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暮冰化雪(八)
第21章 暮冰化雪(八)
姜重山大腦空白一瞬,心都顫了,回神厲喝:
“放開!”
他聲音沉怒,陡然一響懷中姑娘極輕極小駭了一下,更往宴雲箋懷抱中鑽去。
她迷糊,他竟也下意識收緊手臂。
臂彎裏的姑娘像孱弱的幼貓,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但不知怎麽,讓他運轉多年的心緒空掉一拍,那一瞬停止思考。
他擁着人,竟沒動。
姜重山幾乎想一拳揮過去,卻怕傷到女兒,忍着怒氣,壓低聲音重複:“別用你的髒手碰我女兒。”
若不是心有顧忌,他早在見到此人第一眼就把他拆幹淨了。
宴雲箋似如夢初醒,幾不可察一抖,旋即小心将懷中姑娘安放在床榻上。
他欲抽身離去,她卻不肯,迷迷糊糊追上來,口中含混不清:
“別走……我難受……”
宴雲箋喉結滾動了下,薄唇緊抿,能感覺出身邊姜重山的惱恨深重到流露些許殺意。
他自是理解對方的心情。
姜重山手足無措,力道重怕碰壞了,力道輕又掙不過女兒的力氣:“阿眠……”
姜眠聽不見,只向宴雲箋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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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蠱躁動,他氣息近,姜眠兩條纖細手臂還要往他脖頸上環,流瀉的聲音難耐委屈,可憐的抓人肺腑。
宴雲箋不敢再碰她分毫,又怕她摔着,雙手懸在半空進退兩難,這麽一眨眼功夫,姜重山一言不發将人抱走了。
姜眠手臂被姜重山攬住,暫時動彈不得,一雙細長的眉蹙起,很不舒服的樣子。
姜重山心火燎一般,冷着臉一腳踢在宴雲箋肩膀上。
“還不離遠些。”
他別開臉不願看他,探入懷中抽出把匕首擲在地上。
宴雲箋撿起匕首,抽出刀刃,幹脆利落在自己掌心一劃。
姜重山适時遞來藥碗,宴雲箋立刻擡手,精準無誤地将血滴在湯藥之中。
他們二人全程無一字交流,倒默契得很。
這一回藥能喝進去了,姜重山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到女兒嘴邊,見她嬌嫩唇瓣微動,終于乖乖咽下,不覺欣慰含笑。
有宴雲箋的血作藥引安撫,姜眠症狀減退了些,雖未立刻退燒,氣息已平緩許多。
姜重山默默看女兒良久,才終于将目光落到宴雲箋身上。
他沒有說話。但稀薄空氣中的冷意如刀切膚,寒涼透骨。
室內靜的出奇。
宴雲箋手中還松松抓着匕首,方才刀刃上的鮮血流下來,将匕首染的潮濕黏膩。
他什麽都明白,用幹淨手指抹了兩下,雙手托舉匕首。
姜重山冷笑一聲,伸手去拿——
“宴雲箋……”忽然姜眠小聲嘟囔。
宴雲箋染血的修長手指微微蜷縮。
“宴雲箋。”
姜重山也沒了動作,目不轉睛垂眸看女兒。
“宴雲箋……”
終是壓不住本能,宴雲箋沒有忍住,輕道:“我在。”
她聲聲喚他名字,那麽軟,帶絲鼻音,每聲都讓他心戰栗。
不敢生出任何绮思,他只覺得慚愧。
姜重山擰眉,倏然側身:“你叫宴雲箋?”
