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身死名消

第67章 身死名消

龍州軍從青川至京城, 從仲春細雨到初夏将至,月餘時間。

這并非大軍壓境逼宮造反的速度,倒像稀松平常的巡防,行至京郊, 傅沉歡吩咐就地紮營。

他既不發兵進攻, 又未卸甲進京, 連霍雲朗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彼時,霍雲朗坐在京郊一處土坡上, 疲憊地揉着眉心, 瞄一眼身邊嘴裏叼着根稻草還一臉淡然的原樂,暗道這人真乃天降奇才,腦子就和普通人不一樣。這時候了, 還能一點愁容沒有,實在了不起。

他不想說話, 輕輕嘆口氣。

原樂将嘴中稻草拿下來:“你成天跟個怨婦似的,嘆什麽氣呢?”

霍雲朗道:“您樂觀。眼下這局面怎麽解?”

他真不明白:“你怎麽還這麽輕松?你沒看王爺這段時間都難受成什麽樣了嗎?自從黎姑娘走後,這一個月前後加起來,他說的話都不超過三十句。”

原樂淡淡道:“我不相信諾諾是心機深沉, 步步為營的人。這事不對。”

“我也不願相信。”

“錯了。我說的是‘我不相信’, 和你的‘不願意相信’是兩碼事, ”原樂笑了下, 望天說道, “霍雲朗,你命算好的。你才做了幾天堕箱奴就碰上王爺, 被他所救, 接着便在龍州軍裏摸爬滾打, 直至今日。說真的, 你沒吃過什麽苦。不然怎麽生了這麽一副直心直腸?”

“可我不一樣。那年我從箱子中逃跑,慌不擇路一頭紮進龍州軍裏時已經十五歲了。我從六歲開始記事,見了世間太多太多的人,什麽人是什麽樣,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說到這兒,原樂冷哼了一聲:“就你這樣的,自己是張白紙,還琢磨別人呢?我且把話放在這裏,諾諾對王爺是真心實意,這一點無需質疑,也不容置疑。”

霍雲朗何嘗不希望她說的是真的,他比任何人都奢望他們二人傾心相愛,“好吧,那我便請教:你怎麽解釋藥人的事?怎麽解釋她與雪溪的密謀?又怎麽解釋她連招呼都不打就這麽離開了?”

原樂道:“我解釋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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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扔掉手中的稻草,“讓時間去解釋吧,我相信我看人不會看錯的。這麽多年——除了你之外,諾諾是我見過最簡單幹淨的人了。”

霍雲朗嘆着氣。也站起來:“好吧,不然我們來打個賭吧。”

“賭什麽?”

他聲如蚊吶:“若你看走眼了,你就嫁給我。”

原樂簡直要笑了:“好你個霍雲朗,在這等着我呢是不是?說你是個直心直腸的木頭,你還真一點彎不帶打的。你這也算向我示愛啊?”

也許是和黎諾呆久了,她說話也變得直接起來,本就通透至極的人再這麽口無遮攔,更所向無敵。

霍雲朗被噎的沒話說,耳根微紅,舔舔嘴唇啧一聲:“就說你敢不敢賭?”

“我有什麽不敢賭的,賭就賭,”原樂冷笑道,“若我沒看走眼,諾諾她就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姑娘,你以後見了她,要叫姑奶奶;見我,要叫小祖宗。”

霍雲朗瞪她一眼,算是默許。莫說姑奶奶小祖宗,便是往他身上戳十個八個窟窿,他也願意。

想想方才的話,他唇角剛剛要有些翹起的弧度,旋即又默默垂下。都這個時候了,他們兩人竟有心思在這裏說笑,王爺不知如何煎熬,他們也倒是長心了。

他愁容重又爬上眉頭,重重嘆了口氣。

另一邊,傅沉歡站在風口處,沉默地望着城樓方向,目光空洞而蒼遠。

他耳力出衆,不似凡人,霍雲朗和原樂的的話皆被他聽在耳中。

那般簡單親密,直直灌入他心口破風處,盡數變得凜冽冰涼——他好羨慕。

這麽久了,疼痛似乎已經成為與他靈魂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幾乎忘了不痛是什麽滋味,仿佛從一生下來便是這樣,在刀尖上茍延殘喘,不得停歇。

傅沉歡緩緩彎了下唇角,笑容比哭還顯出錐骨的難過。

城樓下長路漫漫,道邊枯木展露嫩芽初夏之色,點綴的淺綠中,似乎還能聽見當日笑語。

便是在此處,他們在馬車中一路北上,那時他們剛剛确認心意,她纏他纏的緊,自己待會覺得無聊了,便不停鬧他。

當時她湊在他耳邊:“因為我該上心的生辰只有你一個人的,知不知道?”

