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王垠安視角

王垠安視角

元昭三年的夏, 長得好像永遠不會結束,白衣衛秘牢裏的血腥味也仿佛永遠不會散去。

傅葭臨終于掃除了一切掣肘的勢力,包括曾在他上位中出力最大的謝慈。

謝慈的黨羽被盡數清算, 他也被傅葭臨淩遲處死,傅葭臨還将他的頭顱割下, 懸挂在紫宸殿前。

大臣們上朝議事路過時,都能看到那顆猙獰的、惡心的頭顱。

傅葭臨就是在警告所有人, 若敢有異心, 這就是他們的下場。

其他牽連其中的人, 傅葭臨也幾乎一個都沒有犯過。

唯一被他放過的, 只有謝識微和她那個如今還會尿床的兒子。

世人大都不明白傅葭臨為何會放過他們二人,宮裏宮外也有各種流言蜚語。

但王垠安知道傅葭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陸懷卿。

可就算傅葭臨活剮了毒死陸懷卿的謝相, 又善待陸懷卿的堂姐又如何?

陸懷卿死了就是死了,永遠都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王垠安審完最後一個犯人,甩了甩手上的血: “主動招的, 死後用草席裹好送回家裏去, 剩下的丢去亂葬崗就是。”

他的手上殘留的血, 還沒幹, 順着他的指尖不斷滴落在地。

屬下:“大人,陛下說想要見您。”

王垠安跟着江德忠進宮, 路上他什麽都沒問。

倒是那個從前因為想奪戶部, 和他鬥得你死我活的閹人,居然主動提醒他:“陛下這幾日心情不好,還望王大人小心些。”

王垠安深深看了眼江德忠,也沒說什麽感謝的話。

他可不相信江德忠這種閹狗, 能是什麽好東西。

陛下如今還願意用他,無非是這人雖見風使舵, 但能力确實可堪一用。

等陛下緩過來了,遲早殺了這根牆頭草。

王垠安并不希望傅葭臨身邊都是江德忠這種小人。

他和姐姐都是陛下救下來的。

他永遠記得姐姐被毒傻後,傅葭臨在大雨瓢潑裏,最終開門答應幫他報仇的恩情。

王垠安是發自內心希望陛下身邊都是忠心耿耿的直臣。

“參見陛下。”王垠安道。

他聽到傅葭臨欣喜道:“王卿,你瞧瞧,阿卿今日好看嗎?”

王垠安聽到帝王的話,擡眸向殿中那口棺材中的女人看去。

陸懷卿臉上已經不似當日七竅流血的慘狀,此刻化着淡妝,看起來恬靜又溫柔。

從前,王垠安第一讨厭江德忠,第二讨厭陸懷卿。

在他看來,陸懷卿不知道靠什麽蠱惑了陛下,竟哄得陛下為了她去挽救漠北的頹勢。

可漠北就像是一個無底洞,這些年,陛下為了漠北重建投了數不清的錢。

陛下耗盡數不清的心血,把一個本該被黃沙掩埋的國家,從絕境裏拉出來。

王垠安不懂男女之情,他只覺得這一切肯定是陸懷卿唆使、誘哄的。

就像陸懷卿那雙奇怪又瘆人的眼睛一樣。

她一定是會什麽妖術,才能把他們英明神武的陛下哄得團團轉。

而現在好了,陸懷卿死了。

可是……王垠安發現他并不開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初在他參陸懷卿折子前,這人也會在宮道上與他狹路相逢時,對他露出略帶讨好的友好笑容。

也可能是因為她會陪着他姐姐說話,還總是在傅葭臨想殺人時阻止他。

王垠安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陸懷卿并沒有那麽讨厭。

傅葭臨沒有等到王垠安的回答,則自己主動俯身觀察陸懷卿的臉。

“阿卿這樣也好看的。”他眼神溫柔地看着她。

“陛下!”王垠安被眼前的傅葭臨吓到。

“噓——”傅葭臨豎着手指放在唇前,“阿卿太困了,你不要吵到她。”

王垠安怔愣在原地。

他又聽到傅葭臨重複問:“你說阿卿這樣好看嗎?”

