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绮夢

第64章 绮夢

佛手柑的氣味如影随形, 即使濕透的衣服很快凍得板結,那股新鮮又辛辣的氣息仍然揮之不去。

那是絕望、心碎和恐懼的氣味。

至今季辭也沒有問過傅晶,如果柳石裕再多待幾分鐘, 她會放他出來嗎?還是幹脆讓他溺亡?

可惜過去的時間線無法回溯, 人性也無法通過假設來考驗。

他只能說,感謝上天垂憐, 沒有讓他死于生母之手,也沒有讓她面對艱難抉擇。

畢竟在那時候,柳石裕正在考慮是否要娶傅晶進門。

畢竟衆所周知,柳石裕對于女人只有一個要求,必須幹淨完璧——傅晶能爬上他的床,必然也是挖空心思, 用盡手段。

她不可能有一個私生的小孩。

他與錢,此與彼,二者不能共存,她只能擇其一。

霧氣蒸騰,似繩索将季辭鎖牢, 又塞住他的口鼻,令他呼吸困難。

終于他忍無可忍,轉身跨入了淋浴間,伸手關上花灑, 将程音裹進浴袍,直接扛出了浴室。

程音一路驚呼。

季辭這表現,貌似是要将她正法, 但她心知事實絕非如此——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緊繃、肌肉堅實, 是因為憤怒而非沖動。

他在生氣。

氣什麽她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是針對她, 他的步子邁得雖大,仍小心顧忌着她的傷腳。

走到床邊,他将她輕輕放下,又回洗手間取來了她的關節固定支具——進門前季辭猶豫了片刻,出來時臉色仿佛又更差了一些。

程音看得出來,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手裏卻沒有停,他像騎士單膝跪于床邊,幫公主穿上她麻煩的長靴。

等到護具穿戴完畢,季辭的臉色已經恢複了正常。

情緒控制力無人能敵,從小他就這個特性——季三的小嘴淬了毒,然而從來只毒別人,自己向來八風不動。

“頭發自己吹,好嗎?”他平靜地問。

當然可以,她又不是真的公主,程音點頭。

“我去樓下洗澡。”他交代了一句。

這個做派她就不能理解了,甚至有些被冒犯到——她占領的是他的卧室,他所有的衣服和洗漱用品都在這個房間,之前每天他都洗得好好的,為何今天就要去樓下?

就因為她剛剛在他浴室裏試圖作妖?

此人說要下樓,莫名其妙再次拐進浴室,這次他拿出來一小瓶沐浴液。

“你的?”季辭問程音。

是她的,既然要結婚,那間胡同房便沒有租住的必要,季辭叫日式搬家将小屋裏的東西一股腦全部打包運來,* 使這富麗堂皇的家裏多了一些平民用品。

“扔了,可以麽?”他緊緊皺着眉。

為什麽要扔,才剛開蓋呢,就因為這是超市開架貨的贈品小樣?

程音儉省慣了,根本不能接受這種無端浪費,懷疑他是在嫌棄關于她的一切。

“要麽,我去樓下吧,樓下不是還有一個客房?你用自己的浴室方便些。”她禮貌微笑。

客客氣氣的,開始跟他裝樣兒。

季辭嘆口氣,将沐浴液放在床頭櫃,從程音手裏接過吹風機。

“不關你的事,是我不喜歡這個氣味。”他解釋,見她還在假笑,邊吹風邊用手指梳理她的發絲,又揉了揉她的腦袋。

貓鬧小脾氣了,得順會兒毛。

發絲吹到蓬松,頭皮按摩三遍,貓總算不怪笑了,季辭繼續耐心解釋:“一聞到就頭暈,我很怕橘子味兒,知知不記得了?”

哦,好像是這樣的。

她小時候淘氣,故意用橘子皮擠汁進三哥的眼睛,結果他沖出去狂吐,吐到整個人痙攣。那是個雨天,後來她才知道,他讨厭雨水和橘皮混在一起的氣味。

幸好北京城的雨天不多。後來類似的事反正再也沒發生過,她也就淡忘了。

“可以扔掉麽?”他誠懇請求。

“扔吧。”她法外開恩。

最終他還是去樓下洗的澡。

時候已經不早,程音躺在床上了無睡意——這婚結得,忽然就有了實感。

兩個物質條件迥異、精神世界也并不相通的人,莫名被綁定到一起,丢到同一屋檐下生活,必然會有矛盾碰撞。

以前雖然也一起生活,但他似乎很少公開表達自己的好惡。畢竟住在她家,他算寄人籬下。

後來兩人同居,她又精神脆弱,他呵護她如嬌貴蘭花。

所以,剛才他願意敞開心扉,其實算是一種實質性的進步?