“擡起頭來。”
宴雲箋依言擡首,雙手繞到腦後解開覆眼布帶,正面姜重山。
這一晚到此刻,姜重山才真正打量眼前的人。
他生了副颠倒衆生的皮囊。
輪廓眉眼,如妖似仙。
這不是什麽好事,也算不得太壞。姜重山年近不惑,一雙眼見了太多形色,定性都是瞬間的事。這張昳麗濃烈的皮謙和恭慎,底下包裹的骨卻铮铮不折。
到底年輕,再爐火純青的功夫也顯嫩。
姜重山沉默很久,目光深邃悠遠,落在他身上,也像穿過他。
“你們共染欲血之疾的事,我在抵京前便聽說了,雖知你救我女兒在先,但我見你,仍無法平氣。”
宴雲箋低聲:“在下自是萬死莫贖。”
姜重山的話冰冷砸來:“對,你當然該死,你方才當着我的面竟敢如此舉止孟浪——”
正講到惱恨處,他陡然終止,目光一顫,忙不疊向下看去,自己衣袖竟被姜眠軟軟牽住。
小姑娘半阖着眼,竟然醒了。
頓時,姜重山還哪顧得上別的,柔聲喚道:“阿眠,阿眠,你哪裏難受?告訴爹爹。”
問了兩遍才發覺,姜眠只是睜開眼睛,但并沒醒,整個人昏沉又迷糊。
目光渙散,不甚清醒的樣子,睜着大大的眼睛,忽然說了句:
“宴雲箋不壞。”
屋內靜的只剩她細弱的呼吸。
姜重山低頭看她燒的暈暈乎乎,目光失焦,還執拗地小聲說:“他不壞。”
姜重山心裏一柔,道:“嗯,不壞。”
“好多事啊……要保護爹爹和娘親,也要保護宴雲箋……”
姜重山忍不住彎唇,又覺心疼,自動忽略了後半句。
姜眠眼睛很慢地眨了兩下,神思不清來回念叨:
“宴雲箋不是壞人。”
“嗯。”
“不是壞人。”
“嗯,他不是。”
“別讓他被人欺負了……”
宴雲箋閉上眼睛。
她的聲音這般嬌軟,像燙紅的刀尖,劃開皮肉,烙在他的心與骨上。
姜重山摸摸女兒微濕的鬓發,也不管她是否清醒,說了什麽,全都溫聲應下:“好,好。爹爹知道了。”
為人父,心是偏的不假,但并非真的不講道理,他什麽也不想說了。
姜重山側身去看——
那孩子不知何時又低垂下頭,遮擋住面上一切神色。
往事與眼下糾葛成一團亂麻,終于,姜重山挪開目光:“罷了,你也無辜。看在你無劣心,我不會懲處你。但方才你碰過阿眠的事,若叫第三人知曉,我必定讓你付出比斷手拔舌,更慘烈百倍的代價。”
這話本不重,但卻像輕擦刀鋒,刮人梁骨。
宴雲箋動了動唇,輕聲為自己辯解:“當然不會,在下縱死亦會護住姜姑娘……”
“不必,輪不到你。”
姜重山淡聲:“我不想再看見你,你出去罷。”
*
更深露重。
宮道上一個人也沒有了。
這條路并不算長,只是入夜有些冷,宴雲箋步履緩慢,背脊挺的很直。風穿過回廊,揚起他墨黑的長發。
進屋後,他并未像往常一樣,而是坐在桌邊點燃一盞燈。
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不需要燈了。
火苗微弱,幾乎被冷凝的夜吞噬溫度,宴雲箋伸手,慢慢靠近。
火舌安靜舔舐他掌心,燎進骨血,亘古堅冰化作融融雪水無外乎如此溫度。
從冰冷,到溫熱,再到滾燙。
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這一生,有很多要舍棄的東西。
到臨頭時,再不舍,也得棄。
他從未遲疑過。
想在這殺人無鋒的地獄中活下來,聰慧不夠,要清醒。
他一向清醒。
能讓他使一些手段才能清醒頭腦的,這是第一次。
宴雲箋将火光握在手心。
不然他走不出這一晚。
有些萌芽,有了水分,有了日光,就算用手死死捂住,也會從指縫中開出一朵花來。
銘心刻骨,永志不忘。
但這樣不行。
他怎麽配。
宴雲箋面容平靜,緩緩合攏手指,将掌心燙傷握進拳裏。
既已察覺此心,就應好好約束自己,再任其發展,那可真是——
恩将仇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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