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黎諾:初見

第86章 黎諾:初見

很長一段時間,黎諾都在做同一個夢。

夢中有一個陌生的庭院,中央一棵高大的桃花樹,清澈幹淨的香氣散在空氣中,粉白色的花瓣迎風飄落,輕柔無聲落在地上。

樹下有一白衣男子,面容模糊不清,依稀可見俊朗的輪廓。他開口,親密無間喚她諾諾,嗓音溫柔缱绻低沉醉人。

偶爾有時她也會依偎在他懷裏,向上看去,能見到他線條優美淩厲的下颌骨,他的眉眼卻看不清楚。

但他懷抱之暖,手勢之柔,甚至低頭輕輕吻她臉頰上的觸感,她都能一一感受。

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她沒見過的新奇之物——黑沉沉的發出低低聲響的巨大箱子,清晰鮮亮自動變換的畫,還有看不見實體卻能聽見的聲音。

這一切雖然離奇未見,但每每夢見,黎諾卻不覺得害怕,反而只安寧歡喜,甚至帶了一絲好奇地想看清那個男子的模樣。

只可惜她只能聽見他的聲音,碰觸他的體溫,卻始終看不見他的容顏。

又一次從相同的夢境中醒來,黎諾把被子蒙在臉上。

摸摸嘴唇,她嘆氣:自己這夢是越做越離譜了。

唇上似乎還帶着尚未散盡的熱度,那纏綿缱绻的滋味揮之不去,黎諾捂着臉,心中很是發愁。

這一次的刺激過于大,呆滞片刻,索性認真思考分析起來:及笄以來她頻頻做夢,一次兩次可以不在意,但次數多了又這般類似、甚至夢見很多不應該的事情……不能再醒來就忘,也該重視一下了。

首先,這種情況不怎麽像巧合。

黎諾嚴肅審視自己內心一番:她沒有喜歡的人,也并不想嫁人,一點點也不,她從未遇到任何一個讓她想多看上兩眼的男子,更遑論與他親近。

很好,排除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是自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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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對方。

這麽多夢境對比來看,夢裏的登徒子應該一直是同一個人。黎諾逼着自己回想了下——從身量、氣息、感覺等等分析,她确定自己絕對沒見此人。

……想來,他并不是個現實存在的人?

平白無故的,一個她根本不認識、很大可能不存在的陌生人頻繁出現在自己夢境中……

雖然黎諾不怎麽信鬼神之說,但此刻思來想去,也只能得出結論:她可能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

要是這樣嘛……那還好解決。

過兩日娘親要去覺仁寺進香,她這回還是別犯懶跟着一起去吧,說不定能有點作用。

……

五月初五。

“諾諾,爹爹回來了——”黎思賢從大門外走進來,面容含笑闊步急急往裏走。

年近四十的人,叫起女兒名字時不似在外的穩重,語調輕快上揚,“諾諾,你看爹爹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了。”

黎諾在屋中修剪花枝,聽見父親的聲音立刻放下剪子跑出去,見了人如乳燕投林般撲進懷裏,“爹爹!你怎麽才回來,用過晚膳了嗎?”

黎思賢一把抱住女兒,笑着點頭,“已經用過了,下次爹爹早些回來。”

他眨眨眼,将挂在臂彎的小兔子提着耳朵遞過來,“回來路上看見的,喜不喜歡?”

兔子一身雪白的毛,被人提着耳朵目光呆滞,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黎諾微微睜大眼睛,烏眸中滿是驚喜,“喜歡!”

接過小兔子,她沒舍得提人家耳朵,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在懷裏摸摸頭。

見女兒歡喜,黎思賢笑容愈深,疼愛與寵溺的神色下,隐隐一層心疼愧疚。

“聽你萬叔說今日早上和娘親去了覺仁寺?怎麽這次這般勤快。”

黎諾笑道:“我本來也不懶。”

“哈哈哈……是,那裏山路不好走,可累到了?”

“沒有呀,”黎諾很清楚自家爹爹是如何嬌寵她的,忍不住笑着提醒,“爹爹,你總這樣,娘親都說你把我寵的太嬌氣了。”

黎思賢低笑:“哪有?我家諾諾最乖巧懂事,哪裏嬌氣。”

好吧,反正爹娘看自己,怎麽都是好的。黎諾偷偷一笑不反駁。忽然想起一事,擡眸問道,“爹爹,我們是不是要回家了?昨天我聽見你和娘親說話商量回湖東郡的事,你們不想留在京城麽?”

黎思賢眼角帶着點點溫柔的笑紋,沉默一下,輕聲問:“諾諾,你喜不喜歡京城?不用顧忌爹娘,只說自己心意就成。”

黎諾想了想:“不是很喜歡。”

黎思賢摸摸她的頭,“真的麽?京城有許多好玩的地方,比西北那邊熱鬧,也無風沙。”

“真的爹爹,我還是喜歡湖東郡,京城雖然很大很繁華,但是……這裏不舒服,還是家裏熟悉親切些。而且,你調職過來兩年,你和娘親有時就會發愁——在家就不會這樣。總之,你們不喜歡京城,我也不喜歡在這裏。”

黎思賢垂眸笑了,“諾諾乖,爹爹知道了。”

“那我們是要回家了嗎?”

