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暮冰化雪(七)

第20章 暮冰化雪(七)

姜眠陷在黑沉沉的夢境裏,四面無光,只有前方一束明亮入口。

身後濃似墨的黑暗籠罩,她聽見有人叫她。

那聲音。刻骨熟悉,任何人都模仿不出的語氣語調:

“阿眠,阿眠……”

“爸爸!”她應了一聲。

姜眠拔腿飛快向前奔去。

撞入那光芒,一瞬間強光晃的睜不開眼。等再次看清眼前景象,已變做她上學時常去的書店。

茫然看向四周,姜眠卻始終沒看見期盼的熟悉身影。

“怎麽不進去?”

忽然耳邊響起一道聲音,姜眠有點失望:“怎麽是你啊?”

“還能是誰?”

她剛才聽爸爸叫她來着。

“你原來一天叫我八遍,不是很盼望我出現嗎?”

也許剛才爸爸的聲音只是太過思念的幻聽,姜眠略略整理一下心情:“我是挺盼望你的,抓到你一次不容易,能不能解答一些疑惑再走?比如說——這個任務只有單機模式嗎?我只能等你單向聯系?”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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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一般什麽時候會出現?”

“需要我幫忙把握下方向的時候。”

這回答耐人尋味,它的方向本來也很模糊,只要對宴雲箋好就可以了。她一直也是這樣做的。

“那……現在你為什麽會出來?”

系統道:“雖然你是歷史空間選中的唯一人選,但歷史知識儲備不多,這次給你機會,想了解什麽自己去看。”

話音落地,眼前的書店似乎更明亮幾分,店裏稀疏人群漸漸化為虛影散去,靜悄悄的,只剩她一人。

不對啊。

“我都來多久了,怎麽現在才讓我了解這些啊。”

“這有什麽區別?”

姜眠想了想:“你剛才說,你只有時候到了才會出現,之前沒讓我看是因為時候沒到?”

系統說:“總要給你時間讓你初步了解這個人。你先看,看過再說。”

姜眠試探往前走,碰碰木制的高大書架。

油亮堅硬,實體的。

夢也好幻境也好,不得不說這事真是她所需的。

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國民常識,能編進人教版歷史課本的,人人都知道。無非是宴雲箋構陷姜重山叛國事件中,一些淺顯基本情況。

但宴雲箋和姜重山分別是怎樣的人,這些事情具體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一應細節她卻說不出。爸爸有時陪她,會與她談說,卻不會講的太深。

姜眠沒猶豫,立刻穿過一排排書架,在歷史區停下,張望一番,伸手在架子上拿下一本華國通史翻開。

“宴雲箋,生年不詳,卒年公元九四五年,梁朝末年出身和州亭宮奴,籍貫不詳。”

不,不對。

他不是梁朝人,他是大昭皇族。

姜眠放下這本,抽出書架上另一本厚厚的編年史,翻閱後,蹙眉繼續再拿。

一連七八本,沒有任何關于宴雲箋真實國籍的記錄。

也許,這種細節在他污名昭彰的一生中,早已被歷史車輪碾壓粉碎,無人在意。

——可若連籍貫的真實性都不能保證,此後的記載,真的可以奉為圭臬嗎?

姜眠壓下心念,對着目錄快速後翻,九四五年是文永二十六年,現在是文永十八年,宴雲箋十七歲……

也就是說,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歲。

好年輕。

抓着書愣好久,姜眠才怔然回神。

“公元九三七年,梁朝著名軍事家、戰略家姜重山擊退北胡,收複燕秋十一州,洛城,雲代,同年班師回朝,因緣相識尚為宮奴的宴雲箋,贊其‘潔身出淤泥,潇潇君子骨’,後将其收為義子,賜名姜恒。”

“宴雲箋深得姜重山信任,次年參軍,投身烈風軍飛羽營左衛第三編軍,同年南夏在梁朝東南潞州、慶蜀戰亂,晉城侯沈楓浒戰死,姜重山臨危受命率烈風軍退敵。宴雲箋于靖泮郡初露鋒芒,率一千人支隊深入雁鳴山腹地,扭轉烈風軍缺糧枯竭的劣勢局勢,立下重功,同年擢升宣寧校尉中郎将……”

這一本是不帶私人感情的通史。沒有批判辛辣筆觸,也無贊揚華美之詞,枯燥,生硬,一本乏味的長篇敘述。

再往下看,這梁朝的最後一章,足足有七頁講宴雲箋節節晉升。

筆筆戰功,印證他無雙才能。

“……然其心術不正,公元九四二複名宴雲箋,黨同文淵閣大學士公孫忠肅于四月初九朝堂陳詞,史稱‘青陽陳書’,上奏姜重山通敵賣國,藐視君上,身懷異心,擁兵自重,好大喜功數條重罪,條條證據确鑿,罪無可赦。”

“姜重山一家含冤入獄,姜重山夫妻及其子斬首示衆,其女充為官妓。梁惠帝仁慈,念其頗有戰功,開釋株連宗族之罪。”

