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摧心化燼(四)

第60章 摧心化燼(四)

暴雨傾盆, 一切聲音都像隔了一層水膜,聽不真切。

宴雲箋雙唇機械開合:“他死在孟浮山腳下……怎麽死的,屍體帶回來了麽。”

元叔低聲:“接連幾日綿雨山間峭壁濕滑, 高先生的徒弟風間回來說,當時他發現山崖縫隙中正開着一株他要搜尋的靈藥,因花期短暫轉瞬即逝, 所以不得不立即下崖去摘。風間去了,可山崖陡峭他不小心失足滑了一下,正巧挂在樹上撿回一命, 千辛萬苦爬上來後,卻發現高先生已經不在了。”

一面聽着,宴雲箋拔步向外疾走:“那他也未必是掉下懸崖。”

“……公子, 十有八九是掉下去了, 風間探過,下崖的地方除了他自己的腳印, 又多一行腳印,而那株靈草也是被人生生扯斷的痕跡, 周圍印記混亂,大抵是失足……”

孟浮山百餘丈高,掉下去,必然不能生還。

宴雲箋道:“風間勾在樹上……”

元叔目露不忍:“他說崖縫裏斜伸出來的只有那一棵樹,再往下百丈深淵……老天再不肯援手了。”

“我去看看。”

“您要去孟浮山?”

宴雲箋不再回答。

“公子——”

“阿箋哥哥!”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宴雲箋剛邁出兩步猛然一頓, 将手中傘交給元叔打着, 轉身折回。

他牽着姜眠的手往屋裏帶:“誰讓你不打傘就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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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眠急問:“出什麽事了, 誰失足落崖?是高叔嗎?”

她在屋中等了太久,外邊悶雷雨聲交雜讓心裏不安愈發沉重, 實在等不下去,起身向外走想看看究竟,剛走到門口,便隐約聽到談話聲音。

宴雲箋把姜眠帶到屋中,低垂着眉眼,用袖口輕輕擦了擦她臉上落的雨水:“是,但未必是最壞的情況,我去看。”

“我同你一道去。我馬術很好……”

“阿眠。”

“你知道的,你不能受寒,山間雨水重,”宴雲箋低眸望着她,“你若受寒,我要分心照顧你。”

他鮮少把話說的如此直白,姜眠懂得。

他們二人共染血疾,她身體弱,十分懼寒,若真着了涼,還得需要他的血,那便是在給他拖後腿了。

“那我現在能做些什麽?”

宴雲箋輕聲道:“你陪着義父和姜夫人。好好照顧他們,等我回來。”

縱使心中再沉重的擔憂,姜眠也只得點了頭。

宴雲箋撫了撫她臉頰。

旋即轉身向外走,他沒有打傘,傾盆大雨剎那間将他滿身澆的濕透,他迅速牽了馬出門,在門口碰見姜行峥。

“阿箋。”他也是一樣的濕透狼狽。對視一眼,言簡意赅,“高叔的事我也知道了,我們一起過去,分頭找。”

宴雲箋點頭,翻身上馬,如飒沓流星在漫天雨幕向遠方馳去。

****

這日已是第四日,孟浮山大而空曠,又因雨重泥濘難行,搜尋起來十分困難。

那日出門時宴雲箋穿着一身青衣,如今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樣子,衣衫濕答答貼在身上,處處濺着雨泥。

不過幾日光景,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臉頰微微凹陷下去,淡青色的胡茬從下巴上冒出來,透着落拓的狼狽。

“二公子,您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吧。”

宴雲箋道:“我不餓。”

“可是你已近兩日水米未進了,之前也不過吃了幾口幹糧,這樣下去身體扛不住的呀……”

其實他說的宴雲箋沒太聽進去,目光巡移中忽地一厲,死死盯着前方某處。

霎那間他反應過來,顧不得雨地濕滑拼盡全身力氣向前奔去,最後幾乎是踉跄撲在那具骸骨旁邊。

連着幾日的暴雨沖刷,這半具屍體上的衣衫幾乎已經沖爛,泡漲的皮肉也所剩無幾,白骨泥濘在泥土中,看不清原本的模樣。

旁邊,斜斜插着一截斷臂,那嶙峋的手上帶着一枚玉扳指。

宴雲箋跪在屍骨旁,雙唇劇烈顫動着。

他動作很緩慢地彎下腰,一手撐地,目光在屍骨上流連了一遍又一遍,眼眶漸漸變得通紅。

他應該辨認出來……

他應該辨認出這不是高叔才對。

可是……

望着這模糊的骨肉,當日歷歷話語依稀回蕩在耳邊:

