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摧心化燼(五)

第61章 摧心化燼(五)

高梓津停靈七日, 姜重山終于決定在潞州厚葬了他的屍骨。

他本是靈川河州人,自幼年時随父母四處漂泊,客居多地, 竟也無太分明的故鄉之分。

他們多年情誼早,已如手足一般,姜重山本想帶他去最終要定居的豔陽州安葬, 可高梓津實在是等不起,只得先入土為安,再談後事。

親眼看着高叔的棺木下葬, 姜眠恍惚得很,她跪在下方,旁邊就是宴雲箋。

漆黑沉重的厚實棺木漸漸隐入地底, 姜眠眼淚滾下, 正失神時,她緊緊相扣的手忽地被人分開。

他動作很輕, 她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自己右手竟狠狠扣着左手手背,已然掐出一道血痕。

宴雲箋什麽也沒有說, 只是極其溫柔松開她的手,緩慢地撫一撫,無聲安慰。

姜眠有些怔然地望過去。

宴雲箋雙眼很紅,帶着一層薄薄的霧氣。

他哭過,為了高叔。

她恍惚想起之前有一回自己看見他手臂上一處殘疤, 纏着他問:

“阿箋哥哥, 這是怎麽弄傷的?”

“唔……忘了。”

管他真忘假忘, 忘了也罷, 她捧着他的手憐惜許久:“這痕跡這麽重,當時一定很疼吧, ”她帶着哄人的意味,手在宴雲箋臉上反反複複抹,“不哭不哭,姐姐給擦眼淚。”

宴雲箋哭笑不得躲她的手:“什麽亂七八糟的。先聲明,我沒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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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真的。”

“一次都沒哭過嗎?”

“沒有。”

姜眠不信:“你胡說哄我呢吧?現在不會哭我倒相信,可大家都是從小孩子過來的,你小時候也沒哭過?”

宴雲箋便想了想:“上一次哭,是我十歲那年與母親分離,當時嬌氣,吓得大哭,被母親喝止了。從此以後就再沒哭過。”

談及此事,他語氣倒不見得絲毫沉重,說的既輕巧又灑脫。

姜眠心一下就柔軟下去。

雖然從未見過宴雲箋的母親,卻也能想象出那是一個堅韌剛烈的公主。不知她當時喝止的是什麽話,竟讓阿箋哥哥當時一個十歲幼童,面對以後的打罵折辱不曾掉一滴眼淚。

而此刻,他卻重合了那個十歲的自己,重新變得嬌氣起來。

嬌氣。其實只用這個詞也不準确,是家裏養得好,才散掉他對外堅硬的殼,讓他無需時時刻刻都無堅不摧——能在人前流露出悲傷難過,這是不對他們設半點防範的極致坦誠了。

回想當日情狀,姜眠的心狠狠一顫。

伸出手,緩慢揪住宴雲箋袖口一角,一點一點握緊。

宴雲箋察覺:“阿眠。”

他沒有說你不要太傷心難過,也沒有任何節哀之語,只是輕聲道:“我在。”

