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陶瓷娃娃

陶瓷娃娃

林宣撐着傘從門外跑進來,蹬蹬地踩在雨地裏,水花飛濺。

清脆雨聲下,更襯得楚存闕聲音清淡:“快入夏了,蛇蟲出沒更多,在院中灑些防蛇鼠的藥,能防止蛇蟲爬進屋內,将藥粉裝入随身荷包,即便出行在外,也能避免蛇鼠靠近。”

他考慮得太周t到,以至于玉胭都有些發愣。

分明是玉胭想報恩、想對楚存闕好,可她還沒做什麽,如今卻又欠下了楚存闕許多恩情。

玉胭想起上輩子,阿耶曾說,楚存闕很孤獨。

正是因為孤獨,所以旁人對他的每一份好,他都會緊緊記住。

她不明白的是,楚存闕身居高位,敬佩敬仰他的人無數,他為何還會覺得孤獨?

少女神色莫名。

仿佛回到楚存闕回京的第一日,少女眼中夾着不解、憐憫,還有探究。

是不解他為何要送防蛇鼠的藥?

蛇鼠藏身隐蔽,即便将軍府每年分有人手負責清除蛇鼠,然仍會有漏網之魚。數目雖少,卻并非全然消除隐患。

還有……

楚存闕又做那場夢了。

那場玉胭被關押的夢。

他反反複複做同一場夢,夢見次數太多,偶爾恍惚時,楚存闕甚至會誤把夢境當真。

前幾夜,楚存闕夢到了這場夢的後來。

夢裏,刑部抓玉胭,是想借機打壓玉相。楚存闕醒後,帶回玉胭,徹查此事,其實夢中許多事都不算清晰,然他翻閱刑部審訊記錄時的場面卻歷歷在目,宣紙上一筆一劃,映在腦海裏般。

宣紙上寫,曾捉來蛇蟲鼠獸放往關押玉胭的屋子裏。

楚存闕也告訴自己。

只是場夢,當不得真。

許是受那日春狩影響,夢醒卻始終有些耿耿于懷。

驅蛇鼠的藥,前幾日楚存闕便開始着手準備,然事務纏身,脫不開身。

跟前,林宣遞過藥瓶,“給。”

楚存闕不知玉胭有上輩子的記憶認得林宣,向玉胭介紹:“林宣。”

玉胭彎起眼睛同林宣打招呼。

林宣回禮:“夫人。”

上輩子,玉胭跟林宣關系不好,林宣愛憎分明,極其護短,玉胭給楚存闕熬藥的那段日子,見得最多的就是林宣的冷臉。

玉胭擡頭看了眼天色,她道:“快到午間了,不若在這兒用完午膳再走。”

林宣自是應好,甩了甩袖擺,要往屋內走。

若不被他讨厭,他也是極好相處的。

玉胭順口問:“想吃什麽,我叫廚房做。”

說完玉胭才發覺,楚存闕一直未有動作。

他輕乜了林宣一眼,道:“我還需進宮複命,便不多留。”

林宣與玉胭面面相觑了會兒,等到楚存闕快離開院子了,林宣才後知後覺跟上。

從某種程度,玉胭跟林宣有些相似。

譬如玉胭也是後知後覺一拍腦袋才想起來,興國寺求的平安符忘給楚存闕了!

**

玉胭還是要往青竹院跑一趟。

她也可以将平安符交給李伯,要李伯代為轉交,但平安符這樣的東西,玉胭總覺得若假手他人,顯得不夠誠心。

玉胭也知楚存闕進了宮,一時半刻回不來。

她沒有急着去找楚存闕院中等候,她名下還有幾家鋪子的賬目沒查,下午去查,先前查賬都有玉府張伯在一旁守着,今日玉胭自己去,也算是檢驗這些日的成果。

想起蛇鼠,玉胭确實有些發怵,是以出府前,按照楚存闕所說将藥粉用布包好放進随身攜帶的荷包裏。

玉胭先去的,是間布帛鋪,不算大,鋪子開在西市一小角落裏,門可羅雀,鋪裏陳列的布匹也不多。

查賬乏味,玉胭要素月不必候着,讓她自己上街閑逛。

玉胭同掌櫃說好,下回鋪裏再要買新布,需先知會她一聲。

看完賬冊,玉胭在鋪子裏四處逛了逛。

上回玉胭在成衣鋪給楚存闕定做的衣裳沒做成,若鋪子裏有合适的料子,玉胭想重新再給他做一身。

可不仔細看時,周圍挂的布料還能入眼,一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布料上堆砌的繁複花紋。這些布料,平日是入不了玉胭的眼的。

