皆有可能。

那時她事業順利,家庭美滿,唯一的不幸是女兒有眼疾——由于剛查出沒多久,尚未滅失全部希望,也沒因此造成夫妻不和,所以她還是燦爛積極的。

也許是因為名字起得好,短短幾年,羲和項目突飛猛進,相關研究碩果累累。

很快,程敏華主持成立了一家初創公司,正式探索将研究結果用于臨床實驗。每天她都忙得昏天黑地,疲憊至極,也興奮至極。

程音從小跟着她四處奔波,求醫問藥,其實早已不抱希望,也接受了自己将要失明的現實。

但在那段時間,被程敏華的情緒感染,她再次心懷僥幸。

羲和,是能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名字。

“這家公司,不是早就沒了麽?”程音問。

如果沒記錯,在她媽去世後不久,羲和便已就地解散。她爸林建文作為法定繼承人,草草處理了全部遺産,賣掉了公司股份,随後帶她離開了北京。

季辭搖頭:“程老師去世之後,團隊沒有徹底解散,趙奇師兄獨自挑大梁,重新注冊了這家公司。”

“一直堅持到現在?”程音驚奇。

不過,這種事放在趙奇身上,也不算奇怪。他本來就是個奇人,本碩博連讀,是程敏華實驗室最資深的研究人員。

此人天生适合搞科研,身上有股癡氣,成天不修邊幅,瘋瘋癫癫,程音小時候還有點怕他。

“堅持了十多年,最近遇到一些困難。”季辭道。

“研究失敗了,是嗎?”程音并不奇怪,這世上多的是癡人說夢,哪有那麽多奇跡可言。

“燒錢太厲害,投資人決定撤資。”

季總不愧是柳世一號工作狂,不知何時又拿出了他的PAD,鏡片倒映屏幕的冷光,映照出冷峻優美的唇線。

唇中吐出的話,卻不太客氣。

“趙師兄心地良善,但才華欠缺,當初應該留校當老師。”

程音的目光從他英俊側臉,移動到雪白襯衫,寶石袖扣在黑暗中熠熠生輝——此人雖然還跟當初一樣恃才傲物,但物質上已不可同日而語,渾身上下寫滿了“金主”二字。

“所以,您打算接手這筆投資?”她猜測他的意圖。

季辭搖頭:“柳世不做無謂的投入。”

這話說得,真像個無情的資本家。

程音決定停止發問,季總也不是第一天這麽難伺候,既然他不想說出自己真正的意圖,那她也別瞎猜了。

“我只是,不想看它就這樣消失。”他最後這樣說道。

程音秒懂。

這就好比坐在龍椅上的朱元璋,某天突然想吃珍珠翡翠白玉湯,不過是厭煩了錦衣玉食,想要搞點懷舊。

天涼王破,天熱王不破,不過一念之間。

但他若是真的在意,絕不會是這種态度。

不想看它消失——那當初它消失的時候,他人又在哪裏?

*

趙奇混得落魄,羲和這小破公司,租不起任何高新産業園,窩在了老舊大學城一角。

該校區年久失修,早已不做教學之用,門口立着工程改造的标牌。一牆之隔,隔壁的大學在喜迎開學季,越發顯得這邊人聲寥落。

車是開不進的,司機只能停在門口,請他們步行入內。

路也不好走,坑坑窪窪,經年的雨水滋養出濕厚苔藓,錯落的石縫裏開出無名花朵。

程音一步一滑,基本看不清落腳何處,差點摔倒之際,季辭将她扶住。

“太黑了。”他向程音伸出一只手。

遲疑片刻,她按照曾經的習慣,牽住了他的衣袖。

這個姿勢讓程音重回了年少時光,每當夜裏出門,三哥都會借給她一個衣袖。

像練習過很多次的鋼琴曲,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只是衣袖的觸感和過去大有不同。

挺括的襯衣,冰涼的寶石袖口,時刻提醒着她對方的身份。

“季總,”程音問出心中所惑,“找大師兄談事,為什麽需要我出面?”

“他不肯見我。”

“……您要跟他談什麽?”

“今年的全國眼科年會,我有個衛星會的名額,可以讓他使用。”

“衛星會?”

“年會外圍的展示,有很多投資人會來參加,可以增加羲和的曝光度。”

明白了,季總雖念舊,只在有限的範圍之內,真金白銀不會掏。

但,這也算是好事,大師兄為什麽不肯接受?

說話間,季辭領着程音,走到了園區深處。

“我不過去了,在這裏等你。”他指向不遠處一棟青磚小樓。

程音松開了季辭的衣袖,整潔的袖口被她抓得有些皺。

他低頭看了一眼,并未整理撫平,繼續叮咛:“記得,見到大師兄,別說是我讓你來的。”

程音很是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

路燈熏黃,照亮* 路旁的紫藤花架。紫藤這種植物,給水就長,百年不絕,正适合這種靠天吃飯的園子。

幾場雨水過境,花就沒心沒肺開了,轟然熱烈,顯得站在花架下的那個人,神情說不出的孤落。

她心口一跳,像被躲藏的蟲豸咬了一口。

季辭臉上的表情,她認得。

那年她從街邊将他撿回家,足足一個月時間,他就是這樣一張臉。

漂亮得像個假人。假人不吃不喝,一發呆就是大半天,夕陽的光是暖的,但照不進他的眼睛去。

平蕪盡頭是春山,他眼中的平蕪,找不見盡頭。

錯覺只在一瞬,程音輕眨一下眼,他又恢複成那個運籌帷幄的季總。

“還有,你最好不要提到,你在柳世工作。”他最後提醒道。

“為什麽?”程音越發不解。

“大概在他看來……”季辭笑了笑,“這跟認賊作父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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