姜眠眼眶酸澀的厲害。

——他的情感,當真是熱烈赤誠無微不至,就像是他分明悲痛難忍卻能發現自己手上的動作、細致體貼照顧她一樣,無論如何也挑不出半分雜質。

她垂下眼眸,胸膛裏那一把尖刀貫穿攪動:如何是好。

她該如何是好。

**

回到房間,姜眠再次拿出從高梓津那裏偷偷藏起的醫書。

高叔遺物是她整理的——或者說,她先一步收拾高梓津東西的時候,這些還不能稱之為“遺物”。

也為了系統那句詛咒般的低語,她真的找到一本關于燕夏劇毒的詳細記錄。

高叔癡迷醫術與藥草,于毒一道,并未有太多細致的深入鑽研。手裏的這本書封面很新,裏邊的內容看上去亦是寫過一遍,便不再過多翻閱。

只有一頁,格外不同。

這一頁卷邊褶皺幾乎快要被翻爛了。

整本書幹淨整潔,而這一頁的注解與記錄密密麻麻,甚至在後邊多插了兩頁紙。

這上面,有關于燕夏劇毒之首愛恨颠的全部記載。

她可以不信系統,但絕不可能不信高叔。

連日來他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釋,甚至包括他在密密麻麻注解中唯獨圈住的玄相草,是他認為愛恨颠中重要藥引鶴尾蠍的克星,雖只有三成把握,但也許是解毒的唯一手段。

一切的一切,足以拼成一個可怖的事實。

可是……

姜眠緩緩閉上眼睛,她還是不願相信,她要自己确認一番。

到宴雲箋房門外的時候,正巧碰上元叔,這幾日元叔亦操勞辛苦,鬓邊又添幾絲白發,看着滄桑憔悴。

“元叔。”姜眠喚了一聲。

元叔勉強笑了笑:“姑娘來找二公子嗎?他剛歇下,這會兒大抵已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原本她想确認的事情,也不想在他醒着的時候做。

姜眠點點頭:“他這幾日都沒有好好吃飯,這會睡得早,說不準夜裏會醒。我來給他放些糕點在身邊,免得他半夜醒了覺得餓。放心元叔,我知道阿箋哥哥累了,我不吵他。”

進了屋,室內一片寂靜。

桌案上亮着一盞燈,昏黃的光安寧異常,偶爾微風拂過,燭光輕輕晃動一下。

姜眠反手關上門,手腳刻意放輕向宴雲箋床榻走去。

下一刻,原本沉靜躺在床上的人瞬間翻身坐起,目光銳利黑沉帶着烈氣,卻在看清來人後,頓時鋒利散去,浮現些許柔軟。

“阿眠。”

姜眠腳步已經很輕,卻不想還是将他弄得驚醒:“阿箋哥哥,是我。對不起,還是把你吵醒了。”

宴雲箋搖頭,伸手拿過衣架上的外衫要披衣下床:“胡說什麽呢,你與我哪裏要說對不起。出什麽事了?”

姜眠快步走過去,将食盒放到一邊,按住他手臂:“你別起來,從孟浮山回來就一直沒好好休息過,你躺着吧,我只是看你連日來吃的太少,怕你夜裏餓了,拿些糕點給你。”

宴雲箋不由微笑:“阿眠……”

“嗯?”

“你怎麽拿我當小孩哄。”

“若人人都依靠着你,你卻沒有一處歇息的地方,那豈不是要累死了?”姜眠看一眼食盒,又問他:“你現在餓不餓?若是餓了,不愛吃這些,我去廚房拿些熱的飯菜給你。”

宴雲箋聽的有些好笑,又覺心軟:“阿眠,你今日怎麽待我這樣好?”

姜眠怔問:“我原來待你不好嗎?”

“當然不是,”他摸摸鼻子,“好像今日格外不同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阿眠似乎有些奇怪,今日對他比平常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高叔新喪,她是見自己難過才這樣哄着?

一念及此,宴雲箋心沉墜着疼。

他難過,她又何嘗不是悲痛欲絕?

“阿眠,我不餓,你……”

“真不餓嗎?你總習慣說不餓、沒事、無礙。”

宴雲箋啞然失笑,“嗯,真不餓,你別擔心我,你這不是給我送吃食了麽。現在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早些歇息吧。”

“這麽點路還送什麽,”姜眠按着宴雲箋,不由分說扯過棉被往他身上蓋,“既然不餓,那就接着睡覺,看看你眼底下的青影都成什麽樣子啦。”

宴雲箋哭笑不得,現在天色已晚,他與阿眠同處一室,他怕唐突到她半點,實在不敢亂動去反抗阿眠的動作,只能乖乖順從:“好了,阿眠,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來。”

姜眠松了手,看他聽話地躺着不動。

眼下時間和他們共處的地方實在有些不合規矩,她卻沒有要走的打算,宴雲箋只得提醒:“阿眠,你不回去睡覺嗎?”

