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鶴歸華表(一)
第62章 鶴歸華表(一)
一場冬雪過後, 天氣陡然寒冷,今年的冬似乎比去年要難挨許多。
皇城琉璃綠瓦覆着一層薄薄白雪,落檐下幾條冰柱, 刺骨的風一吹,冰柱斷裂,砸在地上碎成幾截。
顧越從宮門出來, 踏着碎冰沉默前行,忽聽後邊有人朗聲叫他:
“顧兄,你怎麽走那麽快?方才不是打過招呼讓你等等我麽?”
顧越停步回首, 看薛琰一身紅衣,唇邊挂着明朗笑容朝他闊步走來。
“顧兄,不知你今晚可得空?若不介意, 賞臉與我一同吃個便飯可好?”
顧越拱了拱手:“不得空, 失陪。”
薛琰連忙趕上兩步:“顧兄且慢,小弟原也沒有旁的意思, 令尊與家父頗有私交,你我亦同朝為官乃是同僚, 碰上了敘話結交,也當是美事——”
顧越掀過去一眼,淡淡說道:“薛大人方入仕月餘,如魚得水,适應得很。”
“不敢, 顧兄說笑了。”薛琰親切地拱手笑道。
“若是為了日前令表妹之事, 薛大人不必這般費心了。令妹年幼, 心腸卻十分歹毒, 既做的出,便知該付出相應的代價。”
薛琰笑容僵了一僵, 點頭道:“顧兄說的是,可芷柔她當真只是一念之差,她對你一腔癡情,是因為聽聞你要與謝家二小姐定下婚約,才一時昏了頭傷害謝二小姐。好在二小姐沒什麽事,顧兄……可否對芷柔垂憐一二?”
顧越既不解釋,也不争辯,只說:“不可。”
“可芷柔她是女子,辛獄司那種地方……”
“薛大人,令妹若是不懂事那也罷了,但她犯的是刑案,争風吃醋還是一時糊塗,都不是開罪的緣由。”從見面到此刻,顧越語氣始終沒變過,“至于她是女子,若刑律優容,本官亦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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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油鹽不進,無論如何都不肯松口,薛琰十分無奈:“顧兄氣概淩雲,鐵面無私,我也當真是奈何不了你。罷了,算我有負姑父姑母的囑托,芷柔做錯了事,進了辛獄司,真是神仙也難救。”
顧越沒接他的話往下說,本打算提步離去,垂眸思索一瞬,道:“我并未與謝二小姐談定婚事。令妹聽得謠言,行事魯莽,已經将謝家置于水火,此無稽之談正清,薛大人更當慎言,以作表率。”
薛琰露出一點了然的神色。
他不多說,“是,這是自然。”
回到家,薛琰方踏進房門,薛夫人迎上來:“阿琰,如何了?顧越可曾松口?”
薛琰扶着母親坐下:“不曾。此人極難打交道,他連姑父的面子都不肯相顧,自然也不會買我的賬。”
薛夫人不由擰眉:“怎會如此?你姑父官職不高,顧越不願搭理,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你不同啊,便不說你本就在刑部挂職,年輕有為,日後互相免不了相互幫襯,哪怕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他也不該如此不近人情才是啊。”
這話說的實在不妥,薛琰溫聲勸道:“娘,我知道舅舅手眼通天,但您也不可時時提在嘴邊,外人聽了不好,爹爹也會添堵郁氣。”
薛夫人點頭。
“這事便罷了吧,顧越亦是世家出身,心高氣傲,出類拔萃,很得陛下賞識。若他真能看舅舅的面子圓融,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将表妹押到辛獄司。”
薛琰搖頭,“此事我已盡力,姑母那邊只能這般交差了。”
兒子都這樣講了,薛夫人不再說什麽:“好吧,你也盡力了,自己拿主意就是。說來也是他們家教女無方,這般言行無狀害的你去顧越面前伏低做小。”
薛琰撫了撫衣袖,不甚在意笑道:“那又如何,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此番本想着結交,現下這樣兒子也沒損失什麽。”
“顧越本就居我之上,我自該對他恭敬。”
他的話停了停,目光深遠,勾一勾唇角低嘆道,“再是天之驕子罷了,栽到女人手裏,真是一敗塗地。面上驕傲,背地裏不知咽了多少苦水。”
薛夫人問:“你念叨什麽呢?”
