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百尺丹心(一)

第22章 百尺丹心(一)

姜眠醒來已經是三日後了。

身上蓋着輕軟舒适的棉被,邊角都緊緊實實掖在脖頸處。姜眠微微側身,蜷縮起身體。

心髒有一種熟悉的窒悶感,但不嚴重,只是這種感覺令她有些恐慌。

“系統……你還在嗎?”姜眠試探問,“不是說我的身體在這裏會很健康?為什麽我心髒不舒服?”

她的問題毫無回應,系統又一次徹底消失。

姜眠緩了一會兒,感覺症狀輕了許多,揉着太陽穴坐起。

別自己吓自己,說不定只是落水的緣故,誰都會不舒服的。

想起落水,姜眠不由思索下去。

當時在水中,只知道外面極亂,最後會昏迷完全是因為凍的。但意識模糊的時候,她感覺有一人靠近,将自己撈了出來。

……對了,宴雲箋有沒有成功見到他娘親啊?

由于早就提前踩好點,她暗暗選了幾處隐蔽不易被發現,水又較淺的地方,躲起來為宴雲箋拖延時間。

姜眠咬着下唇想:宴雲箋是個謹慎穩妥的人,如果沒有把握,他沒有貿然進晴和宮也沒事,她再想其他辦法幫他就是。這個計劃不可控的地方确實很多,也難為他,不過,倒有點意外收獲。

早在五皇子薨逝那幾日,她就默默盤算這一出苦肉計了——皇帝想把她永遠留在宮中,沒了五皇子這個借口,他這份心思也不會歇,總會找其他辦法。

她不想做棋子,更不想做一枚牽制他人的棋子。

思來想去,只有讓皇上和太後自己先沒臉提這一茬,比如,他們照顧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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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趕在姜重山進京之日實行這計劃,将效果最大化,但為了幫宴雲箋,姜眠将整個計劃改了改,提前用上。卻不想那一天剛好碰見八公主,幾番挑釁,她果然上鈎。

這一來,對她也很有好處。

姜眠雙手抱着膝蓋,歪頭想了一會,索性伸手掀開床帳,想去打聽下宴雲箋的情況。

剛向外看一眼,姜眠茫然一怔。

這是哪兒?

不是宮裏她住的寝殿啊。

“你慢些,別把藥灑了。”

正疑惑間,忽聽外邊一道低沉穩重的聲音。

立刻地,另一年輕男音無奈笑道:“孩兒都多大了,這種事還做不好麽。”

“嗯,別顧說話,看路。”

這、這聲音……

姜眠倏然睜大雙眼,慌慌張張下床,連鞋也顧不得穿,赤着腳下地向外跑。

一把推開門,直接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

“阿眠?”姜重山聽見屋裏動靜,卻沒想到女兒忽然不管不顧沖出來,忙将她抱在懷裏。

向下一看,她衣衫單薄,鞋也沒穿,人呆愣愣的,正不敢置信仰頭望他。

那目光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他心上,姜重山一把将女兒抱起來,抱小孩的手勢,讓她雙手環在自己脖子上。

“阿眠,怎麽了?不穿鞋就跑出來,才剛剛退燒,再凍着可怎麽好?”

他快步向屋裏走,将女兒放在床上,用棉被仔仔細細裹好。

他的手寬大而粗糙,捏着被子顯得笨拙又小心:“阿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啊?”

姜眠整個人都傻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面前熟悉至極的高大身影,嘴唇翕動半晌,忽然仰頭“哇”地一聲哭了:

“你、你是……”

你是我爸爸麽?

她嗫嚅,驚疑不定地望着他。

見她大哭,姜重山眼眶陡然一紅:“阿眠,我是爹爹啊,你不認得爹爹了嗎?”

爹爹。

不是爸爸來了,他是這個時代的姜重山,那個和爸爸重名的人。

可是,為什麽他和爸爸的長相一模一樣?鼻梁上那顆痣的位置,和下巴上細小傷疤的走勢都絲毫不差?

他的語氣,他的神色,全天下再無第二個人會如此了。

姜眠屏住呼吸,試探着伸出手,她以為她只是跨越千年時光擁有第二次生命,雖然有了健康身體,但也有遺憾,她将爸爸媽媽封存在心裏,對這裏的父母并無太大期待。

但現在……上蒼竟如此厚愛她嗎?

姜重山毫不遲疑握住姜眠的小手,試探地将她攬在懷中,見她沒有抗拒,才輕輕拍撫:“阿眠,爹爹以後不會走了,永遠在你身邊。你別生氣,別不認爹爹好嗎?”

