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鶴歸華表(七)
第68章 鶴歸華表(七)
姜眠猝不及防被宴雲箋抱個滿懷, 他力氣太大了,她連一絲動彈的餘地都沒有。
他身上清冷雪松般的氣息包裹環繞,蘊含着無法忽視的力量感——從小到大, 她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
意識到這一點,這個懷抱一下就變的有些不同。
原本只感覺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力道,這一刻開始, 盡數化為男人的剛硬與侵略感。
姜眠臉“騰”一下紅了,喉頭發緊,竟沒立刻發出聲音。
“喂……”好半天, 她吭叽一聲。
宴雲箋沉默着沒應。
姜眠動動唇,沒再出聲,宴雲箋的力道雖然很大, 但手臂緊收時有不易察覺的細小顫抖——只有像現在這樣親密才能感知到的。
他這樣怕, 是以為自己丢了嗎?
姜眠懵懵懂懂,下意識伸手回抱宴雲箋。
本就絲毫不反感這個擁抱, 加之感受到宴雲箋的情緒,不作多想, 擡手擁住他寬厚的背拍了拍。
她一拍,宴雲箋低低咳好幾聲,牽扯着胸腔又血氣之感。
“怎麽了?”姜眠不敢亂動,“你怎麽了?”
沒什麽。方才內力驟收,有些反噬腑髒罷了。
宴雲箋還是沒說話, 緊緊抱着姜眠, 她纖細嬌小, 抱在懷中甚至填不滿他的胸膛。他閉了閉眼, 下巴輕輕挨在她鬓邊,感受心中那一陣後怕在緩緩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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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眠, 你真的是……吓死我了。”他低低道。
姜眠被他語氣聽得一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害你擔心的。別怕別怕,我什麽事都沒有。”
宴雲箋靜靜聽姜眠說話。
每個字的發音清軟,敲在他心上,讓他理智都已回籠,卻還是忘了松手。
抱住了再放開,原來這麽難。
“有沒有傷到哪?”宴雲箋低頭看姜眠,這樣看是沒什麽外傷,但他也怕自己哪裏疏忽。
他說話時胸腔震動,低磁動聽,姜眠不由懵了一下:“沒、沒有。”
“別騙我。”
在他懷裏,她臉頰的溫度始終是燙的:“真沒有,有的話,我肯定跟你講了……”
宴雲箋緊了緊手,毫發未損,真是萬幸,心中石頭安穩落地的同時,到底還是震起一層愠怒。
“到底出什麽事?誰騙你出來的?”他音色沉,幾乎要暴露一些情緒,只盡量平穩,“為什麽不告訴義父、不告訴我?”
他竟然知道自己是被“騙”出來的。姜眠心中一柔,她自己知道古今曉要的東西絕不僅僅是幾條人命,所以明白自己不會有什麽危險,也就敢赴這個約。但宴雲箋不知道,姜眠聽出他語氣,哄道:“阿箋哥哥,是我做事沒分寸,你別生我氣,我以後絕不會了。”
“還知道我生氣。”
知道啊,他原本跟她說話什麽語氣,她還不清楚麽:“對不起嘛,我錯了,你消消氣……”
宴雲箋微微撇開眼。态度倒是好,再看幾眼,怕是就這麽縱了。
從這個角度仰頭看,正看見他上下滾動的喉結,側着光影,格外好看。
姜眠小聲問,“是不是不那麽生氣了?那你能不能先、先放開些,我腰疼。”
宴雲箋額角一跳,如夢初醒,觸電般倏地撤手。
“我手這麽重麽?”
姜眠給他一個“你才知道”的眼神,點點頭。
宴雲箋既憐惜又好氣,更氣自己真的連半個字的重話都舍不得對她說。
“是我不好,手上沒個分寸,”他的力氣自己是知道的,卻也不能給她檢查,低聲問,“現在還很疼麽?”
哪有那麽疼,他手上分明是有分寸的。姜眠揉了兩下,笑着說:“好了。”
宴雲箋道:“還笑。你站好。”
姜眠很聽話地站直了。
“你碰見什麽事了,為什麽一個人跑出來?不與我們交代一句。”
姜眠忙問:“爹娘也知道了嗎?他們是不是着急了?”