那嗓音是如此溫柔甜暖,甚至此刻想起他仍心顫不已,“我的沉歡哥哥是五月初九生,對不對?”

對啊,他是五月初九生。

明天便是他的生辰。

物是人非,當日溫暖話語只是信口的脆弱泡沫,早已随風沙散去——他竟像笑話般暗暗期待許久,妄想着自己會收到什麽甜蜜的禮物。

傅沉歡慢慢擡手按住心口,将現在還沒徹底死心的妄想和期待盡數按下去。

“王爺,宮裏傳回話了。”一個士兵小跑上來,雙手遞出一封信。

傅沉歡接過。

他沉靜地翻看過,淡聲道:“傳霍雲朗。”

霍雲朗過來時,傅沉歡仍保持着方才靜立的姿勢,一動未動過。

“王爺,”霍雲朗躬身行禮,“王爺有何事吩咐?”

傅沉歡道:“我今晚子時進宮。”

霍雲朗一驚:“……什麽?您——”

他回頭看了一眼黑壓壓的龍州軍,他不明白。

若是王爺想反,此刻只需一聲令下率兵進城,也許要不了一天便可踏碎乾坤。若他并不想反,他也可依禮行事,卸甲進京。可現在他卻将所有的籌碼放下,只身前去赴會,見得是誰,已經不言而喻。

傅沉歡淡淡道:“我今晚一去,若不回來,你們無需憤怒沖動,不要尋任何人的麻煩;只像從前一樣,我會保住你們以後的安全。”

霍雲朗眉眼驚痛:“王爺!”他這麽說,便是有去無回了。

“若我回來……”傅沉歡微微笑了,他自己也覺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幻想着美好的奢望,“你們便好好準備,我這一生,還從未慶賀過生辰。”

霍雲朗啞然:“王爺,您明明有大好前程,明明您才是穩操勝券的那個人。您想要什麽,什麽沒有?為什麽一點要這樣……”

傅沉歡漠然聽着,覺得荒唐。

他想要什麽都有麽?

未見得吧。

他想要一對平凡的父母,想要身上沒有新傷痕的過一天日子,想吃一頓飽飯,想暖和一點,想不再遭受折辱與踐踏,想少一些惡毒陰狠的算計,想要一副健康的軀體。

唯獨沒敢奢望過有人愛他。

可最後,他所求不得,偏偏上天将這份他不敢奢求的禮物賞賜給他。他虔誠感激,小心翼翼,如珠如寶捧在手心,可最終,只是傷他最深的一把刀。

恍然明白,原來有的人生來便是錯誤,偏他不懂,吃盡苦頭才頓悟。

傅沉歡搖搖頭,微笑道:“你下去吧,記得我交代的事,此乃軍令,不得違逆。”

他望着城樓。

諾諾同意見他,今夜子時——不知她是否還記得。但在他生辰的第一刻,他只想見她。

傅沉歡站在風口幾個時辰,晚風将他的墨發微微吹亂,他容顏豔絕的臉龐蒼白至透明。

臨近子時,他目光微微凝聚,看見城樓上那抹嬌小柔弱的身影。

她是一個人來的。外面萬千兵馬,她卻只身一人。

傅沉歡緩緩笑了。

是了。她一向懂得如何拿捏他,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如何分量,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絕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她知道,他永遠舍不得。

她孤身一人。

便可抵龍州軍千軍萬馬。

……

黎諾沒想過傅沉歡會主動約她。

原本她的計劃并沒有這麽快,但看過傅沉歡傳進宮的信後,心中便已明白他的選擇。

——計劃比想象中順利,甚至直接到達終點。

她永遠都不能想象,他究竟有多愛她。

一直以來,強撐着冷漠、忽略痛如刀絞的心疼幾乎抵受不住,她真想撲到他懷中哭一場,緊緊抱着他将一切真相說出口。

黎諾猝然閉上眼睛,身體有些支撐不住晃了晃,細白的手指幾乎沒有血色,攥緊拳頭骨節泛起青白。

“小石,”黎諾捂着心髒,仿佛這樣可以減輕那裏的痛楚,“你幫我把防護機制打開吧,我的心很疼,疼的受不了。”