“好看。”王垠安道。

他看到傅葭臨笑開,就像小孩子終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糖一樣,滿足又欣喜。

王垠安這才明白剛才江德忠的提醒是什麽意思。

他出去時,果然看到有宮人被割了舌頭。

王垠安毫不懷疑,自己剛才如果刺破了傅葭臨的美夢,傅葭臨同樣會割掉他的舌頭。

傅葭臨瘋了,至少在陸懷卿這件事上是這樣。

他讓何懷之給陸懷卿的屍體做了處理,又放進冰棺裏保存了起來。

漠北幾次派人來讨要陸懷卿的屍體,都被他拒絕了。

他也不給漠北安撫賞賜。

傅葭臨無比堅信陸懷卿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死了。

直到第三年,漠北如今的盟主阿依木,親自上長安讨要說法。

她在宮門外将頭磕得頭破血流:“求陛下允我帶公主的骨灰回家。”

“什麽骨灰,她只是睡着了!”傅葭臨呵止。

傅葭臨幾乎很少露出那般失态的模樣,他的眼睛混沌又充滿癫狂的神色。

王垠安原本以為阿依木必死無疑。

可到了最後,傅葭臨卻像是忽然醒了過來。

他喃喃自語:“她真的死了啊。”

素來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帝王,在那一刻像個被抛棄的小孩般無助的垂下頭。

王垠安聽到他很小聲的道歉:“是我不好。”

但帝王的脆弱只是剎那,很快傅葭臨就恢複了無情冷酷的模樣——

“但是,她的屍體朕不可能給你。”

“當年朕出兵漠北的一個條件,就是要陸懷卿到長安來。”

“她活着,得待在長安;她死了,也必須留在這裏。”

傅葭臨涼薄一笑:“阿依木,和朕談條件,你還沒有那個資格。”

王垠安跟在傅葭臨身後,陪他進了放着陸懷卿屍首的冰棺。

他看到傅葭臨的手緊緊捏着冰棺的邊緣,直到指尖泛白、青筋暴起也沒松開。

“不是說喜歡長安嗎?”傅葭臨望向已經不能開口回答他的人。

“話是你說的,你就必須做到。”

陪着他永遠待在這座吃人的宮城,陪着他永遠活在爾虞我詐、權力傾軋裏。

這是陸懷卿親口答應的事情。

就算是死亡也不能更改。

傅葭臨又突然溫柔地蹲下身子。

他祈求裏面的人:“陸懷卿,我給你一個機會。”

“你現在醒過來,告訴我,你還活着,你愛我……”傅葭臨越說越小聲,“我就答應讓阿依木帶你走。”

可是冰棺裏的人早就死透了,根本不可能回答傅葭臨。

于是,傅葭臨陰恻恻輕笑,伸手撫摸着她的臉:“你看,是你不回去的。”

“我給你機會了的。”

“是你自己不要的。”

王垠安望着傅葭臨自欺欺人的舉動,心裏對陸懷卿的厭惡又淡了幾分。

他甚至不由想。

或許陸懷卿死了也是好事,不然面對一個徹底瘋掉的傅葭臨,她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正常人和瘋子哪裏能有結果。

