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扣肉底菜（二）

扣肉底菜（二）

幾日後，正值巳時。

秋風飒爽，送來絲絲涼意。初冬将至，彼時已經需要披着一件厚長褙子，才能抵禦微微的風寒。

慕淺淺雇了車夫，從醉食樓出發，前往皇宮。

本費盡心思如何隐瞞張清序，好巧不巧——張清序被城東王爺家喚去，給王府家少爺看病。

天尚蒙蒙亮，張清序便離開了張府。

慕淺淺心中得意：

瞞過一日是一日，至少在今日，張清序不會知曉。

想來也奇怪，邀請市廚入宮給公主做膳食這件事，不應宮裏人盡皆知嗎？

可是，據這兩日觀察，張清序貌似真的不知道，不然他定會提起。

馬車停在皇宮北門處。

慕淺淺下馬車，侍衛和宮女領入宮中。

循着上次熟悉的路徑，慕淺淺被帶去內廚司。

內廚司外早已候着一人。

那人看起來已達不惑之年，朱色官服色澤奪目，眼型是狹長如柳葉，眼上兩條豆眉清淺。而更引慕淺淺關注的，是他唇上那道一字胡，平直黝黑。

宮女們紛紛行禮，有人悄聲提點慕淺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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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乃當朝禦前太醫，李朝明大人，你喚李禦醫便好。”

慕淺淺福禮，喚道：“見過李禦醫。”

李朝明上前，他站定慕淺淺身前，鼻中喘出一道粗氣：

“哼！來這麽慢！若不是奉公主之命，我當朝禦醫怎會屈尊來等候你一個市廚？”

“……”慕淺淺擡頭，盯着他。

“你這是什麽眼——”李朝明額角抽動。

“诶呀呀！李禦醫息怒，息怒！”一旁的小太監撲過來，趕忙打圓場，“此事不全怪慕掌櫃啊。慕掌櫃雖說是市廚，身份低微，但再怎麽說，她也是公主看重的人。所以，李禦醫務必三思而後行啊。”

李朝明聞言，臉上的怒氣頓時收斂。他不滿地剜了慕淺淺一眼，哼出幾道粗氣，道：

“你們走吧，留她一人即可。”

“是！”太監和宮女們盡數退去。

慕淺淺跟着李朝明，後一步走入內廚司。

李朝明看也不看慕淺淺，甩出一句：

“你看着做就好了。”

“這怎麽行？”慕淺淺幾乎是瞬間反問，她以理服人，“公主既然惦記我親手做的藥膳，不懈怠每一位客人，是我作為廚子的責任。其次……”

慕淺淺壓低聲音，譏诮道：“當初，可以你們太醫院邀我入宮的，那五封信我保存得完好無損。你們這突然翻臉不認人，我可不介意拿着信在衆人面前宣讀一下，讓大家看看太醫院的另一面。”

此話不知戳中了李朝明何處，他的臉一陣發青一陣發白，咬着後槽牙道：

“公主今日口味不佳，你應該懂了。”

慕淺淺拱手：“我知道了。”

李朝明離開後，慕淺淺環視整個內廚司。

在前往宮中之前，慕淺淺對于治愈胃病，做了不少功課。

可惜現在她不知公主所患的具體病症，于是也不好對症做藥膳。

“那就做一道促進消化，養胃又開味的藥膳吧。”

慕淺淺便自言自語，便循着記憶找尋食材。

最終，慕淺淺确定下一道藥膳——扣肉底菜。

作為仡佬族特色藥膳，扣肉底菜雖沒有用上各式中藥，但此美食的養人功效是極其可觀的。

宮中食材和配料齊全，慕淺淺不到半分鐘的功夫便找齊。

慕淺淺拿出新鮮青菜，洗淨後切成大小相當的青菜片。

接着，她把剩下的食材，辣椒、大蒜和生姜洗淨，同樣切成絲。

配齊後，慕淺淺把處理好的蔬菜混合均勻，随後，慕淺淺朝配菜中加入适量的鹽、糖、醋和料酒、醬油等調味料。

由于公主胃部有疾，慕淺淺遂少加了一些，保持蔬菜的本味。

接下來是扣肉的制作。

慕淺淺拿出新鮮五花肉，洗淨後放入鍋中加入料酒和生姜調味，放入鍋中燒煮，少頃，撈出五花肉瀝幹水分。

下一步，慕淺淺用細木簽在肉皮上紮出一個個小洞，倒上老抽抹平。

把準備好的五花肉切成薄片，均勻地擺入碗中。

将準備好的特色配菜鋪在五花肉薄片上，确保均勻覆蓋。

将其放入蒸鍋裏，生火蒸煮。

約莫一個時辰後，慕淺淺估計五花肉被煮至軟爛。

起鍋的瞬間，濃厚的蒸汽鋪面襲來。

慕淺淺用一個濕毛巾，捏起碗沿，将碗倒扣在一個大玉碟上。

拿掉碗，被煮至焦黃的五花肉交疊鋪面，五花肉掩映間，底下的配菜顏色各異，香味誘人。

慕淺淺又在扣肉上淋上一勺料汁。

最後一步，慕淺淺在上面撒上蔥花、香菜作為點綴，如此讓藥膳愈發美觀。

扣肉底菜至此大功告成。

慕淺淺走出內廚司，瞬間便望見李朝明正在和一位官員低聲說些什麽。李朝明的臉色很是難看。

兩人瞥見慕淺淺，連忙住嘴。

小官躬身退去。

慕淺淺走來，恭敬道：“李禦醫，藥膳已制作完成，請過目。”