“沒有。他們還不知道。”
那就好,姜眠微微提起的心放下來。
宴雲箋低頭注視她,将她的神色收進眼底。
當時權衡之下沒有立刻告知姜重山夫婦,不僅是擔心姜夫人沒有義父沉得住氣,一旦關心則亂大肆尋找,反而壞事;另一方面便是覺得,對方有能力帶走姜眠,卻并未選擇直接陳屍府前給他們看,必定是有條件要談。
現在看,情況比他想象的還有不同。
“阿箋哥哥,我确實是被人引出來的。”姜眠垂眸,伸手入懷,碰到一個堅硬的物什和一張紙。手指微微一頓,她只取出那張紙。
“你記不記得,高叔有一本醫書怎麽都找不到了,今早我正在高叔屋中,擡頭看那邊梅花開了,仔細瞧時,發現樹上挂着個像書的東西。前去确認時……”姜眠頓一下,“外面有個不認識的人,與我說話。”
她沒立刻說具體什麽話,拽住宴雲箋袖口,“阿箋哥哥,咱們家裏一定有內鬼,不然那書怎麽會挂在樹上吸引我前去查看?還有,當時後門守衛松散,完全不是你平日裏排布的那樣……”
這些宴雲箋心裏都有數,只是聽來還是一陣一陣的後怕。他甚至生出一種扭曲的感激——幸虧對方有所圖謀,另有目的,手段并不直接而殘忍。
他察覺不到自己的語氣多溫柔:“我知道,阿眠,那人與你說什麽了?”
姜眠默了一下,将手中薄薄的紙遞給宴雲箋:“他告訴我,高叔的死不是意外。”
……
當時肩膀上搭上一只手時,姜眠并不覺得慌亂恐懼,古今曉的确有非比尋常的能耐,神出鬼沒,實屬正常。
這裏人跡罕至,她轉過身,看見對面全身上下都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人。
他身量矮小,幾乎與自己差不多高,一身松垮的黑袍,臉完全用黑布遮住,甚至連眼睛都沒有露出來。
雖然如此,但姜眠仍然感覺到了他在與自己對視。
沉默的時間不長,姜眠說:“我到底是什麽人?是現代人,還是古代人?千年之前的姜眠跟我有什麽關系?”
古今曉微微歪了下頭,聲音平靜而帶着絲絲笑意:“沒想到第一次見面,你問我的竟是這個。我還以為你會問愛恨颠的解毒之法。”
姜眠冷淡一笑:“我問了,你就會說麽。”
“當然不會,但并非是我不願告訴你,而是愛恨颠的确沒有解藥,實在遺憾。”他搖搖頭,仿佛品評的是自己的憾事一般嘆息,“你已身在此處,執着于自己是什麽人,還重要嗎?”
姜眠道:“既然不重要,那你就幹脆告訴我。”
古今曉笑了:“姜眠,你是有幾分膽魄,但是別忘了,我縱觀千年這雙眼睛修煉的比你想象中還要毒。你敢赴我的約,不僅是算準我并不會把你怎麽樣,更是想着也許能從我嘴中套出什麽話來,對吧?”
姜眠頓了頓:“套話?有些事情不必刻意引導,你也會自己暴露。”
“哦?是哪些事情?”古今曉饒有興致地反問,微微張開雙手,低頭看了看自己,“比如我的聲音,或是我的身形?”