防護機制可以抵減劇烈的痛楚,還沒見到他便已這麽痛,等見了面,只怕痛的受不住會讓他發現端倪。

系統吓了一跳:“姐姐,你沒事吧?為什麽會這麽疼?”

“因為……這個傻子……”黎諾喃喃道,“我實在做不到對他無情,就算是演也演不了。若見了面,我怕我硬不下心腸。”

“……好吧。”系統勸,“忍過這一次,至少這次你不是一個人,不僅有我,有黎玄景暗中助力和雪溪後備,還有……”

它沒有說黎諾也懂——還有傅沉歡無限包容的愛。

缺一不可。

傅沉歡看見黎諾身影後便只身一人迎上去。

暗夜下巍峨城樓像蟄伏的巨獸,安靜而詭谲,人的身影在它襯托下那般渺小,如同命運齒輪兩個兜兜轉轉的沙粒。

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後這樣沉默。

黎諾幾度欲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麽,傅沉歡額前碎發中又添銀絲,他看上去雖然依舊高大挺拔,但眉眼中卻帶着不易察覺的破碎脆弱。她真的很想問一問他這些日子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但只能忍耐着,忍過這最後一步,她就可以毫無顧忌愛他了。

黎諾默默低下頭,什麽也沒與傅沉歡說。

城樓上忽起一陣風,清風吹起她烏密的長發,單薄的衣衫空空蕩蕩,傅沉歡看在眼裏,終于喃喃道:“諾諾,你怎麽瘦了。”

他自然地解下身上披風,如同以往一樣為她披在身上。

黎諾不敢置信地退後一步,她沒想過到了此時,傅沉歡竟還願意如此待她。

傅沉歡看得懂黎諾神色,微微一笑,溫聲道:“披上吧。”

沾了他身上溫度的披風溫暖包裹住自己,這種暖意讓黎諾有些想哭,她動了動唇:“你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選在今日見面?”

傅沉歡眼眸稍稍亮起,原來諾諾還記得。

這也算對他有一點點上心,而非全然将他視作一個任務。

他眼中的笑有了些溫度,輕聲道:“只是想尋一個借口。”

黎諾喃喃問:“什麽借口?”

冷月清輝照在她皎潔臉龐上,仿若月下仙子一般嬌美動人,傅沉歡舍不得地看着:“諾諾,此刻已子時過半,是我生辰,你不祝我生辰快樂麽?”

若非開了防護機制,黎諾想此刻她必定痛徹心扉。她穩着聲線木然道:“生辰快樂。”

傅沉歡認真聽着,将她的聲音牢牢記在心中:“那……我可否向你讨要一份生辰禮物?”

可以,沉歡哥哥,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諾諾,其實……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可以認真回答我麽?”傅沉歡聲音低低,“從你到我身邊以來,可否有過……片刻的動心?”

在那些撒嬌鬧他的時刻;挽他手臂,抱他脖頸的時候;賴在他懷中蹭來蹭去,仰頭望着他;笑着他耳邊說那些溫暖話語。

以及親吻他的時候。在這數不清的甜蜜中,她可有過一瞬間帶了一點點動搖的真心?

傅沉歡道:“就算沒有也不打緊,我想聽真話。”

怎會沒有?沉歡哥哥,我好愛你。

黎諾深深低下頭去,不想讓傅沉歡看見自己眼中湧動的情意。她這樣的沉默,在傅沉歡眼中便是一種變相回答。

他果然從不值得被愛。

意識到這一點,他神色倒也沒有什麽變化,仍帶着淡淡笑容:“我知道了。”

“我明白你不會與我走,但我仍想跟你走。諾諾,你帶路吧。”

他的确心如明鏡。黎諾只覺心頭酸澀,是開了防護也化不去的鈍痛感。不敢說其他的,輕輕點頭:“你與我來吧。”

