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監工

監工

琬貞又驚又喜,天下竟有這麽巧的事,“既然你有這手藝,那,你瞧瞧,這玉貓還有救嗎?”

雲祢摩挲着斷玉割手的截面,低聲道,“既然是不慎摔碎的,小僧原為公主試試,不過至少也需一個月。”

琬貞擺擺手,“多久都好說。”

她喜歡那只小玉雕,愛屋及烏,對它的制作者觀感自然也好上不少,語氣聽着可比初見那會兒和緩多了。

她轉身望向書房裏那間藏在暗處的小屋子,眼睫彎了彎:“沒想到你能找到這處。二皇兄酷愛雕刻,他每每來行宮,都住回春閣,書房裏這間暗室,是他的小工坊。只可惜二皇兄去得早,這兒已經許久沒人用過了。”

琬貞說着忽眼睛一亮,目光灼灼盯着他和他手中那殘破的玉雕,“裏頭應有全套工具,你要不現在就開始?”

雲祢欲言又止。

琬貞t細品自己的話,覺得這樣太像監工抽着小鞭子催促人幹活,于是又補充一句:“左右你在這兒關着無聊,在裏頭打發時間也不錯吧?若是能盡快完工,本公主重重有賞。”

雲祢不為所動,“小僧暫時無法開工。”

琬貞有些不樂意了,“為何不行?”

雲祢微微颔首:“雕刻耗費心力,若體力不濟,心緒不寧,則成品不佳。”

倒也算言之有理。琬貞對有手藝的人還是挺寬容的,她耐着性子問:“那你怎樣才能開工?”

雲祢面無表情看她片刻,緩緩開口,“小僧雕刻時,需要有人從旁協助。”

害,還當是什麽離譜的要求呢,琬貞眉頭舒展,很大方道:“你要幾個幫手,都能給你調配。”

雲祢搖搖頭:“尋常人不行,得是信得過的人在身邊,才能集中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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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貞:“信得過的人?”她有些不滿,“本公主的人個個忠心耿耿,你完全不用擔心。”

雲祢道:“并非信不過公主的部下,只是小僧認生,亦不喜人多。”

“那你那兩個師弟總行了吧?”

“二位師弟年紀小,靜不住。”

“佛堂裏那些和尚……”

不等她說完,他便出言否決,“幾位師兄年紀大,坐不久。”

這不行那不行,琬貞幹脆直接問了:“你到底想怎麽樣?”

他垂眸思考片刻,忽看向她:“其實公主就是最佳人選。”

琬貞:“……哈?”她眉梢誇張挑高,“你想讓我從旁協助?”

雲祢似乎不覺得這要求僭越,他平靜道:“公主方才施以援手,救人一命,已是小僧在這世上頭號信得過之人,且你耳聰目明,機敏過人,乃上上之選。”

琬貞氣笑了:“本公主的聰明才智可不是用來幫你的。”

雲祢不慌不忙道:“公主來想必也是有話要問小僧,左右在這兒幹坐着無趣,在裏頭打發時間也不錯吧?”

他這話怎麽這麽耳熟呢?琬貞眨眨眼睛,這不正是她用來勸他開工的說辭嗎?

她心情複雜,世上能說服她的果然只有她自己,同樣的話,即使換個人說,都顯得那麽有道理。

“也罷,”她纡尊降貴點了點頭,“本公主便賞面幫你打打下手。”

兩人于是進了那間小屋。說是小屋,其實也沒那麽小,起碼容下兩個人是綽綽有餘。

雲祢在水凳前坐下後,便真像模像樣地研究起手上的玉雕來了,并未像她想象的那樣使喚人,準确地說,從開始到現在,他就沒讓她做過一件事。

琬貞左瞧右瞧,也不知他到底為什麽把她“诓”進來,就在這兒看着嗎?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看客?

平心而論,燭光灑在他面上,将那俊挺五官映得熠熠生輝,他認真的模樣的确賞心悅目,可再好看的東西,看久了也無聊,她終于忍不住打破寂靜:“我要做什麽?”

“什麽都不用做。”

琬貞抱起胳膊,倚在椅背上,面色不善:“那本公主來做什麽?”

雲祢拂去玉石表面鋸出的細末,長睫垂落,目光落在手上玉雕上,看不清眸中神色。

他沉默良久,才突然道:“小僧只是想要有人陪着。”

琬貞一愣,許是屋內燭光色調太暖,雖他身上仍是那件素色僧袍,面上仍沒有什麽表情,整個人卻似乎少了幾分拒人千裏外的漠然,多了幾分煙火氣。

她支着下巴看着他,饒有興趣問道:“是麽,你瞧着是喜歡獨處的人。”

雲祢也不否認,“換是其他事,的确如此。”

琬貞揚眉:“難道雕刻比起其他有什麽不一樣?說來也怪,你一個和尚,怎麽會這門手藝?”