他語氣含着小心翼翼,姜眠下意識反駁:“我沒有……”

一旁姜行峥将手中托盤放下,溫聲道:“妹妹乖,那快喚一聲爹爹啊。”

姜眠轉頭去看,喚她妹妹,這人定是姜行峥了。

她剛剛才将歷史翻過一遍,但凡涉獵,都認真記下。姜重山之子姜行峥早年被流矢傷了筋脈,拿不得刀槍,只在父親身邊輔佐兵策,看起來有幾分書卷氣。

對上目光,姜行峥笑了,與姜重山道,“阿眠真乖,哪會不認父兄,我看是太過歡喜,才看着呆呆的。”

姜重山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正想說什麽,忽聽姜眠喚了句:“……爹爹。”

他驚喜垂眸:“阿眠,你肯叫爹爹了。”

怎麽不肯?姜眠仰頭望他,不舍得挪開目光:“我剛才是太高興了,才沒有反應過來。”

姜行峥道:“還有大哥呢。”

從前自己是獨生女沒有哥哥,但這位哥哥溫潤如玉,氣度清雅,姜眠很有好感。

“大哥。”

父子倆俱是笑了,尤其姜重山,他眉目舒展安慰喜悅的模樣,讓姜眠心裏酸澀發緊,就這麽望着他。

姜重山心軟至極,抱緊她:“阿眠,爹爹很想你,對不住,我再也不會讓你吃這麽多苦了。”

他惦記姜眠的病,轉身捧來藥碗:“先把藥喝了,你落水寒氣侵體,現在還沒有大好。”

喝過藥,姜眠在這強烈沖擊中稍稍緩過神,但還是舍不得挪走目光,看一眼姜重山,再看一眼。

“爹爹,我娘親呢?”

如果這裏的姜重山從容貌到氣息都和爸爸如出一轍,那他的妻子……會和媽媽一樣麽?

姜重山幾不可察一頓,柔聲道:“你娘近京身體不适,所以晚了幾日。”

這神态語氣,姜眠瞅瞅他,很明白:“你們吵架了是不是?”

姜重山頓住,側頭看姜行峥一眼。

姜行峥幅度極小地搖頭。

姜重山回身:“沒有啊,爹爹和娘親從不争吵的。”

姜眠忍不住笑了,想了想,沒有拆穿。

他們吵架什麽模樣,她太知道了,這細節讓她親切感倍增,實在很難不期待這裏的娘親。

壓下熱切,姜眠問:“爹爹,大哥,這是哪裏?我們不在宮裏了嗎?”

“嗯,那天晚上爹爹與你大哥進宮,正逢宮裏大亂,說你落水……夜裏你退了燒,爹爹就帶你出宮了。只是這次回來的太急,還沒打理好京中府邸,那暫不能住,眼下寄居在武義侯薛家。”

武義侯薛慶歷,與顧越的父親顧修遠都是梁朝末年對時局影響深遠的人物。

姜眠微微回想了下。

她本不知道這個名字,之所以記得,是剛剛才看過——在宴雲箋的生平中,是他政.治生涯較為濃烈的一筆。

此時正寄居之所的主人,武義侯爺,慘死于一場冤案。

宴雲箋親手做下的冤案。

分神想這些,姜眠才發覺有些冷。

姜重山默不作聲将棉被往她脖頸處掖一掖:“阿眠,你什麽都不用想,皇上已經重罰了八公主,令她去國寺清修三年,無旨不得外出。只是,以後……”

他不說了。

“以後什麽?”

姜重山溫柔彎唇,伸手輕輕刮了下姜眠的鼻尖。

父女之間的默契這麽快降在他二人身上,姜眠心中微寒。

她忍不住坐直,小聲問:“爹爹,你知道了,是麽?”

姜眠沒說知道什麽,姜重山也明白:“是我将你從水裏抱上來的,自認得出,你早有準備。”

姜眠抿唇:“爹爹,你怪不怪我手段不光明?”

姜重山捏一捏她軟軟的臉頰:“以後別用這種自傷的法子。”

“那天的事,在你昏迷的時候已經查分明了。趙钰也認她對你确有欺辱,無論是否真的推了你,她有此禍心不假,此番自是活該。只是阿眠,你不喜歡皇宮,爹爹有能力将你接出來,無需你勞神傷身,知道麽?”

他分明不在局中,卻洞若觀火。不僅察覺真相,甚至能辨明她的意圖。

只有一點,她也是為了幫助宴雲箋,他是決計不會想到了。

姜眠聽姜重山句句護短,忍不住愈發親近,眼睛亮亮的,濡慕依賴地望他。

姜行峥看着,笑了句:“阿眠真是會撒嬌,無需說半個字,都叫人心軟的緊。”

好像是有點看的太緊了,會不會顯得很奇怪,姜眠撓撓頭,轉開目光抿唇笑。

姜重山刮了姜行峥一眼:“不會說話就先出去。”

姜行峥失笑:“爹爹,我知道您舍不得,但咱們該進宮了。今晚皇上在昭辛殿犒軍設宴,還要接見北胡使臣,我們遲不得。”

“就是……”他略遲疑,話頭暫停。

姜重山道:“別說了。”

再看姜眠,他目光柔和依舊:“阿眠,這裏一切爹爹都已打點好,你想做什麽對外面吩咐一聲便可。你乖乖的,不要亂跑,爹爹與兄長很快回來。”

姜眠牽他衣袖:“爹爹,你怎麽不讓大哥說完?”