薛琰卻不說了:“沒什麽。對了娘,說起舅舅,他之前說今日會過來,可還在府上?”
“剛到沒一會,在書房與你父親議事呢。”
“我去看看。”
薛夫人連忙伸手:“哎——別去,你舅舅發了好大的火,這會定沒消氣。”
“舅舅又生氣了?”薛琰笑了下,“沒關系,舅舅最疼我,不會對我發脾氣的,我去看看。”
走到門外,正聽見裏面一聲茶盞擊在身上,掉地碎裂的聲音。
這怎麽還動上手了?
薛琰甄上前幾步,正待敲門,聽見裏面壓低聲音的怒罵:“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甄如是不過一喪家之犬,殺條狗你都能失手,你真叫我大開眼界!現在甄如是在哪你一問三不知,我要你何用?!”
薛慶歷低聲道:“大人,也并非是不知……據回來的人傳的消息,我鬥膽推測,甄如是多半是被宴雲箋先行找到了……”
宴雲箋?這名字聽着耳熟。
“大人莫氣,便是宴雲箋先找到也不打緊。總歸他只是個人證,只要他沒有将此人和他指認的話公諸于世,那麽什麽時候殺都、都來得及,”薛慶歷小心道,“況且就算是公諸于世,多少年了,莫說有沒有人信,怕是根本無人在意。宴雲箋只用甄如是一個人,是翻不出什麽浪的。”
聽到這裏,薛琰想起來了。
“父親,非也。”
他敲了敲門,便直接走進去——作為獨子,在家他一向被寵慣了,向來沒有什麽規矩約束他。而舅舅嚴厲,卻也疼他,從不曾把對外那一套疾言厲色在他面前。
故而他這樣走進來,公孫忠肅與薛慶歷雖俱是一怔,卻都沒有出言責備。
公孫忠肅淡聲:“什麽非也,偷聽講話還敢大搖大擺進門來,真是越發沒規矩了。你小孩子摻和什麽,我正與你父親談正事,快出去吧。”
薛琰拱手道:“舅舅恕罪,孩兒并非是來搗亂的。雖然孩兒不知你們談論之事的來龍去脈,但有一事不得不說——若未記錯,宴雲箋此刻乃是姜重山的義子。”
“不知宴雲箋為何會對你們不利,但既然舅舅與父親都對他多加提防,那麽孩兒想到什麽,自當直言,也許能為長輩略盡綿力——縱然宴雲箋得那姓甄的不必忌憚,但若是姜重山橫插一腳,為他撐腰,那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公孫忠肅與薛慶歷對視一眼。
薛琰微笑,繼續道:“即便姜重山趟這渾水的可能性極小,可他一旦涉足,舅舅和父親要面對的,就不僅僅只是那蝼蟻一般的宴雲箋了。”
公孫忠肅看着薛琰,面上浮現出一絲笑來。
“阿琰,你覺得姜重山會出手幫忙嗎?”
“這不好說。”
薛琰想了想:“宴雲箋曾經不過是一介宮奴,卻能得到姜重山将軍的青眼,想必此人定有他的過人之處。至少,他有些手段,又懂讨好,眼下跟在姜重山将軍身邊侍奉已兩年有餘。若他是個聰明機巧的人,這麽長時間,必定已經讨了大将軍幾分歡心。”
“可最終如何抉擇,只怕還得看事情于姜大将軍而言,利弊如何了。”
薛慶歷輕輕擰眉,欲言又止望着自己兒子,他目色擔憂,似乎并不想讓他再說下去。
公孫忠肅卻微笑道:“阿琰,你且繼續說,利如何,弊如何。”
“舅舅,若您準許孩兒繼續說的話,那我倒并不想談說利弊。舅舅細想,縱觀此事脈絡,其實極其清晰,又何必等姜重山将軍做出選擇?既然舅舅與父親有除去宴雲箋的心思,借刀殺人,豈不痛快?”
