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答案
第39章 答案
索毅隆重向衆人引薦, 自己新近結識的周易大師,裴沐。
裴大師态度溫婉,自我介紹出身藝術世家, 從事拍賣行業, 谙熟古董文玩,業餘研習易學, 略懂六爻占蔔。
“太謙虛了,我有幾筆錢,投之前請大師問了卦,靈。”索毅贊不絕口。
投資行業确實有這樣的流派,覺得調研不如問卦,相信冥冥之中的神力。
季辭搞科研的, 只信生物學三大定律,略掃一眼便收回目光,注意力都在程音身上。
從裴沐一進來的,她就有些對勁。
“怎麽了?”他側過頭詢問,“不舒服?”
程音搖頭, 複又點頭。
若是面對着旁人,她恐怕還會增添三分演技,扮個楚楚可憐。但對着季辭,她只能木着臉扯謊:“肚子疼。”
顯然是借口, 借口找得很敷衍,季辭卻立刻放下了調羹。
“毅哥,”他扶着程音起身, “我朋友身體不适, 我們先走了,改日再聚。”
“唷, 怎麽了,我這兒有護士也有藥,還有醫生電話,先問問呗,咱酒還沒喝完呢。”索毅試圖挽留。
“不了,”季辭果斷拒絕,“怕耽誤,我帶她去趟醫院。改日小弟做東,請各位一定賞臉。”
季辭說完,帶着程音快步離開了餐廳。
身後傳來K姐的調侃:“什麽朋友,這顯然是女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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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聲中,一個溫婉的聲音問:“剛才那兩位,都沒來得及認識,是什麽人呀?”
同一時間,季辭也在發問。
“那位裴大師,是什麽人?”
季三素來明察秋毫,什麽異樣都逃不過他的雙眼,程音知他必有一問。
她沒有立刻回答,是因為她自己也拿不準。
不知為何,那個神神道道的女人,讓她想起了林霏霏。
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妹。
這是私事,和季辭關系不大,程音想了想,覺得沒必要特意拿出來說。
她掩飾地搖了搖頭,開口又稱“季總”,請示道,她剛聯系過老李,車已等在外面,待會兒他們下了山,是否先去趟醫院,處理他被割傷的手。
季辭嘆了口氣。
外面黑着天,風雪比來時更大,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灰白的痕跡。即使人站在封閉走廊,也會覺得山風透骨,迅速帶走體表溫度。
程音穿的薄,冷得直哆嗦,站姿卻筆直端正,一點也不瑟縮。
他的小姑娘長大了,不會喊冷,不會撒嬌,有任何心事都藏着,打定主意要拿他當外人。
季辭抖開大衣,徑自将她裹了個嚴實。
“她是不是林霏霏?”他一邊幫她扣大衣的紐扣,一邊輕聲詢問。
程音不知該為哪件事感到震驚,他的舉止,還是他的敏銳。最終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她暫時忽略了他的逾矩。
“你也覺得像她?”真的很像,那種熟悉的感覺。
“樣貌變化很大,但耳垂的痣,脖子上的胎記,還有左撇子,都對得上。”季辭肯定道。
他邊分析,邊牽着程音下臺階,這種照明程度,他知道她基本看不見。
老李卻看得見,撐着傘上前接應——他半點遲疑沒有,直接轉到了程音那一側,替她擋去呼嘯的風雪。
能伺候18樓的,都不缺眼力價。
車裏也不暖和。
發動機才剛啓動,溫度還沒上來,老李自覺将空調調高,謹慎地踩下油門,上了盤山公路。
後排有空調出風口,正對着程音的臉,季辭仔細調了半天角度,免得她吹着不舒服。
擡眼發現她在愣神。
“晚飯吃好了麽?要不要喝點水?”他問。
商務晚宴,大多數人都在忙着轉心思,哪會考慮吃沒吃飽這種問題。不過程音确實吃得挺好,營養搭配均衡,因為季辭一刻不停在給她夾菜。
旁人看了嘴上不說,百分百把她當成了季辭的小蜜。
程音原先猜測,她大約在替季總扮演擋箭牌,畢竟他生得過于倜傥,一不留神就要欠下風流債,你看這當場就有人想要生撲。
然而此時四下無人,唯一的觀衆是老李的後腦勺,他實在沒必要如此無微不至。
“我不渴。”程音搖頭。
空調終于開始起作用,暖意蒸騰,大衣有些穿不住了。程音脫下衣服,仔細将之疊好,放在了她和季辭中間的那個座位上。
季辭默然看她忙碌。
假意忙碌,逃避交流,這似乎已經成了程音的習慣。每當他伸出觸角,試圖觸及到更深一些的地方,都會被她果決地斬斷。
她實在是聰明敏銳,而他又無法透露自己真正謀劃,只能徐徐圖之。
可如果什麽都不說……
季辭抿了抿唇。
“你在臺州,是自己一個人麽?”他忽然發問。
這個問題如同定身訣,将程音打出一個僵直反應,她沒想到他會舊事重提。
當然不可能一個人,她那時候尚未成年,沒有監護人幾乎寸步難行。
就連在醫院送急診,都得讓林建文過來簽字。
當時醫院把緊急聯系電話打爆,卻沒聯系上那個不靠譜的男人,最終出現在醫院的,竟是姜明月。
交錢,看病,領着程音出院。
又領着她一同去了南方。
想起那對母女,程音心頭五味雜陳,說不清到底是哪種滋味。
恨是肯定的,她人生的崩塌,起點是看到她們照片的那一天,終點是看到程敏華遺書的那一天。
一切都與姜明月脫不開關系,她對此人,本該恨之入骨才對。
然而那女人悄然出現在醫院,給程音帶了炒菜和炖湯,即使湯碗被打翻,她也沒有生氣,默默又盛了一碗,對程音道:
“不管你怎麽想,有件事我要說清楚。我不是小三,跟你爸早就認識,說起來,菲菲比你還大半歲。”
程音在病中的遲鈍腦袋,半天才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林建文不是個東西,這算不得是新聞,可她沒想到,竟然這麽不是東西。
前女友有孕在身,他竟轉頭去追求新歡——新歡當然好,高知美女,又是江浙滬獨生女,程音小時候家裏可從沒缺過錢。
那些年林建文畫畫,都買最貴的進口顏料,手工研磨的那* 種。
與此同時,他還與前任藕斷絲連,時不時出去享受天倫之樂……
“林建文和姜明月結婚了,我跟他們一起走的。”程音看着窗外,面無表情道。
這些女的到底怎麽回事,程音反正是想不明白。
從程敏華到姜明月,明明都可以獨美,非要和爛泥糊在一處。林建文身上有什麽優點嗎?除開那副藝術家的英俊皮囊,邊邊角角都爛透了。
娶妻不娶翹嘴,嫁人不嫁賭鬼。
林建文喜好賭球、買比特幣、搞期貨……說出來都是一些時髦玩意,歸根到底都是在賭。
他們一家如此匆忙地南下,其實是在躲債。
一路隐姓埋名,吃盡苦頭跑到了沿海,住最便宜的棚屋,靠在景區賣手工藝品過活。
姜明月那雙畫油畫的手,沒日沒夜地畫扇面,仿名畫,供全家人吃住穿用——即便如此,林建文還天天抱怨夥食太素。
還說,這種時候,不該浪費錢讓小孩讀書。
“他們對你……還好嗎?”季辭又問,聲音越發沉緩。
程音沒有回頭。
其實姜明月對她,真的還算不錯,至少她頂着林建文的異議,從牙縫裏擠出錢來,供她和林霏霏繼續念了高中。
還會經常管着林霏霏,不允許她欺人太甚。
當然,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林霏霏仍然會給她一些苦頭吃——幹所有的家務,吃涼掉的剩菜,逼着她夜裏去走廊上睡。
也沒辦法,房子只有一間,當然是一家三口住起來更方便。棚屋小得可憐,一張多餘的行軍床都放不下,只能把外人安置在過道。
“挺好的,沒餓着我,也沒凍着。”程音聲調平平。
凍是肯定凍不着的,因為沒等到冬天來臨,他們一家三口,就偷偷搬走了。
去了哪兒不知道,跑路了,出國了,一切皆有可能。
程音猜測,他們大概率是偷渡離開了國境,從臺州一路往南,是漫長的海岸線,和無盡的通海港口。
港口船多,門路也不少。蛇頭都是按人頭來收費,貴的要命,沒算上她的份兒,也可以理解。
這裏面若說有什麽難以理解的部分,大概是姜明月還給她留了錢和字條。
留了不少,八千元整,字條上寫:“手頭只剩這些,都給你了,保重,兩清。”
簡直都能稱得上一句有情有義。
姜明月為什麽對她這麽友善,兩清又是什麽含義,程音其實沒太明白。
彼時彼刻,程音捏着那一沓錢,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棚屋,只覺得身心皆空,世事可笑。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抛下,這一次,她連悲傷的感覺都沒有了,只站着發了一會兒呆,便平靜地出門,将這八千塊錢存進了銀行。
學費和住宿費每年一千五,餘下的錢,她仔細算了兩遍,算出來每天七塊錢的預算。
用來吃飯,買生活必需品,應對一切無妄之災——從今往後,她一根頭繩都買不起,一場病都不能生。
從銀行出來的路上,她開始關注街邊的兼職廣告。
那一年的寒假,是她第一次嘗試在外面打零工。
車頂着風雪,在盤山路上龜速前進。
程音看着窗外,指尖輕蹭着掌心密布的細繭,覺得自己這些年可圈可點,将人生好好握在了手裏,粗糙而結實,有實感,很安心。
怎麽不算是一種因禍得福呢。
人都應該為自己而活,沒人欠她什麽,她是這樣想的。
因此,當她聽到季辭接下來的話,難免有些錯愕。
“對不起,三哥食言了,沒能陪在你的身邊。”季辭忽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突如其來的道歉,由于晚來了太多年,真的等到的時候,反而有種超過賞味期限的寡淡。
程音沒有回頭,沉默良久,看着窗外路燈照射下嶙峋的山石:“沒什麽,都過去了。”
再說了,也不是你的錯。
是我自己天真、任性、沒有學會獨立行走。
車行晃晃,風雪飄搖,程音仔細品讀自己的心境,挺好,挺平靜。
誰料季辭卻不肯讓她輕易平靜。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我知道現在才說這些,可能為時已晚。不過當時,我不是有意離開,是因為遇到了一些事。”
長久以來的疑惑,忽然獲得了答案,不論真假,程音都想繼續聽下去。
她微微側過臉。
“我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兩個月後才醒,等回去找你,你已經不在了。”
這個理由完全出人意料,程音倏然轉頭,對上了季辭的眼睛。
那雙眼睛,在黑夜中浸着水一般透亮,像是夜空中的寒星。她只在書上看到過星空,現實是什麽觀感,身為夜盲者的她完全不得而知。
此刻,車輛的遠光燈照着漫山的雪,點亮了他的瞳仁。
近在咫尺,寒冷卻溫柔,是想象中星光的樣子。而他眼角那痕傷疤,此時看來格外分明,像星辰拖着淡粉色的彗尾。
“知知,”他傾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熱燙仿佛在病中,“沒能及時趕回來,我很抱歉。”
程音思緒紛亂,如同一盤散沙,半天沒能捏出一個成型的思路。
他是說,他并沒有棄她而去,是這個意思嗎?