姜眠道:“我想在這陪你待一會兒。”

她語氣頗有依賴眷戀,宴雲箋心尖一顫,幾乎收不住滿腔缱绻溫柔。

“阿眠,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姜眠沒說話,默默抓着宴雲箋的手指不放。

宴雲箋低眸注視她,阿眠一向不怎麽對父母說心事,她知道他們忙碌,所以很懂事不多打擾,大哥心思沒那麽細膩,也不怎麽會哄人,所以平日裏她的确依賴他多一些。

或許……也因近日她傷心過度,身子孱弱,刺激到血蠱,所以也想靠近他。

這麽想着,宴雲箋心中疼惜更深,柔聲道:“是想念高叔,還是有旁的事情?”

姜眠低低應:“我想高叔,也想你。”

宴雲箋目色靜柔,阿眠總是會說出些話是他不敢多聽多思的,一旦進了心裏,總會又生許多貪妄。

“你想我,我就在這啊,阿眠。”

言下之意,便是他會永遠在她身邊,不會叫她找不到他。

姜眠眼眶一酸,低頭将臉頰貼在宴雲箋手背上,藏住薄薄淚意。

宴雲箋心跳頓亂,卻不敢有旁的動作,默默伸手一下下輕撫姜眠發頂,如同一個真正的哥哥,動作裏滿是純然的安慰疼惜。

“阿箋哥哥,”姜眠聲音悶悶傳來,“我……”

“嗯?怎麽啦。”

“你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當然能了,無論何事,千件萬件,只要她開口,于他而言都是無與倫比的歡喜:“你說。”

她擡頭:“你睡覺吧,我想看着你睡着。等你睡着我再走。”

宴雲箋有點懵:“只是這樣?”

“嗯。”

他笑了:“這是什麽事?”

“你快睡。”

好吧,無論怎樣,總歸是阿眠要求。宴雲箋老實躺下,在姜眠柔軟的目光下閉上眼睛。

身體負載确實沉重不堪,又因心愛的人守在身邊,是世間最安寧不過的事,沒過多久,宴雲箋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沉靜,連姜眠給他換了床更厚實的被子都沒醒來。

那麽敏銳的人,想來是因為知道身邊是她,才放任自己安然睡去吧。

姜眠坐在宴雲箋身邊看了許久。

終于,她捧起他一只蒼勁的大手,默默端詳着,右手摸上他無名指根緩緩按下去。

不多一會,他的無名指尖處赫然出現幾個紅點,指甲漸漸變得暗紫。

姜眠瞳仁一顫,頹然松懈力道。

他的手指恢複如初,可她的心卻直直墜入無邊的深淵。

此狀和高叔所記載的分毫不差。

姜眠目光緩慢移到宴雲箋臉上——他睡顏安然,比天邊的月色還要清冷那些可怕的文字與史書記載交替出現,最終,盡數消弭在他這張豔絕的面容裏。

他平靜的人生被打碎了。

姜眠怔怔想着。

如果殺了那個躲在暗處纏着她的毒蛇可以換回曾經一切,即便她從未拿過屠刀,也會毫不猶豫将其剉骨揚灰。

可現在呢?

太舍不得了,姜眠輕輕撫一撫宴雲箋的臉頰,只感覺心如刀割。

她的阿箋哥哥這樣好。

這樣好的人啊……

所有的一切頃刻間有了答案,原來,歷史竟然可以用殘忍二字來形容。

——愛恨颠,燕夏奇毒之首,中毒者潛伏期一至兩年,毒發後愛恨颠倒,對愛重之人恨之入骨,至死方休。

愛恨颠沒有解藥。

而此刻,這道毒,就在他體內。

——卷二:少年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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