“你不想着有解藥高興,倒想着讓我來罰你了。若真要罰,便讓你來試我的藥,正好我缺人。”

“行了,懶得聽你在這胡謅,來,把這解藥拿好。”

“若不對自己省心,我可再不管你。”

“路途寂寞沒有同伴,你可願意陪着我這把老骨頭?”

高叔明明問了的……

他明明問出口了的……

他若知——

宴雲箋心如淩遲一般,雙手慢慢包住那早已冷得刺骨的手骨,雨水冰冷淌在臉上,劃過臉頰竟是滾燙的。

他心中大起對自己的恨意,那恨愈演愈烈,最後竟激得心間一蕩,眩暈片刻。

“師父!”

風間一聲大吼将宴雲箋思緒陡然拉回。

“師父!!”宴雲箋跑得太快,這會兒功夫風間才跟上來,一眼便看見宴雲箋失魂落魄捧着的半截手臂,頓時心膽俱裂,大喊一聲撲過來,“舞爾司9零把儀9兒 真的是師父!!真的是師父……”

他悲痛欲絕,邊哭邊叫,不敢置信望着眼前殘缺不全的屍骨,直到看見另一條緊緊攥拳的手臂。

他小心捧起,一根一根打開那手指,裏面赫然是一朵已經捏爛了的藥草。

“就是這根草,就是這根草,師父就是為了這草……”

宴雲箋目光緩緩移過去。

原來就是為了這草。如此輕易,奪走待他如子的高叔的生命。

他伸出手,指尖止不住發抖,輕輕的将那已攥爛了的草拾起來。

這草……

宴雲箋長睫輕顫,赤紅雙眸目不轉睛盯着這株脆弱的草莖。

看了許久,他慢慢收進懷中。

低頭望去,高叔的容貌已完全辨認不清,他看了許久,思緒飄飄蕩蕩,只想起那日高叔半跪在他面前,慈祥的臉上含着笑,對他低聲說着肺腑之言:

“這些話将軍只是不愛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便幫他一回——你在這裏,這雙腿的好與壞,便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若真有不好,你自己難受,還有別人跟着傷心的,那都是你的家人。所以啊,以後身體有什麽不适,便自己來尋高叔。”

都是他的家人。

一念及此,真真肝腸寸斷。

宴雲箋閉了閉眼睛,小心翼翼将高梓津的屍骨緩慢斂好。

他聲音既低且沉,仿佛被雨擊碎在冰冷回風中:

“高叔,我帶您回家。”

……

姜眠在家苦苦等了五日。

兩個兄長動作快,聽到來信便立刻出去找,爹爹随後整合三隊精兵緊跟其後。

時間越久,她心中絕望越大,按此處到孟浮山的距離推算,若高叔無事,那早該有傳信回來,此時還遲遲不見來信,只怕是……兇多吉少。

姜眠心中憂慮,整夜整夜無法入睡。蕭玉漓雖然擔心,卻也心疼女兒身體,親手調了安神香,點上後,姜眠輾轉到後半夜才終于睡着了。

昏昏沉沉間,姜眠驚醒——這幾日常常如此,她已習慣,下意識想去點亮燈燭,卻發現自己手腳皆動彈不得。

姜眠心陡然一沉。

這情形陌生又熟悉,已經太久太久沒在她身上發生了。

“姜眠。”系統喚她。

此前覺得恐懼憤怒,這一回姜眠竟還算平靜,沉默了片刻,問:“我已經知道你并不是什麽系統,如何稱呼。”

“這重要麽?”