李朝明沒有看慕淺淺一眼，繞過她徑直走入內廚司。

慕淺淺：“……”

心底默默給李朝明又記上一筆。

一推開內廚司的門，馥郁的扣肉香，夾雜着蔬菜的醬香味，統統席卷而來，猝不及防入侵鼻腔。竈面上，扣肉薄片被煮得外焦裏嫩，肥汁外流；底下蔬菜顏色濃稠，每一寸都裹滿了醬汁。青的香菜蔥花灑在扣肉片上，也沾上了一星點醬汁。

慕淺淺明顯瞧見李朝明喉結上下一滾，但他任維持那趾高氣昂的模樣。

慕淺淺上前一步，有條不紊地結束藥膳：

“此仡佬族藥膳‘扣肉底菜’。以扣肉為主，蔬菜為輔。具有滋養腸胃，促進消化，增加食欲的功效……”

慕淺淺又把藥膳的制作過程敘述了一遍。

慕淺淺說完。

李朝明仍舊板着臉，他不語，卻一個步子走上前。

李朝明擡起左手伸向藥膳。

“當啷”一聲，把藥膳連碟帶菜，被他原地掀飛。

李朝明像是刻意為之，對準慕淺淺所在的方向潑來，玉碟叮啷落地，慕淺淺被濺了滿裙油污。

片片扣肉從裙擺掉落，香菜和蔥花黏在裙上，而那些蔬菜利落地打了好幾個滾，咕嚕落在了慕淺淺繡鞋邊。

慕淺淺臉色一變，她擡眼怒視李朝明：“你——”

“我什麽我！”李朝明猛地提高音量，蓋過慕淺淺的聲音，“膽敢如此喚我，傳言果真不假，你當真是個潑婦！”

頓了一下，李朝明突地降低聲音，咕哝道：

“潑婦和老狐貍，呵！絕配！”

慕淺淺表情一僵。

緊接着，李朝明批判的話語劈頭蓋臉哐哐敲來：

“你一介小小市廚，托公主之福入宮已是你一輩子修來的福分。你竟還妄圖留在公主身邊？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若如此簡單謀了個官，那我們這些人豈不成了笑話？咱們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公主，怎麽可能會相中你？我李朝明賭上我的官職，打死不信！”

李朝明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定是你和那姓張的，狼狽為奸！那姓張的最擅花言巧語，深得旁心，卻對我們這些同門那叫一個剛愎自用！為了升官利用妻子，不擇手段！”

慕淺淺嘴角一抽。

他到底在說什麽？

不待慕淺淺反駁。

李朝明又開始噼裏啪啦：

“你這藥膳是什麽鬼東西！哼！裹着治病的旗號賣美食牟利。這個世上，能治病的東西，只有中藥！你做的東西，就是老鼠屎！”

此話一出，慕淺淺臉色唰地變得一片冰寒，眼神憤怒得恨不得把眼前人大卸八塊。

李朝明哼了一聲，趾高氣昂地重複：

“這個世上能治病的只有傳統中藥！”

慕淺淺勃然大怒：“同是普惠百姓，有何高低貴賤之分？藥膳是否有功效，輪不到你這個外人在這裏指摘！”

慕淺淺尖聲喊道：“這個世上還有一種能治病的東西，叫藥膳——！”

“你給我閉嘴——！”李朝明兩頰漲得通紅，一字胡兩端翹起。

他一個箭步跨上前，揚手想給慕淺淺一個巴掌。

“哐當！”

就在此刻，內廚司的門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

晴朗的陽光灑入室內，門由于大力的沖開，揚起一陣涼風，灰塵揚起映着暖陽閃閃發金光。

李朝明動作一滞。

慕淺淺趁他扭頭的瞬息，機靈地側身躲向大門處。

然而，下一秒，慕淺淺感覺胳膊一痛。

她被人用力地揪住，眼前一個天旋地轉，慕淺淺猝然被人拉入了一個懷抱。

額角撞上堅硬的胸膛，滾燙的熱氣陣陣撲打在慕淺淺耳邊。

慕淺淺猛地睜開眼，未見其人，卻嗅其香——

清雅的中藥香。

慕淺淺大腦轟隆一響，答案呼之欲出。

腰側被一只大手箍得死死的，慕淺淺下意識掙紮，不料那人的手上的力度驟然加重。

“李禦醫這是何意？”