“沒什麽,不重要的事。”

“是不是太後下旨,要我也去宮宴?”

姜重山停了一停。

“當然不是。”

姜眠向前探身,手更抓緊:“爹爹你別瞞我,我心裏有數。如果是太後懿旨,我不去就是抗旨了。”

姜重山俊朗的眉宇輕擰:“阿眠。”他忽然不知該說什麽。

默了一下,道:“不怕,爹爹都會處理好。”

語氣雖輕,但字句裏的意卻很重。這種近乎閉目塞聽不顧一切的維護,姜眠心頭發酸。

皇上和太後有進退兩條路,但姜重山是臣子,他沒有。

以他們的一貫做派,八公主推她落湖這一件事,既重重罰了,便還不足以讓他們偃旗息鼓,或者說,他們留不住她這完美籌碼,卻也可以借題發揮。

對比剛剛認真翻閱過的歷史,姜眠惴墜恐不安地發現,此刻情狀與後世歷史記載,其中因果邏輯是相吻合的。

她對這個宮宴上即将發生的事記憶猶新——這個宮宴可以沒有任何人,但不能缺了姜眠。

她必須要去。

“我和你們一起去。”姜眠掀開被要下床。

“不行。”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姜重山和姜行峥對視一眼,姜行峥道:“阿眠,你不必去。”

他們什麽都明白。

講道理怕是行不通,幹脆出大招吧。

“爹爹,”姜眠軟軟的手指揪住姜重山袖口,仰着小臉:“爹爹,你最好了,我想去,求求你啦,帶我一起去吧。”

***

昭辛殿大而曠,布置的華麗富美,一派濃墨重彩的大國氣度。

進殿之前,姜行峥還在叮囑:“阿眠,你和我們不在同一席位,我們看顧不到你。但無論是誰說什麽,你都不必怕,晚些我們一起回家。”

這些姜重山路上已經叮囑好幾遍,因為他是輔國大将軍,官拜一品,需得先進去,就留下姜行峥在這反複囑咐。

姜眠哭笑不得:“大哥,你就放心吧,剛才我和爹爹保證的時候,你不是也在旁邊聽着嗎?怎麽還要我說一遍呀。”

姜行峥也笑:“父親是父親那份,大哥是大哥這份,我家妹妹招人疼,這些唠叨只能多,不能少。”

他擡手整理了下姜眠的披風,将有些松的帶子抽出來,修長手指微動,打了一個漂亮的雙節系好。

“去吧。遇事別委屈自己。”

“知道了大哥。”

姜眠乖巧點頭,走出幾步,猶豫了下,“大哥……”

姜行峥忙上前:“怎麽了?”

“大哥,剛才人多,我有些問題沒有機會問。”

姜行峥看她躊躇模樣,笑了笑:“想問什麽?”

姜眠向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我想問你,這次北胡議和,我朝開出幾樁條件,那條陳最開始是爹爹草拟的嗎?”

姜行峥眉目微凝:“怎麽忽然想起問這個?”

姜眠仰頭:“我……我之前在宮裏聽說北胡會送一位公主來和親,是爹爹的主意,對嗎?”

“阿眠,”姜行峥喚了聲,“這些政事你不要管,無論你聽到的流言是怎樣的,都與爹爹的品性無關。他是梁臣,要為家國考慮,無論做出什麽決定,都不僅僅代表他自己。”

姜眠心中一涼,低下頭去:原來真的有一位北胡公主被送來。

姜行峥低眸望她:“是不是宮裏有不好聽的話?你不必怕這些,任何考量,都為了兩國安定,讓平靜的日子更長久一些。可你不一樣啊,你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你不知道他有多疼你。”

他摸摸姜眠的腦袋:“別胡思亂想。”

姜眠點頭,對他一笑:“我明白大哥。”

“嗯,進去吧。”

姜眠沖他揮揮手,轉身向殿內走去,背過來的這一剎那,她唇角的笑容慢慢落了下去。

梁朝與北胡這一場持久戰,實際打的十分艱難。北胡疆域遼闊,男子又多興兵征役,力量絕對不容小觑。他們與姜重山的烈風軍在北境拉鋸近十年,猶如同扯一根麻繩,繩未動分毫,兩方卻都筋疲力盡,處在一個恐怖平衡當中。只要一方倒下,便會面臨局勢陡轉,一敗塗地。

雙方力量并無懸殊,既無法進,也退撤不得。直到今年冬日北胡暴雪肆虐,軍糧斷給半月之久,終被姜重山拿住機會一舉擊潰。

北胡不得已求和,梁朝的條件是上供白銀五萬萬兩。

五萬萬兩現銀,足以掏空北胡,至少十年無法興兵作戰。

北胡拿不出這麽多銀子,便上書請求減少一些,可簽訂五年的歲貢文書,為梁朝提供绫羅與玉石。

梁惠帝同意,但在姜重山的谏言下,要求再送一位公主來和親。

而這位北胡公主,最終成為姜重山軍.zheng生涯的重大轉折,同時也是宴雲箋一步步走上高位的間接導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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