她帶着傅沉歡折返,穿過宮院,走到一處靜覓宮殿中。正殿燈火通明,她輕輕伸手推門,眼前赫然是一張八角桌,上面擺一盞青玉酒樽。

傅沉歡一直默默跟在黎諾身側,直到看見桌上酒樽,他心中也始終平靜雪亮。

是了。

這便是他期待已久的……生辰禮物。

青玉琉璃酒樽在燭光下溫潤雅致,帶着微微反光——就像她一樣,溫暖柔軟,周身鍍着讓他恨不得飛蛾撲火的微弱光芒,可內裏,卻是致命的穿腸毒藥。

傅沉歡從容走上前,輕掃一眼桌上酒樽,黑白分明的鳳眸中是燭光也照不亮的沉寂。

這裏只有一個酒杯靜靜置于酒樽旁,看起來形單影只。黎諾有些不敢看傅沉歡,握住酒樽把手,要很努力才能讓自己的手沒有那麽顫抖。

斟滿一杯,酒液清亮,顏色卻是詭異的紅。

傅沉歡一直安靜看着,直到酒杯斟滿酒,他想了想溫聲道:“諾諾,我這裏有本折子,還請你替我轉交黎玄景。”

他說着将東西遞給黎諾,耐心溫柔地解釋:“我的兵權始終是他眼中之刺,他一直欲整改,卻被我攔下動彈不得。今日之後,這些掣肘沒什麽意義,也為了所有人今後的路都能順暢些。”

“我已将龍州軍拆分為五路,軍隊将領調任草案也初拟過,統調分離,定期換防,使兵不識将,将不專兵。以他的資質,收複兵權指日可待。”

黎諾下意識脫口而出:“可龍州軍是你的心血啊……”

傅沉歡只是低眉一笑。他卻沒有說,還有一支頂尖精銳,他留給她作為私兵。他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離開,但總是要盡力保護她至最後一刻。

此話不必現在說,不僅因為日後她自會知曉,也因為他還想為這癡心不改遮最後一層欲蓋彌彰的尊嚴。

“這是保住龍州軍的最好辦法,但此事有弊端,會削減軍隊的戰鬥力,他看過折子會明白,”傅沉歡緩聲道,“所以暫時沒人能動霍雲朗他們,給他們幾年緩沖,自保絕無問題。若之後他們願意留下自可立穩腳跟,若想辭官……”

他聲音溫和,“諾諾,可否看在龍州軍征戰十幾年的份上,幫我請陛下寬容一二。”

黎諾的眼淚奪眶而出。

自己竟是将他傷到這種地步,他竟用這樣平淡的口吻,如此溫柔的交代遺言——他一生最後的寥寥數語,竟只有這些話。

沉歡哥哥,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帶着這樣的傷痛死去,這個生辰讓你難過了對不起,日後歲歲年年,我一定盡心盡力,一一補償給你。

黎諾深深呼吸,将酒杯端起來:“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

傅沉歡接過來,卻沒有立刻喝。他将酒杯放在一邊,“諾諾,還有一件事。”

他極認真地注視黎諾。

眼睛中有些光,但那光芒仿佛流星轉瞬即逝,從此便不再亮起,“諾諾,你這樣欺負我,讓我也欺負你一回吧。”

黎諾有些愣愣看他,他一步步向自己走來——這一次,他沒有顧忌長久以來的自尊,金屬義肢觸地的聲音铿锵,每一步都沉重如鼓回響這房中。

他站在黎諾面前,站得很近,甚至身軀幾乎相貼。這個角度,黎諾只能向上仰着頭才能看清他容顏。

傅沉歡臉龐連最後一絲血色都褪盡了,卻仍微微笑着,沉靜如水的目光中,竟還能看出寵溺,找不出一絲恨意來。

黎諾眨眨眼睛,還沒說什麽,傅沉歡陡然傾身,左手緊扣住黎諾纖巧的腰,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帶——