“還比如你的身份。”
一話落,四周格外寂靜,似乎空氣都稀薄幾分,古今曉沒有再說話,他濃稠的目光掩在黑布之下望向姜眠。
片刻後,他說道:“你不可能察覺到我的身份。”
“為什麽不能?你剛剛說你縱觀千年,這口吻并不像是歷經之人回溯歷史,卻像是身處于此,窺見天機。梁朝末年天演之術大盛,你是其中一位術士,且能耐不俗。”姜眠慢慢說,“至少現在,你在我眼中去掉了一些不可名狀的光環,只不過是這世間芸芸衆生一員罷了。”
古今曉平靜道:“姜眠,我可以在頃刻之間令你斃命。”
這話她信,但他不會這麽做。姜眠微微仰頭,“我在你眼中是多麽至關重要的棋子,一旦毀去,這局棋還能不能走向你盼望的樣子,可難說了。”
古今曉沉默下來,伸手折斷眼前一株細細的花枝,指尖拈住脆弱的花瓣,化作糜爛的汁水。
沉默的時間不長,他笑了下:“只憑這些,你不可能找到我。”
“別在我身上白費力氣,姜眠,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你沒有辦法阻止的,最終它只會走向歷史的結局。其實你沒有什麽問題需要我來回答,因為答案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不過,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還是有兩件禮物要送給你的。”
古今曉走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掌心朝上,那裏靜靜躺着一塊漆黑的令牌:“這是死士令,只要轉動中間的齒輪,不出十二個時辰,便會有死士前來聽令。這一批死士已經被馴化好,只臣服你一個主人。”
看姜眠一動不動,他微微笑道:“別誤會,這麽好的東西,要是我的,我是舍不得送給你的。況且小阿眠,你這麽聰明,我把我的東西給了你,你順着這東西揪出我的身份,那我豈不是很虧?這是有人專門送你的禮物,我只不過代為轉交。”
有人送的?
姜眠眉心微擰,确實,這東西并不尋常,若真是古今曉所有,他這樣拿來給自己,很容易暴露身份。可若不是他的,那又會是誰的?
“你這麽心軟,這個舍不得殺,那個也舍不得殺,等到宴雲箋對他的恩人舉起屠刀那一天,你就準備任人宰割嗎?有了這個,好歹,算是隐在明面下的奇兵。”古今曉似乎在上下打量,“你現在大可以盡情的憐惜他,心疼他,把他當做親密無間的親哥哥。但是姜眠,你明白的,總有一天,你終究會防着他的。”
“你胡說!”姜眠大怒,揚手向古今曉面上打去,他卻身形一動,如同幽靈鬼魅般令人眼前一花。
幾乎難以置信,這世上有如此神出鬼沒的輕功。
他略過時,好似和風融為一體,掌心一涼,那枚令牌已被他放在自己手上。
下一刻,耳邊狂風呼嘯,他抓着自己,快的只能看見周圍景色的殘影。等回神時,她人已被帶到城東嶼園偏宅。
“第二件禮物,”古今曉說,“事關高梓津之死,進去看看吧。”
“正好,我也想知道以宴雲箋的機警,會用多長時間找到這裏。”
***
宴雲箋看完紙上的內容,眼簾微垂,将紙折好。
“阿眠,除此之外,那人還說什麽了?”
姜眠聲音愈低:“沒……沒有旁的,他告訴我,若想拿到證據,找到殺害高叔的兇手,就一個人出去。如果告訴父親和哥哥的話,他就會毀去證據再不讓我們找到……”
她有點不敢看他,這話,半真半假,将事情都揉在了一起說。
這樣的表現在宴雲箋眼中又是另一種意味。他輕輕撫一下她發頂:“你出去後,他就将你擄來這裏?”
他不放心:“真沒傷到你麽?跟哥哥說實話。”
姜眠更低下頭,所有的感官除了聽宴雲箋如此溫柔的語氣,就只剩懷中那墜的沉甸甸的東西。
古今曉的話像詛咒,更像是預料到的事實——你大可以憐惜他,心疼他,但你終究會防着他。
他無微不至,她卻有所隐瞞。
“沒有,真沒有,他一點也沒傷我,”姜眠仰頭望着宴雲箋,血往上沖,悶聲一把抱住宴雲箋,“阿箋哥哥……我感覺很對不起你。”
宴雲箋莫名其妙地好笑:“道什麽歉呢,傻姑娘,你哪裏對不起我了。”
是對不起的。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要将死士令拿出來,告訴他古今曉此人如何歹毒,最後卻緘默——這一切的事情,都有一個最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他身上的愛恨颠。
如果沒有這毒,這就是最令她安心之人,她一定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姜眠抱着宴雲箋,只覺得自己被他的赤誠溫和襯得不堪——分明中毒後将變得面目全非的人是他,可最先不純粹的人,卻是她。
想着這些,她抱着人,把自己悶在他胸膛上
“幹嘛?”宴雲箋垂眸看她,她發頂毛茸茸的,不用摸都能想象出柔軟。
姜眠埋頭不語。
他失笑:“好了,像什麽樣子,你沒事就好了,起來。”
姜眠松了手,目光瞥到宴雲箋手指間夾着的那張紙,擡頭看他:“哥哥,這人信上所說的可信麽?”