張清序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這是慕淺淺從未聽過的聲線，陌生至極，冷酷至極。

慕淺淺在張清序懷裏，側過一只眼。

只見，方才斜眼看人的李朝明，頓時說不出話了。

他的臉色比剛才再度難看上幾分，一字胡順着嘴唇，顫抖好幾下。

張清序再次冷冷開口：

“私人恩怨随意代入宮中任務，是否不太妥當。吾妻畢竟是公主看重的人，李禦醫的待客之道，真是有失我司朝太醫院的臉面，愧對天子的信任。”

慕淺淺不知是李朝明本身心理素質堪憂，亦或是他本身對張清序懷着幾分膽怯。

張清序這明裏暗裏的嘲諷，竟完美打破李朝明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李朝明咬着牙，歇斯底裏道：“呸！你個賤狐貍！張清序，你給我等着！”

吼完，他拂袖沖出了內廚司。

李朝明走後，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

張清序松開慕淺淺，他又瞥了眼慕淺淺滿裙污漬，道：

“我送你回去。”

慕淺淺盯着他：“嗯……”

兩人沉默地走向宮門。

路途中，張清序一言不發，慕淺淺時不時瞥着張清序的臉色，心跳如鼓。

慕淺淺咽下一口唾沫。

完了！張清序是真的生氣了！

兩人出了宮，桑絮一直等在宮外，見了慕淺淺，她的神情由喜轉驚：

“小姐，你、你的裙子……”

“沒事沒事！”慕淺淺讪笑一聲，她捏起裙擺，灑脫地揮舞了一下。

慕淺淺被桑絮扶上馬車，卻見張清序也随後坐了上來。

慕淺淺挑眉：“你不留在宮中？”

“……”張清序冷冷地看着慕淺淺，“我有更重要之事在身。”

慕淺淺：“哦。”

馬車駛回張府，車轍碾過崎岖不平的碎石，颠簸了幾下，緩緩前行。

車廂內，慕淺淺支着下額，看窗外風景。

而張清序亦是。

兩人心照不宣，不去看彼此。

良久，對面之人打破沉寂：

“為何，不告訴我？”

慕淺淺轉眸看他：

“你做你的太醫，我做我的市廚。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是你的丈夫！你的事就是我事！”張清序咬牙切齒，“再者，此事牽扯不淺，我知你不願與我發生過多牽扯……這沒關系，但應該與我交談應對策略。”

“今日倘若我未能及時趕到，你、你……”

張清序說不下去了。

一股涼飕飕的風順着車簾灌入車廂內。

慕淺淺擡眼看了眼天色，空中烏雲密布，厚重如墨團。

看來要下雨了……

慕淺淺心想。

張清序繼續說着，他所有的話落入慕淺淺耳中，統統被消了音。

慕淺淺不願去聽。

胸部悶悶的，恰似壓力千斤鐵。

不知何時，馬車停下了，桑絮在外頭喊道：

“少爺，小姐！張府到了。”

聽見這句話，慕淺淺游離的眼神終于攏聚一點思緒。

張清序的聲音不絕于耳：

“相信我！我會保護你——”

“夠了——！”

慕淺淺無法再忍！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為什麽要相信一個背叛過我的人？”慕淺淺鼻尖一酸，眼眶漲漲的。

她吸了一口氣，提高音量：

“慕忠那事你瞞我至今，你要我拿什麽對你坦誠？”

說完，慕淺淺無視張清序将近崩潰的神色，她推開馬車門，幾乎是翻身滾下了車。

“小姐——！”桑絮在身後發出一道尖叫。

慕淺淺腳下沒站穩，左膝重重磕在地面，一股鑽心之痛直通心部。

然她此刻顧不上那麽多，兩行眼淚在轉過身的那刻，嘩啦而下。

慕淺淺手忙腳亂站起，撒腿開始跑。

像漫無目的的蒼蠅，跑了一會兒。

“滴答滴答”

青石板道上突然多出十幾個小黑點。

“滴滴答答”

小黑點頃刻間蓋滿整街。

好巧不巧，此刻下起瓢潑大雨。

慕淺淺被淋成了落湯雞。

身後，桑絮的叫聲漸漸被雨聲蓋去。

慕淺淺繼續跑、繼續跑。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狼狽。

雨水遮蓋了視野，眼前像蒙上一層薄紗。街旁的綠樹是朦胧的，行人是朦胧的，檐下躲雨的人是朦胧的……

跑着跑着，慕淺淺踩到一水窪，腳下一個趔趄。

正是那短短一秒，一只有力的胳膊從後面攬住她的腰。

慕淺淺半轉過身，她用力敲打張清序的肩，試圖推開他，細雨落入喉中，也倔強地喊：

“放開我！放開我——”

張清序不答，另一只手扶上慕淺淺的肩。

清淡的藥香混合雨和泥的潮氣，侵入肺腑。

慕淺淺被摁入熟悉的懷抱。

細雨自蒼穹，滾滾落入人間。

慕淺淺突然停下掙紮，心髒一陣一陣抽痛着。她鬼使神差擡起雙臂，回抱住那個輕微發顫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