剛才他也不是故意無視她的浴缸秀,其實只是讨厭沐浴液的氣味?

貓撇了撇嘴,心氣總算沒那麽不順了。

只是經這麽一鬧,旖旎心思也像浴缸裏的泡沫,被打消得七七八八。

看了看鐘表,還沒到午夜,夜貓子幹脆起身打開了電腦。

今天光忙着結婚,工作都沒抽出時間。

羲和參展在即,她有一堆展會細節要和大師兄敲定。趙奇是個不肯出門的理工宅,正巧程音的腿腳也不方便,他倆一拍即合,每天在線電話會議。

晚上十一點,正是羲和實驗室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刻,電話一接就通。

程音和大師兄正暢聊,季辭洗完澡上了樓,沒注意到她在電話上,張口就問:“還不睡?”

她當即變臉,對他做出噤聲的手勢。

然而為時已晚,大師兄已經捕捉到了這邊的動靜。

“喲,我們小師妹有男朋友了?”好在隔着電話,他沒認出季辭的聲音。

什麽男朋友,老公都有了……程音嗯嗯啊啊含混應答,試圖趕緊糊弄過去。

“女大不中留啊,那先不打擾了,明天再說。”大師兄倒很識趣。

程音火速挂了電話,和季辭解釋,對面的人是趙奇——季辭曾叮囑過程音,不能讓大師兄知道他們私底下相熟。

現在他倆豈止是相熟。

他在夜半時分進了她房間,站在床邊與她講話。

身着睡袍,頭發半濕,要說暴露或者不得體,那是一點也沒有,但這一幕的沖擊力有多強,只有親眼得見之人才能體會。

程音幾乎懷疑,季辭深知自己魅力所在——知道他将頭發往後梳起,再戴個細金絲邊眼鏡,魅力值會指數級增長,他最适合做這種斯文敗類的打扮。

睡袍材質薄軟,比襯衫更顯身材,此時給季總直接拍張照,就從程音這個仰視的角度,不論大頭還是全身,都能挂去夜店招攬顧客。

頭牌範兒。

可惜,季頭牌沒有任何理由,三更半夜跑來找她釋放魅力。

程音嘆了口氣,目光從他秀色可餐的臉,移回她寡然無味的ppt。

“你現在怎麽戴眼鏡了,近視嗎?”到底沒忍住,她的目光又移了回去,多問了一句。

這純屬沒話找話,季辭從小戶外跑馬,雪山攀爬,視力遠比一般人好。

“不近視,防藍光。”他道。

這個回答更莫名奇妙了,主要是顯得有點不專業,不像從Dr.季嘴裏能說出來的話——防藍光眼鏡很多時候是商家鼓吹的營銷概念,一般只對有視網膜疾病的人有意義。

“你需要防藍光?”她重新擡頭瞄他,唉,真好看,即使不需要也戴着吧,對她的眼睛好。

季辭還真需要,高強度的假體刺激使他對短波藍光比一般人敏感,看電子産品經常眼睛不适。

但他不能對她說。

“不需要。我凹造型。”

這是什麽胡說八道,程音覺得十年後的季總,可比季三費解多了。

“知知不喜歡?”他忽然笑道。

這一笑簡直迷得程音頭暈目眩。

喜歡啊。當然喜歡。

初中時她十分癡迷網球王子,給手冢國光寫了好多篇同人文,還上網買了個類似的空鏡框,試圖騙季辭戴給她看。

冷峻威嚴的眼睛美男,永遠是她的取向狙擊。

可是他當年根本不配合她發瘋……現在他……

“特意凹給你看的。”他笑意加深。

季辭垂眸,覺得程音語塞的模樣非常可愛,忍不住将手伸到她的頸後,指尖探入發絲,輕輕摩挲她的後腦勺。

像在摸貓。

貓舒服得縮起了脖子,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眯了兩分鐘,又努力恢複清醒,甩開了他的手。

“那天在車上,我第一次見你,你就戴了眼鏡。”她指出他話中的漏洞。

怎麽可能是凹給她看,他難道早早知道會見到她?這鍋她不背。

季辭不與小貓鬥嘴,彎腰合上她面前的電腦,“不早了,再不睡,你的眼睛也得熬壞。”

這個調調,好像當年程敏華在睡前強行收走她的故事書。

“牙刷過沒有?”甚至還有例行的睡前檢查。

貓點頭。

“牙線呢?”