他垂眸,右手算得上不客氣地鉗住她臉頰,大拇指與四指稍稍用力,她嫣紅柔軟如花瓣的嘴唇便微微嘟起。

他俯身吻下來。

最後一次的纏綿,他力道失控,幾乎要将她吞食入腹,不顧一切與她唇舌纏綿輾轉。向來不舍得對她用稍重的力氣,唯有這件事才會不那麽狠狠壓抑自己。

像是把自己所有舍得對她用的力道一并給予她,也像是将一生漫長的愛在這個吻中全部交付出去。

沒有人能用一個吻将洶湧磅礴的愛意訴說得如此淋漓盡致,黎諾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在眼眶中聚集成珠,簌簌滾落下來。

她濕鹹的淚被傅沉歡吻到,他微微一怔,接着便閉上眼,将那些他不知為何而流、也不想知道為何而流的淚一一卷入唇舌。

就當是最後的饋贈。待會那酒喝起來,說不定能品嘗出絲絲甜意。

不知過去多久,傅沉歡才憐惜地放開了她。

他慢慢擡手,蒼白手指很輕地擦拭去挂在諾諾下巴上的淚珠。什麽也沒有說,連放在她腰間的手也慢慢松開。

黎諾被傅沉歡吻得四肢酸軟,此刻失去他的扶抱,她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這個角落。

他們兩人面對面站着,男人氣勢如山,沉穩堅毅,身上無處不透着蓬勃力量;姑娘卻嬌柔稚弱,發絲微微蓬亂着,甚至還有些站不穩,在對方面前是極弱小的存在。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伸出手扼住她脆弱脖頸,用不了多少力氣就能輕而易舉折斷;

只要他想,他可以轉身出去,任憑宮中再多禁軍,他武功卓絕只影一人,誰也攔不住他;

只要他想,他可以帶她離開,可以再一次逼宮造反,無論生命還是權勢他都唾手可得,甚至他的愛情——

他可以一生将她囚禁在自己身邊,讓她只看着自己一人,只想着自己一人,他可以在漫長時光中無數次地擁有她。

但他還是轉過身去。緩慢地、一步一步回到桌邊。

傅沉歡沒再看黎諾,也不再說任何一個字,骨節分明的大手穩穩端起桌上酒杯。

溫潤酒杯中搖晃暗紅如血的毒酒,氣味醇香甘甜,也濃烈辛辣。

眸中倒映這穿腸鸩酒,鳳眸中微微水色浮聚,漸漸斑駁畫面化為層層漣漪。

淚光轉瞬退去,傅沉歡将酒置于唇邊,閉目仰頭,利落喝下。

他喉結上下滾動,背脊挺得很直,幹脆率然飲酒的模樣無盡風華,如堅韌挺拔的青竹雪松。

黎諾死死抓着自己衣角,即便知道那酒是自己親手調制絕不會讓他有事,但這畫面仍然深深刺痛她的雙眼。

藥效上的極快,不到三息傅沉歡一窒,微微張口,一絲鮮血自唇邊緩緩流下。

他身形晃了晃,支撐不住單膝跪地。

“沉歡哥哥!”黎諾再也忍不住,兩步奔上去抱着他,“沉歡哥哥……”

傅沉歡遲緩地眨眨眼睛,染血唇角漸漸彎起:“原來、在我死前……還能聽你喚我一聲‘沉歡哥哥’……”

黎諾淚如雨下,收緊纖細手臂擁他,“不疼了,以後就再也不會疼了……”

傅沉歡眼皮疲憊阖了下,他用盡力氣微微睜開些,卻也實在看不清眼前他愛了一輩子的珍寶。

“諾諾……”還想再交代些什麽,“你要……”

剩下的話漸漸蒼白無力,終于消散在一片安靜中。傅沉歡閉上眼睛,微凝的眉宇似乎還帶着擔憂。

黎諾透過模糊的淚眼看他,低頭輕輕在他臉上親了親。

她聲音極低極低:“我的沉歡哥哥一直很累吧,好好休息一下,多睡一會也沒關系的。任務結束啦,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靜谧月光拉長兩人相擁身影,宛若交頸相歡的鴛鴦。月華曳地,滿室安寧。

……

……

“玄景,我想……求你一道聖旨。請你昭告天下……從此這世上沒有攝政王傅沉歡,也沒有小郡主黎諾。”

“會的。給我些時間,我一定回來看你。”

天貞七年五月初九,攝政王于帝臺水榭突發舊疾,不時薨逝,享年二十六,予谥忠,追封慧烈王,舉國同哀。

作者有話說:

前五十紅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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