“次年,宴雲箋拜相,攝政事,大興刑獄,至此梁朝皇權分化。”

姜眠緊緊擰眉,合上這本又拿起另一本。

這裏的書無窮無盡,足夠她将不同作者、不同年代出版的對那段歷史的記載翻過一遍。然而,無論當時的史官,後世臣民,還是現代的學者,其說法都大同小異。

翻了很久,也沒找到一星半點被人陷害的證據。

而且,對于他的結局,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精簡扼要,疏筆帶過,幾無任何翔實筆觸記載。

縱身一躍的一地殘軀碎骨,也被後人解讀為功不補患,于事無濟,其惺惺作态令人作嘔。

姜眠揉了揉頭發,面色蒼白。

這書上白紙黑字觸目驚心,給她一種鋒利的割裂感。

從後世觀歷史是鏡中花,可此刻時光隔閡消失,她看後世竟然也是一團迷霧。

“還有其他的書嗎?最新的有嗎?或者論文?期刊?學術年報?”

系統問:“這些還不夠看嗎?”

姜眠垂眸凝視手中書本,認真回憶:“不是不夠看,我記得我死之前,宴雲箋死因多層次分析已經正式立項研究了。這是一個全新的切入點,我爸爸參加過論證會,那時候是遠程,我也在一旁,聽了點……當時教授們說——”

那些專業術語她不記得:“意思就是,這裏面有不為人知的隐秘。”

系統道:“那些也不是那麽快能有的。”

也是。一個全新的項目,出成果确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所以你也看見了,這就是有關于他的記載,”忽然系統開口,意味深長:“你的任務要進行更深一階段——幫他洗刷冤屈,也是對他好的手段。”

“所以他真的是被冤枉的?!”姜眠緊緊抓住這一點,“那怎麽不早說?這麽重要的事!問你你還扯東扯西的。”

系統說:“所以剛才我也說了,這些任務都有固定程序的,在什麽時候,才能做什麽樣的事,說什麽樣的話。你現在知道了,不也不晚嗎。”

倒是不晚,很多事還沒有發生。姜眠再次翻開書:“我要幫他……”

這樣念叨着,心裏漸松,眉眼也彎了:“他不是壞人,真的不是。”

系統發出一點輕輕的笑聲,什麽也沒有接。

姜眠心中大石落下,和宴雲箋的所有過往在腦海中走了一遍,越想,越生出真心實意的憐憫:

“我肯定會幫他的,既然我來了,就不會讓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傳下去,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值得正确的歷史評價。”

系統沉默。

好久之後,它才淡聲說道:“你是歷史空間的唯一人選,選你,有選你的道理。”

“無論任務多難,你當然會成功的。”

……

宴雲箋來的時候,皇上皇後等一幹人已經退出來。

皇帝坐在門口,見宴雲箋過來,輕輕擡了擡手。

一旁侍奉的蔡佛玉立刻明白,他近身伺候着,便甩了個眼色給臺階下立着的小太監。

成複得令恭順彎腰,轉身上前走到沉靜跪下行禮的宴雲箋面前,垂眸凝視。

眼底情緒晦暗不明,他擡腳,鞋尖擡起宴雲箋下巴。

染了污泥的鞋尖在他白玉般的下颌上,他容色始終沒有半分變化。

成複回頭:“啓禀皇上,還算齊整。”

皇帝嗯一聲,微涼目光掃來。

心下微沉,慢慢湧上一層灰白濃厚的恨。

他跪在那裏。分明是最卑微的姿态,可那風姿氣度竟如此耀眼。似入鞘的寶刀,如欲滴的青竹。

看了許久:“好了,進去吧,伺候好姜小姑娘,侍奉好姜重山将軍。有你的好處。”

宴雲箋應道:“是。”

衆人離開,成複在最後面路過時瞥了宴雲箋一眼,目光寒芒,複雜如亂麻。他們錯身而過,終是一絲交流也無。

等安靜些了,宴雲箋起身邁過門檻,輕拂衣襟,正要下拜——

“不必跪了,走上前來。”姜重山沉聲。

宴雲箋便依言上前,靠的越近,他越能分辨出床榻上那道細弱可憐的呼吸。

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然捏緊又松開,他喉結微滾,彎下雙膝跪立在她身邊。

下一刻,姜眠動了。

她本虛弱陷在寬大棉被中,卻在宴雲箋靠近那一剎那,向他方向挪了挪。

宴雲箋心陡然一沉。

血蠱,最忌寒。

她落水一回,寒氣入體,他們離得這般近,只怕要催發她體內那只蠱的……

瞬息間,姜眠已迷糊向他撲來,她還未清醒,身子軟綿綿的。

“阿眠!”姜重山心疼地喚,雙手接住女兒,可她卻掙紮不停,似乎難受的緊。

他怕自己力氣大了碰傷她,不敢唯拗,稍稍松了懷抱。

而下一刻,姜重山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肝寶貝撲騰着,跌落眼前陌生男子展開的雙臂中。

她無力依偎在他懷裏,雪白臉頰軟軟貼着他脖頸處肌膚。

蹭了兩下,安心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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