宴雲箋道:“一派胡言。”
“你這麽确定麽?”
“嗯。”
姜眠睫羽微垂,那上面說的有鼻子有眼,她看完後已經信了,阿箋哥哥看後便說是假的,竟如此篤定嗎?
難道……是古今曉,他為自己制造了一個借口,否則,她此刻将無法對宴雲箋解釋她為什麽會一個人出去,去見何人,又是什麽原因。
所以最後他走之前才會那樣說。
思及此,姜眠又問:“阿箋哥哥,我還沒問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這樣快就找來了?”
宴雲箋一笑,屈指刮一下她微紅的鼻尖。答了,又好似沒答。
“只要是你,在哪裏我都找的到。”
***
深夜,烏雲蔽月。
“這個局對方布的巧妙,也舍得下本,”宴雲箋将在梅林裏撿到的鴛紅绛殘瓣放在姜重山手邊,“他在信中,将那日情形說的如臨親見,要麽真是旁觀者,要麽……”
“就是殺害梓津的歹人。”姜重山接道。
“是。”
姜重山放下那片鴛紅绛花瓣,再次拿起手中信紙看了一遍。
人跡罕至的山頭,連日的瓢潑大雨,足以毀去所有證據。他一直派人暗中探查,但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獲。
姜重山沉聲:“我更傾向于是他動的手。懷疑梓津并非意外身故的事,你只告訴了我。那樣的場景,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他意外失足,”他點點紙上的字跡,“若不是真知曉內情,絕不可能、也不敢在此事上編什麽謊言。此人行事如此乖張,大費周折,若真只是一個親眼目睹他人行兇的人,大可不必用如此迂回的手段。”
想法一致,宴雲箋點頭。
姜重山将紙折好,擱到桌邊:“阿眠那邊,你還是糊弄過去了?”
“嗯……”宴雲箋輕應一聲,“高叔身故已經讓她很傷心,她一個小姑娘,知道這事,又幫不上忙,只會更難受。何苦叫她背負。”
姜重山道:“你也不要太過苛己。梓津在天上看見,會不忍心的。”
宴雲箋輕輕應了。
過了片刻,他低聲道:“義父,那奸細我會妥善處理掉,府上的兵防也會重新調配,絕不會讓任何人再把手伸到我們家裏擺布。”
“嗯,這事,你也不要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剛才我已經看過了,這個姓周的,他五年前就在我身邊,當時還是阿峥親自查過的人,幹幹淨淨的。安分留了這麽多年,這一次被人當做鋪路石,這才暴露出來。”
宴雲箋道:“府上的人,我都會再親自摸一邊身份。”
姜重山點頭:“讓老元幫你,別一個人辛苦。”
宴雲箋微微笑了一下,很快,他笑意微收:“義父,您看背後之人今日這番舉止,目的為何?”
姜重山沉吟:“說實話,此人這番舉止實在怪異。若僅僅是為了梓津的事,他的做法,似乎只是為了向我們示威。對他而言,并沒有實際上的好處。我暫時還未理清。”
宴雲箋微微啓唇。
姜重山看出他欲言又止,笑了笑:“你最是聰慧無雙,有什麽想法,直接說吧。”
宴雲箋沒立刻開口,看向窗外半晌,那一片陰雲遮月,他暗金眼眸深不見底靜深。
“義父,此人布局巧妙,識人心,懂分寸,又會拿捏。我們這一次與他過招,怕是要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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