點頭。

“那睡吧。”

這裏說睡,那裏他已經關了燈,随手将程音塞進了被窩。

雪花形狀的小夜燈溫暖可愛,她聽着他腳步聲往外,腦子一熱,脫口叫了聲“三哥”。

聲如蚊蚋,理論上他不會聽見。

腳步聲卻立即停住,重新又移回到了床邊。

“怎麽了?”他俯身,發現程音将自己裹進被子,半張臉都捂在裏面。

伸手摸摸,居然額頭還有些潮熱:“不舒服?傍晚吹着風了?”

“我……晚上怕黑,但開着燈,又睡不好……”

程音說這些話時緊閉着眼,知道他必能聽懂她的弦外之音。

當年她搬去和季辭同居,三天兩頭在半夜搞突然襲擊,理由永遠只有一個:怕黑。

她一個夜盲症患者,怕黑怕得理直氣壯,可惜這一招只在小時候對三哥有用。

長大後她再怎麽說怕,他也不會再陪她同睡,甚至連自己房門都要鎖好,防她像防采花大盜。

三更半夜爬床這種事,她也不是沒幹過。

程音剛說完就有點後悔。

她居然直接挑戰了最高難度,這借口用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成功過。

也是太緊張了,她連鼻尖都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被夜燈一照很是醒目,可憐兮兮的模樣。

季辭站在床邊看了她片刻,忽然溫聲道:“知知,我今晚,可以回房間睡麽?”

程音倏然睜開了眼。

“我們結婚了,要是還分房,對鹿雪不太好。”季辭擦掉她鼻尖上的汗珠。

程音覺得自己不算愚笨,卻完全無法理順這句話的邏輯關系。

關鹿雪什麽事?

“婚前分房,是潔身自好。婚後如果還分,就是感情不和了。”

“父母如果感情不和,小朋友會缺乏安全感,影響生長發育。”

季辭講得一本正經,程音分辨不出他是講真的,還是貼心地給了她一個臺階。

她還愣着,他已經回客房去取他的枕頭。仰面躺在床上,過了好半天,程音才意識到——她居然再次輕易取得了勝利。

難道之前三哥說的是真的,只要不犯法,她提什麽要求,他都會予以滿足?

失去了夜燈的照明,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柔軟而紮實的黑暗。

程音躺在床上,睡姿筆直如同圖坦卡蒙一世,事情的進展正如她所期待,但後續要如何推進,她又不會了。

任何作戰都講究一鼓作氣,之前被一瓶沐浴液拖了後腿,她的勇氣已然枯竭——連浴缸戲都沒有效果,她還有什麽其他聊齋可以演?

而且……季辭一躺下就直接睡了。

話都沒有多說,只淡淡“晚安”二字,便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的睡相想來極好,要麽就是這床墊賣得極貴,什麽獨立彈簧睡眠系統,總之身邊多睡了一個人,她絲毫感覺不出來。

哦,也不能這麽說。

周圍太黑了,導致她的嗅覺立刻調整到了靈敏模式,翻來覆去,總能聞到他身上新鮮沐浴過的氣息。

不知是什麽香味的沐浴液,清剛明快,像海風蕭蕭吹拂着竹葉。

這兩種東西本不可能存在于同一空間,就像她和他本不應該存在于同一張床上。

一想到沐浴液,程音頓時有點懊惱,剛她應該進浴室重洗一回,至少沖掉身上的橘子氣味。

她往床的邊緣挪了挪。

新婚之夜新郎沖去衛生間吐了,這傳出去可不是什麽美名。

她越想越後悔,還想繼續再挪,突然聽到季辭無奈的聲音:“躺過來些,別掉下去了,我又不碰你。”

哦。他沒睡着。

只是不想碰她而已。

程音說不明白心裏滋味,有點氣惱又覺得沒必要,如釋重負還有些不甘願。

就這麽左右互搏着,她僵着脖子睡着了。

自然是很難睡得舒服的。

夢裏她被一條蛇追着滿世界跑,蛇還戴了一副眼鏡,像哈利波特加入了斯萊特林,只不過那蛇的瞳仁是深灰色,看着格外冷漠無情。

可是它的軀體又是熱的,可以說很燙,完全不符合冷血動物的定義。程音被它纏繞了幾次,簡直都要熱死。

她最終是被熱醒的。

夜仍然很黑,沉沉覆在身上,程音分辨了片刻,不是夜,是一只手臂。

那只手倒是安分,什麽都沒有做什麽,相較之下,她的手就很不客氣,直接摸到了別人的胸口。

手感真好。

季辭的睡袍被她扯得松散,前襟幾乎完全敞開了,如果程音能有黑暗視覺,估計當下這一幕能讓她流鼻血。

即使看不見,也已經足夠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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