他娓娓道來,漆黑湛亮的眼睛含笑,一張俊美的臉因眼角眉梢的算計而顯得有些精明:“雖然孩兒并不知曉宴雲箋的能耐如何,且聽方才父親在他手下吃了虧——這小宮奴并非孤身一人,反而大有來頭啊。他手下,必定有幾個得力幹将,卻不知此事姜重山将軍可知曉?他若不知他這義子藏着的心思,一旦東窗事發,大将軍是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不知該如何憤怒痛恨。”
“舅舅與父親想殺那姓甄的,是因為忌憚宴雲箋,那何不直接抓其根源,殺了宴雲箋呢?”料想宴雲箋并不如那人好殺,但眼下卻是好機會,“若能直接除掉宴雲箋,如此便是世上多活幾個阿貓阿狗也并不是什麽大事。依孩兒看來,倒不如放過那姓甄的,把他送到姜重山将軍面前,挑一挑這裏邊的火。”
“阿琰長大了,”公孫忠肅默默聽完,停了片刻,才低聲感慨,伸手點一點薛慶歷,“比你還要強出些。”
薛慶歷抿唇:“阿琰自小便聰慧,多蒙大人教導。只是姜重山将軍他……”
“這些話就不必說了,阿琰已講的很明白,你我皆無折損姜大人的心思,無妨。”公孫忠肅擺擺手,望一眼薛琰,他年輕的臉上皆是稚嫩的躊躇滿志。
這孩子,比他想象中的還可調.教。
收回目光,公孫忠肅沒再叫薛琰出去,淡淡往下說道:“若是姜重山與宴雲箋主仆分明,尊卑不亂,那也罷了。倘若他二人真的父慈子孝,那這戲碼也該演到頭了。宴雲箋縱他部屬搶奪甄如是,既然得了手,那就讓他自己好好的,與姜重山陳他欺瞞之罪。”
……
姜眠獨自想了兩日,卻始終沒有什麽頭緒。
這件事,終究是要告訴爹爹的,他必定比她更有辦法。只是翻來覆去左思右想,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高叔的醫術舉世無雙,可看他字裏行間透出的絕望和那段日子的心力交瘁,就知道愛恨颠無解,絕不是一句空話,毒發是指日可待之事。
姜眠心裏極亂,低着頭慢慢向姜重山書房走,快走到房門外時,看見元叔從那邊走過來:
“姑娘,我正要去找您呢。”
出什麽事了?姜眠遙望一眼書房裏:“元叔,爹爹不在嗎?一般這個時辰他跟阿箋哥哥都在此議事啊。”
元叔臉上顯出幾分愁容:“原本是的,但今日午時将軍收到了一封線報,他看後就将二公子叫到書房,我看着似乎不大對呢。”
姜眠擰眉:“怎麽回事?”
“那信件上具體寫了什麽,我也不知曉。将軍看後本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差人叫二公子過來。等人到了,将軍将信件拿給二公子看,問了句真假,在二公子應聲後,将軍這才變了臉色。現下他們在後廳,也不知如何了,我也知将軍的脾氣,只有姑娘您才勸得住。”
後廳是一處冷僻之所,本也沒什麽用處,只閑置着。不過原來有一兩個手腳不幹淨的家仆就是在那審問後趕出府的。
有話不在書房說,去了後廳,那事情已經頗為嚴重了。
有愛恨巅這一節,縱觀歷史,姜眠卻比之前還要清晰。
無論那書信上說了什麽,宴雲箋的肯定答案背後又代表了什麽,有一點她無比确定——他從來都無半點異心。
元叔也說了,爹爹在初看信件時并未變色,只是坦蕩詢問,這證明對于阿箋他仍然信任。而主動權在宴雲箋手中,但凡他否認,爹爹也不會再多追問。
兩相看下,他們父子對彼此卻極為坦誠。那爹爹生氣,其中必定有誤會。
誤會。
姜眠唇角牽起一抹苦笑,縱使知道日後有更大的殘忍誤會橫在未來,眼下這一樁卻也不能不管。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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