鋪子管事在一旁解釋:“鋪子裏舊貨堆積,賣不出去,久而久之,咱們也不買新貨了,日日賣這些舊貨,能賣出一樣是一樣。”

玉胭抿了抿唇,從荷包裏取出幾張銀票:“明日便購置些新貨,餘的,便算賞你的。”

管事連忙接過。

玉胭與管事定好,置辦的新布料,都需先由玉胭過目。

這間鋪子在上輩子平平淡淡,沒有多少進賬,但也沒有虧空,比起另兩家鋪子,這間,竟還稱得上省心。

馬車停在鋪子外,玉胭等素月回來,便去了銀樓。

再過些時日,是成華公主生辰,玉胭打算去挑套頭面送給她。

百鳥樓,雍京城最大的銀樓,全雍京最好的銀飾,就在這裏了。

百鳥樓有三層,一樓賣些細碎的小配件,二樓成套的首飾居多,三樓則有雅間,掌櫃将銀飾送進雅間,客人便可直接挑選。

銀樓掌櫃見是玉胭來,連給玉胭帶路。

玉胭打先在一樓逛了逛,挑中枚銀牌吊墜,倒不是給公主的,玉胭覺着銀牌上雕刻的紋路很襯楚存闕,她包下銀牌,打算與平安符一起送給楚存闕。

臨着要上二樓時,玉胭忽的腳步一頓,回頭看了幾眼。

不知為何,玉胭竟有種被人盯住的感覺。可回頭看去,所有人都在各忙各的。

掌櫃問:“怎麽了?”

玉胭搖頭:“沒事。”

等上了樓,玉胭挑中一樣頭面,才知并不是錯覺。

玉胭正要開口叫掌櫃将跟前那套拿出來瞧瞧,誰知一鞭子甩在玉胭跟前。

“這套我要了。”怒氣沖沖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林月彤,林瑜的妹妹。

有一瞬,玉胭會恍惚地以為她回到了上輩子。

上輩子,林瑜身為玉胭的主審,給玉胭吃了不少苦頭,玉胭離開刑部後不多久,他就被革了職。是玉相的手筆。

為此,林月彤懷恨在心,數次給玉胭添堵。

但如今,什麽都沒有發生,林月彤為何會像上輩子那樣?

掌櫃為難道:“這……”

他猶豫地看向玉胭。

林月彤的性子與林瑜有相似之處,都為達目的不折手段,不同的是,林瑜手段陰狠、行事迂回,林月彤則擺在明面上:“怎麽,楚夫人也看中了?”

楚夫人三字咬得格外重。

玉胭淡淡點了下頭。

并不理會林月彤。

又是一鞭子砸在玉胭腳畔。

素月急急護在玉胭身邊:“娘子!”

玉胭拍了拍素月,讓素月靠後站去。

玉胭問:“不知娘子這是何意?”

林月彤臉上怒氣更重:“你裝不知?”

林月彤:“楚存闕昨日參我阿兄,害我阿兄被停職!你說你不知?”

玉胭确實不知。

可以楚存闕的性子,不會無緣無故沒來由地參人,除非林瑜确實做了錯事。

林月彤憤憤不平:“只因春狩時他放了條蛇。”

“春狩捕到獵物,不想要,再放歸山林,不過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就因這條蛇恰好遇見你、吓着你,我阿兄就該被停職麽?”

聽她說完,玉胭理清來龍去脈。

對那黑蛇,玉胭記憶猶新。

然玉胭未曾将那黑蛇往旁人身上想,當時,玉胭只當是她運氣不好,遇見黑蛇。

竟是林瑜放的麽?