“嗯,确實不重要。”

姜眠慢慢道:“你只是一個躲在陰暗角落裏,連老鼠都不如的東西,你姓甚名何的确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

他哈哈大笑:“你倒讓我很意外啊。”

“從第一次識破我時的驚慌失措,到如今,已經敢這樣不留情面諷刺我。姜眠,看來你的确不把我放在眼裏。”

倒也并非完全不把它放在眼裏。

對于眼下的生活來說,偶爾想起現世,反而會覺那才是黃粱一夢——只有他出現,才會讓她虛實颠倒。

但其實事情想開了就顯得不那麽可怕,天大的事,不過一死——她本就是死過一次的人,這一段時光是偷來的,如果對方要收回,她也無話可說。

“你怕不怕我,都沒什麽重要的。今日我來只是問你最後一遍,你确定不再與我合作了嗎?”

被毒蛇纏上,便該是如此吧。

姜眠心裏的厭惡幾乎壓過恐懼:“我之前就已經跟你說的很清楚,我不可能幫你做事,更不會去傷害宴雲箋,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随便你吧。”

“你的命有什麽重要,”他淡聲,“我對你的命毫無興趣,但你違抗歷史,歷史終究會給你承受不了的懲罰——你無法抗衡,因為宴雲箋忘恩負義是既定事實,永遠都不會改變。”

“歷史不會變,結局定在那裏。所以最終,他會變的。”

“他會變的”那四個字,他的語調忽然輕而緩,就像在耳邊呢喃一個惡毒的詛咒。

那種輕描淡寫,姜眠打了個寒顫:“不可能。”

她不信。

她身在局中分明看的真切。

宴雲箋知恩重義,滴水之恩,他報以湧泉,就算有一日——爹爹,或者是她,哪怕要他的性命,他也只會毫不猶豫的雙手奉上。

“不是這樣的,”姜眠清醒而堅定,“他不會變。如果我因為聽信了你的話,而猜忌他,才會打碎我們之間的信任,讓他心灰意冷,他才有可能會變。”

如果歷史真的有一個邏輯,也只能如此。只要她堅定信念,就能抗衡那無稽之談。

“你不用再白費力氣了,你我之間是永遠談不攏的,無論你怎樣說,我信任他,不會因為你的話而動搖。真如你所說,那麽一定是歷史錯了,我更要糾正歷史的錯誤。”

對方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什麽格外好笑的事情,笑的十分痛快,那裏面分明含着一絲憐憫與輕蔑。

笑過後,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沉默的盡頭,他說道:“那沒辦法了。我确實是說不動你。”

“我相信,如果歷史能夠被改變的話,你一定是那個勝利者。可是很遺憾,姜眠,蜉蝣撼大樹,自不量力的人注定失敗。”

“宴雲箋,不可以不背叛姜重山。他命已定——你可能需要用到一樣東西。”

即便姜眠什麽都沒問,他也自顧自地說下去:“鬼魔笑,神佛哭,傀儡至,燕人剜心手,毒魂不毒身。”

“燕夏是制毒之邦,制的都是毒中之毒,有一道毒,是燕人最引以為傲的瑰寶,你知道那叫什麽嗎?”

他嘆道:“那毒叫做愛恨颠,服用毒發後,中毒者愛恨颠倒,會對自己所有愛重之人恨之入骨。”

“而且,沒有解藥。”

愛恨颠……

電光石火間,姜眠幾乎窺見被掩蓋千年的歹毒真相。

她不敢深想:“你這個瘋子,殺了我我也不會用如此手段……”

他笑:“你不做,歷史也會自己修正的。”

姜眠如墜冰窟,自己修正?難不成宴雲箋體內還會自動生出這毒不成:“你……你到底是誰!我一定會殺了你!你別動他!你別碰他!你若——”

“晚了。”

“愛恨颠已深深紮根在他體內,如果你不信,可以查一查高梓津的東西,”他的語氣陡然寒涼,“我是好心提醒你,從今以後,宴雲箋只會對你恨之入骨。”

“你對宴雲箋下毒……又害了高叔……”姜眠恨得發抖,牙齒磕嗒作響,“我一定會把你找出來……”

“噓——我等着。不過,小阿眠,砝碼已經各歸各位,你先看看你心中這天平,要傾斜于誰吧。”

系統丢下這一句後,驟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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