見她神情呆滞,季辭啼笑皆非:“你果真是因為我沒回來,就生氣跑了?這麽多年,從沒想過要聯系我?”
他說話時離得有些近,由于身形差距,壓迫感強到難以忽視。
程音往後移了半寸,從他言語中聽出了淡淡的責怪之意。
情勢陡然颠倒,現在反而是他來抱怨她了?
她張了張嘴,複又閉上。
說什麽呢,當時她也躺在ICU,沒法聯系?他們一家離開北京時跟逃難似的,沒有手機?到了臺州之後,她曾給季辭的實驗室打過電話,沒找到人?
陳芝麻爛谷子的,翻出來也不能炖粥,何必再提。
再說了,就算他沒出事,也會在那年秋天出國,再回來當他的富家公子,反正都要分開,各走各道,有什麽區別?
程音咽下千言萬語,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
“沒有。那時候,我也遇到了一些事。”
更多細節程音不肯再說,季辭見她十分抗拒,只能停下追問。
兩個人沉默相對,總歸有些尴尬,程音閉目斜倚,假意犯起了瞌睡。
實則心中煩悶,根本睡不着一點。
按說,季辭把話說開,他們也算盡釋前嫌,可以适當地敘一下舊——至少她應當關心一下,他當年出了什麽事,怎會昏迷了數月之久。
想是很嚴重的事故,他眼角那道疤痕,恐怕也是因此而來……
然而她實在沒什麽談興。
程音并不遲鈍,自然能覺出最近這段時間,季辭對她格外抱有親近之意,甚至時有越線之舉。
他是出于什麽意圖,她一時分辨不清,卻能覺察到自己一向堅固的保護殼,變得有些脆弱易碎。
這種不安定感,讓她想要退卻。
或許當年他們之間是存在一些誤會……但他申請出國是真,隐瞞出身是真,現下還有一個談婚論嫁的帥氣女友,更別提他們的身份地位相距甚遠。
在他的人生中,并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他随手給她的好意,她也不敢伸手去接,因為害怕自己會再次變得貪心。
她花了小半輩子,才學會了在面對他的時候,做到心如止水不貪心。
絕不能前功盡棄。
車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重新回了城。鹿雪今晚仍在學校寄宿,程音并不急着回家,便請季辭無需下車,她自行回家即可。
季辭不置一詞,下車關了車門,輕敲兩下玻璃示意司機先走,轉身對程音道:“路上很黑。”
“我有手電。”
“我不放心。”
他垂眸對她說話,目光專注,程音呼吸停滞片刻,轉身進了胡同。
她的步子有些快,手電也拿不太穩,光圈在暗夜上下蹦跶,如同她的心跳。
季辭比她腿長許多,輕易跟了上去。
老城區入夜後悄寂,家家戶戶早早熄了燈,路邊的雪尚未化盡,踩起來咯吱作響。
“我第一次見到你,也是雪天。”走着走着,季辭忽然道。
閃現回憶殺,程音不知如何回答,遲疑着“嗯”了一聲。
“比現在冷,我快凍死了,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你在雪地裏,像一個玩具娃娃,漂亮得不像真人。”
好新鮮,季辭誇她漂亮,還是平生第一次聽到。
“哪能想到,竟是個狗脾氣。”
……說誰是狗?
程音有些震驚,轉頭看季辭,發現他笑意淡淡,目光幾乎是溫柔的,似天羅地網将她包圍。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大雜院門口,她要逃回家也有機會,可她就是邁不動道。
只能定定站着,任憑他揉了揉她的頭發:“這些年我一直擔心,怕你過得不好。”
他的目光輕輕越過程音,看向幽暗雜亂的院落:“這裏生活不便,要不要去三哥那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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