“小僧少時常被罰禁閉,不得出門,只能以刻石頭消磨時間,時日久了,便漸漸無師自通。”

他換了把工具,繼續道,“屋中只有小僧一個人,打磨石器的聲音沙沙作響,就像有人拖着腳步在屋裏踱步,小僧心覺害怕,停了動作,屋裏便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呼吸聲,但有時太靜了,便有回聲,聽着像兩個人的吐息,好像有個人躲在暗處盯着。”

“好了,別說了。”琬貞膽寒地打斷他愈發鬼氣森森的講述,難怪他看上去性子冷漠不親人,大抵是少時經歷太多這種事,長歪了。

她實在擔心他這“鬼故事”說下去沒完沒了,忙岔開話題:“那你後來又怎麽會入無音寺?”

“小僧家遇變故,流離失所,幸得方丈收留。”他徐徐道,“方丈雖覺得小僧并無佛緣,卻也以俗家弟子相待,許小僧留在寺中,不曾缺衣短食。為了報答恩情,小僧離寺雲游,憑手藝賺了些身家,回饋無音寺上下。”

真的麽?琬貞有些懷疑,他動作雖精細,卻慢吞吞的,按這樣的速度,就算不寝不食,也得要很久才能出一件成品,若賴此維生,都夠餓死投胎好幾輪了,除非是名氣大,有人願意高價買賬,開張一日,富貴半生。

但這雲祢名不見經傳,若說技藝有多好,倒也不見得,只是她的個人偏好,覺得那些小瑕疵恰好合她心意,換個人來瞧,或許就覺得一般般了。

不過他回饋無音寺這說法倒是同楚桓聽來的對上了。

她又問:“既是四處雲游,那你平常不待在無音寺?”

“不在,通常在京城行商。”雲祢頭也不擡地答她:“此番回來,正是因為收到了方丈的來信,信中附了那本經書與他同肅太妃的前因後果。”

琬貞皺了皺眉頭:“方丈去世時,你在哪裏?”

她雖覺得他不像兇手,可楚桓的質疑的确有道理,這人來路不明,也沒有人為他作證,現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的确是這只玉雕的制作者。

他擡眸看她一眼:“收到信是一個月半前,他前腳收到肅太妃的那封血書,後腳便發了信來,他知小僧在京城,請求幫他打聽。”

“然後呢?”

“小僧只是個尋常人,”他悠悠道,“宮裏的事,如何得知?倒是因亂打聽得罪了人,意外致使舊疾複發,幸得宋公子襄助,在他府上暫住幾日,五日前才離開,回到無音寺後,方丈已經去世了。”

琬貞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說,他可以證明你的清白?”

“不錯,”雲祢颔首,“與他熟稔的那位藥坊醫師也可作證。”

琬貞于是又把他的嫌疑又減輕一分。

他繼續道:“方丈去得蹊跷,為了查清此事,小僧按他生前所托,下山來此暗中調查。”

琬貞心念一動,“李貴妃與肅太妃之間的事,你知道多少?”

雲祢思考片刻,回道:“就小僧來行宮的這幾日看,李貴妃與肅太妃間的關系,似有古怪。”

琬貞精神一振,“具體說說。”

“肅太妃是李貴妃長輩,按說李貴妃該敬之重之,”雲祢緩聲道,“實則不然,李貴妃對肅太妃似有怨氣,談話間時常壓不住聲量,三言兩語間便氣性大發。”

琬貞若有所思,李淑與肅太妃還真有嫌隙

她繼續問:“你可聽到李貴妃都說過什麽?”

雲祢頓了頓,似有猶豫。

琬貞皺了皺眉,“有話直說便是。”

“公主可還記得那本經書上的內容?”雲祢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驚人之語,“李貴妃知道這件事,兩人言辭間偶有涉及方丈,聽上去她對此頗有微詞。”

琬貞眼睛一亮,她知道?那她會不會是覺得肅太妃這個秘密一旦被披露,極有可能牽連自己,所以才先設計将病中的太妃引來行宮,然後又暗中設計,殺了方丈?

想到這裏,琬貞坐不住了,若這個推論無誤,李淑那樣急着誣陷她,也是因為自己做賊心虛?

當她從紛亂思緒中抽身而出時,屋內細碎的敲擊鋸刻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雲祢一手握着那塊玉,另一手持鋸條,卻一動不動,仰臉望着屋頂。

琬貞心覺奇怪,正欲發問,他卻指指耳朵,示意她認真聽,先別說話。

她茫然地眨眨眼睛,這屋裏靜悄悄的,哪有什麽聲音……

咔噠。

一聲輕微脆響自頭頂傳來。

琬貞猛地擡頭,也看向頭頂繁複華麗的藻井,雲祢說得沒錯,寂靜得過分時,真的丁點兒動靜都錯過不了。

那咔噠聲像顆落入死寂潭水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漣漪,她不禁握緊椅把,悄悄繃緊身子。

什麽動靜?

靜了須臾,又是幾聲咔噠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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