傅葭臨花了三年時間來接受陸懷卿的死。

而在這之後的四年時間裏,傅葭臨又迷上了另一件事——招魂。

所謂的神仙、活佛、名道,全都被他一一請進宮裏。

他的要求只有一個。

他要陸懷卿死而複生。

那些或是招搖撞騙,或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人卻都無能為力。

人死不能複生。

這種三歲稚童都知道的道理,傅葭臨卻像是完全不懂。

那四年裏傅葭臨愛上了喝酒,常常一個人在瑤華宮喝得酩酊大醉。

王垠安也知道傅葭臨這樣不好,可是他同樣不敢勸傅葭臨。

而傅葭臨清醒時,幾乎就是和那些方士談如何讓人死而複生。

一波方士沒用被趕出宮,很快又會有新的方士進宮,來來去去數不清的人,卻沒有一個人能幫傅葭臨實現心願。

直到有一日,有方士竟然當真變出了一個和陸懷卿長得很像的女人。

除了那雙眼睛,那個女人幾乎和陸懷卿長得一模一樣。

王垠安看着傅葭臨從龍椅上起身,幾乎是跌跌撞撞走到那女人的身前。

可就在看清女人眼睛的剎那,他眼裏的狂喜就被冷意替代。

傅葭臨聽到眼前的女人柔柔喚他:“陛下,我好想你。”

他女人身前半尺的地方止步,冷靜地打量眼前的女人。

“是嗎?”傅葭臨眼底結了一層霜,“我也很想陸懷卿。”

無人知曉的午夜夢回時,他總是會想起陸懷卿。

只是,他分得清陸懷卿和其他人。

“拉出去,亂棍打死。”傅葭臨冷聲吩咐。

那個方士和女人都被拖了出去,兩人哀嚎着求饒。

他們想不通明明那麽多來忽悠皇帝的人,為何只有他們會落得這般凄慘境地。

傅葭臨揉着眉心,像是感嘆,又像是自嘲:“真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敢裝她。”

王垠安默不作聲。

他知道傅葭臨這次為何會如此生氣。

傅葭臨才不會允許任何人裝成陸懷卿,裝成那個他放在心上這麽多年的人。

他甚至可以接受那些方士愚弄他,但他絕不允許有任何去亵渎陸懷卿。

因為……那可是連他都小心翼翼,生怕會摔到、碰疼的珍寶啊。

他都不敢,那些人怎麽敢的?

陸懷卿死的第七年,傅葭臨好像終于明白了人死不能複生。

在見完最後一個道士後,他問:“你說人死後,若是為她積福的話,她來生會好過些嗎?”

只是想進宮蹭點賞錢的小道士搖頭。

見傅葭臨臉色一冷,小道士連忙補救:“不過若是廣積善事修德,重來也未可知。”

傅葭臨眉頭緊皺,卻什麽也沒說,只是揮了揮袖讓他退下。

王垠安看着傅葭臨若有所思的模樣,突然發現——

傅葭臨的鬓邊有了白發。

這一年,傅葭臨三十而立,他沒有妻子兒女,但鬓邊有了白發。

他也在這一年不再用酒來麻痹自己,也不再試圖求仙問道。

傅葭臨開始學着做一個好皇帝。

江少保死後衰頹的書院,又被傅葭臨扶持了起來,他甚至下令辦了大燕第一所女子書院。

他薄稅斂,輕徭役,重用出身寒門出身的學子,繼續那場被迫中斷的“太寧改革”。

在這期間,傅葭臨不止一次去找過當年那個小道士。

他的問題再簡單不過:“現在夠了嗎?”

現在他做了這麽多好事,夠不夠讓陸懷卿下一世過得好些,夠不夠……重來一次?

可能是受到傅葭臨的影響,王垠安也開始想着積德了。

他姐姐王婉寧幾年前病逝,他想若是當真能為姐姐積德,他也是願意的。

可是比從前更厲害的小道士,替他算了一卦,搖頭輕嘆:“不一樣。”

“什麽?”王垠安疑惑。

小道士:“陛下所做皆是利國利民大事,早已抵殺伐之罪孽。”

“只是王大人……恐怕,只能讓所想之人好過些,只是想要重來還是太難了些。”

王垠安聽後沉默良久,最後才沙啞着嗓子道:“倘若……我是說倘若我自此以後拼盡全力,能讓她重來嗎?”