玉胭冷不丁想起,那日遇見林瑜時,林瑜離開前最後的那個眼神。

林月彤聲音越發大了,似還因玉胭的走神而不滿:“楚家,便是這般行事的麽?”

玉胭聽見楚家,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意識到外人眼中,她已被劃入楚家之列。

玉胭道:“将軍行事,定有他的道理。”

見玉胭絲毫不為她所動,林月彤臉上怒意更甚,她轉過身,朝掌櫃道:“包起來!”

掌櫃仍是看向玉胭。

兩方都不可得罪,但兩相比較,玉胭的父親為百官之首,夫君是天子寵臣,而林月彤,兄長被停了職,孰輕孰重,掌櫃心中略有分明。

玉胭微笑道:“給她包起來。”

掌櫃連連應好。

倒是林月彤愣住,她是想挫玉胭的銳氣,然而她想象裏,這事不該這樣平淡揭過。

玉胭太平靜。

平靜到林月彤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玉胭甚至問她:“還有事麽?”

溫和到令人莫名心虛,腦子還沒反應,身體先做出反應——林月彤搖了搖頭。

玉胭颔首:“素月,咱們下樓。”

林月彤吃軟不吃硬,上輩子,與林月彤打的交道多了,玉胭也就清楚了,越理會她,她越會倔。

林月彤本性并不壞,上輩子的後來,林月彤再遇玉胭,還曾同玉胭為昔年沖動之事道歉。

眼下,玉胭更關心的是,楚存闕暗中調查了春狩之事麽?

回到将軍府,玉胭便去了青竹院。

院裏,李伯正與幾個下人在屋裏清理雜物。

“都是陳年舊物,放在箱子裏,許多年未曾拿出來,今年将軍打開箱子時,見裏頭生了黴,叫我們清掃一番。”李伯抱着箱子從內廳走出來:“這幾日雨下個不停,先清理一遍,等改日出太陽了,再拿出去曬曬。”

玉胭閑來無事,幫着清理。

楚存闕的東西,算不得多。箱子裏放的,大多是書本、楚存闕如今已穿不上了的舊衣,少數則是諸如木偶、陶瓷娃娃之類的。

其中一個陶瓷娃娃,玉胭還記得。

那是楚存闕在玉家過的第一個新年,那時候t,玉胭好像還沒有讨厭上楚存闕。

除夕前夜,玉衡帶着他們上街。

那幾日,京中解了宵禁,夜裏想玩多久便可以玩多久,街頭人聲鼎沸,賣糖人的、賣面具的、賣燈籠的,應有盡有。

玉胭當時年歲還小,見到喜歡的東西便要買,玉衡也慣着她,不管她要什麽,都給她買。

出府時三人手中空空蕩蕩,回府時只剩玉胭一人手上空空蕩蕩。

玉衡就連脖子上都挂着玉胭買的小玩意兒,而楚存闕冷着小臉,也提滿了東西。

這陶瓷娃娃,是玉胭給楚存闕的。

玉胭那日累壞了,回府沐浴完就歇下了,第二日清晨,母親找上她,問她與兩位兄長都去了哪兒,玩了些什麽。

後來母親說,兩位兄長帶她玩,幫她大包小包拎東西,她理應向兩位兄長道謝。

玉胭從她的一堆新玩意兒裏,挑了一只陶瓷娃娃送給楚存闕,挑了一只狐貍面具送給玉衡。

時過境遷,年幼時的許多事,都已記不清了,玉胭不記得她将娃娃送給楚存闕時說了些什麽,但還記得,娃娃穿着黑衣,眼角一滴淚痣,手裏捧着寓意事事如意的柿子。

見玉胭拿着陶瓷娃娃走神,李伯擦拭着箱子上的灰塵,說道:“将軍從前,很喜歡這只娃娃。只是後來有一日,他将它鎖進了箱子裏。”

玉胭垂眸。

手裏,陶瓷娃娃不知人們情緒,始終咧嘴大笑。

她知道,也許是從她讨厭上楚存闕、在楚存闕面前表現出來的那一刻起,這只陶瓷娃娃就被收進了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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