讓他姐姐重來,不要吃那麽多苦。

他和傅葭臨不一樣。

傅葭臨求的是和陸懷卿都能有重來的機會,他只求他姐姐。

“興許。”小道士只道。

王垠安不再多問,他起身和小道士道別。

元昭十七年,王垠安辭掉了白衣衛正使的官職,他不想沾染更多的血腥。

也是在這一年,傅葭臨改年號“嘉寧”。

傅葭臨又做了好多年的好皇帝,直到嘉寧七年,也是陸懷卿死的第十七年。

這一年,萬國來朝,漠北照例到長安進貢。

只是這一年來進貢的并不是阿依木。

阿依木年少時經歷了漠北的動亂,如今她身上的病症太多,已經走不了遠路。

這一年來進貢的,是陸懷卿姐姐的女兒。

她和陸懷卿整張臉都不大像,唯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很像。

明堂上,所有人都看到威嚴的帝王,在此刻像尋常人家最慈愛的長者般伸手招呼她:“你過來,給朕瞧瞧。”

小姑娘應該也是被寵着長大的。

她有些害怕傅葭臨,卻并不拘謹,微微仰起頭和傅葭臨對視。

傅葭臨則激動的紅了眼眶。

“臣女失儀。”小姑娘以為自己惹了皇帝不悅,連忙請罪。

“無礙、無礙……”傅葭臨一連說了好幾個無礙。

他盯着這雙眼睛,就像回到了好多好多年以前。

那時陸懷卿也是這樣看向他——不,她那時要更怯生生一些,眼裏還有些沉悶和擔憂。

他當時就這樣看着她的眼睛,心裏不自覺想。

這世上怎麽能有人的眼睛這般好看啊,好看到不過是大漠裏的驚鴻一瞥,就讓他不知不覺惦記了好多年。

那夜,傅葭臨将陸懷卿的屍體從冰棺裏移了出來。

他抱着她的屍體在瑤華宮的階前坐了一夜。

王垠安不知道傅葭臨怎麽能忍受腐屍的臭味,也不知道他怎麽能就那樣和一具冰冷的屍體枯坐一夜。

可能這也是傅葭臨想要補給陸懷卿的。

傅葭臨最虧欠、最後悔的,就是他明白什麽是愛太晚,學會該如何去愛人太慢。

如果當時他西巡前,和陸懷卿坦白心跡該有多好。

但誰都知道那不可能。

陸懷卿父親的死,永遠都讓傅葭臨惶恐不安,害怕真相暴露的那一天。

天将亮時,傅葭臨點燃了瑤華宮裏的帷幔,昔日華美的絲綢此刻成了最好的引火物。

火光沖天,也映着傅葭臨斑白的兩鬓,他眼裏有些晶瑩的東西,好像是眼淚。

“陸懷卿,我認輸。”

火焰也燒到了傅葭臨的衮服,他像是終于妥協般望着眼前肆虐的火舌癡癡地笑。

“長安一點都不好,下一世,你不要再來了。”

傅葭臨緊緊貼着陸懷卿的臉,小聲道:“其實,我也不喜歡長安。”

“我是想問你,喜不喜歡我。”

……

傅葭臨死在了那場大火裏。

這場火是傅葭臨放的,他已經不想活了,自然也沒人能救他。

他想要做的事總是能做成——除了陸懷卿以外。

而陸懷卿的侄女,從廢墟裏裝了一捧土,裝進随身的荷包裏。

她在王垠安不解的目光裏笑着解釋:“我們漠北人一定要落葉歸根的。”

“那樣雪山神才能繼續保佑我們。”

王垠安什麽也沒說,只是看着小姑娘轉身向外走去。

她會帶着陸懷卿的骨灰離開這裏,邁過一層檻又一層檻,越過一重關又一重關。

直到回到熟悉的故土。

一切終結的地方或許也會是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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