“是啊,”黎思賢微笑道,“既然我們一家口都不喜歡京城,還留下做什麽。再等幾天,爹爹調任的聖旨很快便會下來,到時候就可以帶你和娘親回湖東郡了。”

父女倆邊說邊向屋中走,看見門裏那個柔婉的身影,黎思賢腳步微頓,輕輕捏捏女兒的小臉,“諾諾,你先回屋,爹爹一會去陪你習字。”

黎諾明白這是爹娘有悄悄話要說,乖巧點頭轉身走了。

等女兒走後,黎思賢快步上前。

林夢姝等了許久,目光擔憂,“怎麽樣?有消息了嗎?”

黎思賢攬住妻子,低聲道:“別擔心,老師已經答應,聖旨下達不過是時間問題,不會太久的。”

林夢姝嘆息,将頭輕輕擱在黎思賢寬厚肩膀上。

“我真的忍不住……怎麽能不擔心呢,這是什麽地方,無論怎樣我都放心不下。”林夢姝閉着眼睛,“就算回了湖東郡,也不過是比京城好些,內裏都是一樣的……我們對不起諾諾。”

黎思賢低嘆:“夢姝,我都明白。”

他吻吻妻子的鬓角:“我們不會對不起諾諾的,既然上天給了我們重來一次的機會,這次要做負責任的父母,再也不會丢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林夢姝明白,這是唯有他們二人才知道的秘密,低頭淺淺微笑,“思賢,能有這一世,我做夢都不敢想。我們雖不敢求事事圓滿,但是一定要護好諾諾。”

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他們是幸運的人。當年夢姝帶任務遇到重大事故,他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什麽都不做,縱使心疼年幼的女兒,卻也萬萬放不下心愛的妻子,一意孤行去救人,最終卻沒得到想要的結果。

他曾經失去了妻女,卻重生在這個世界,重要的人失而複得。

和妻子能夠重逢、相愛,甚至彼此保留着前世的記憶,順遂地再續前緣,這是蒼天厚愛。

但另一方面講,卻也有許許多多的心酸無奈。

若是曾經的現世,他們必定欣喜若狂虔誠感激,可這個世界……他們重逢在這個世界,卻并不屬于這裏。

這是個落後的、封建的時代,甚至是個架空的陌生王朝。爛熟于心的先知統統失去了作用,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一點點摸索。但好在他們夫妻二人都有很高的專業水準,憑借那些掙得了今日的地位。

然而再大的本事,他們也改變不了這個時代——比如這裏對女子的束縛和苛刻,比如妻四妾從四德,愛女心切,在階級面前卻實在力量薄弱。

他們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寶貝女兒,還不知怎麽彌補前世她的委屈與孤苦——便要眼睜睜看着那些落後陳舊的思想成為她的枷鎖,他們如何能忍心。

“思賢,上個月聽皇帝有意選召秀女,不僅為了充盈後宮,也為了給他們的兒子們選正妃……”林夢姝聲音很低,“我們能趕在那個時間之前回去嗎?”

黎思賢沉默,神色郁郁。

林夢姝咬唇:“咱們諾諾生的好看,前幾日城陽王妃說京城少見這樣的容色,八皇子曾向她的長子打聽諾諾,我怕萬一……”

夏朝皇帝的年齡比他們二人還要大,他的兒子們雖無正妃,可側室卻早不止一個。黎思賢官職是正品的外官,此刻他人在京城,他的女兒自然也要來參加選秀,不的違逆。

黎思賢沉聲道:“對不起夢姝,我對不起你……但是你放心,我早就打點好,不會讓我們諾諾落在皇族手裏吃那種苦,她不會中選的。就算我不能給她像我們那邊……那樣的生活,但她未來的丈夫,我也必定會好好挑選。哪怕無官職,不富裕,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們諾諾這一生,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就是了。”

林夢姝點點頭,她自然知道黎思賢的能力,他的專業素質當年在穿書局也是數一數二的,既然他說已經打點好,那必然是有相當把握。

但諾諾是他們的心肝肉,就算理智上知道不會有事,情感上也忍不住憂慮。

“只是走個過場,放心。”黎思賢見妻子不說話,便又溫聲叮囑:“等選秀的事情一過,我們很快便可以回去。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我們離京城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林夢姝想了想,“回了那邊總比京城好些。就算沒有好的男子也無所謂,我們女兒可以不嫁。”

黎思賢道:“這是自然。”

林夢姝望着丈夫英挺的眉眼,微微一笑,旋即搖搖頭,“他們這個國家,已經成這樣子了,能保到幾時還說不準。北漠虎視眈眈,早就有将這肥肉吞食腹中的心思,我們必須早做打算。”

這個話題更沉重,他們兩人心知肚明,夏朝繁華的外表下是腐爛不堪的內裏,整個國家搖搖欲墜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轟然倒塌,只是上位者還貪圖享樂,毫不知情。

他們看的太清楚,生逢亂世,更要步步小心。

黎思賢道:“我明白的夢姝,好在湖東郡在西北地處荒僻,離北漠也很遠,來日戰火侵襲也也蔓延不到那裏。避世而居不求其他,只願我們一家平安。”

……

……

當世有兩大國,其一夏朝已日漸消腐,外表看花團錦簇,內裏卻朽爛不堪,日複一日加速滅亡。其二北漠,國力強勁蒸蒸日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歸功于當今的北漠皇族出了一位精彩絕豔的皇子。

那是皇帝與皇後的嫡子,文韬武略聰慧過人,世人贊譽為當世明珠熠熠生輝,成年之後愈發奪目,無人能與之比肩。

宣城官道。

“哥,走宣城并不是最近的路,你又是打算路過傅闕将軍的陵墓祭拜?嗯……傅老将軍兵戎一生,曾在戰場上令我北漠王師聞風喪膽,确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雪溪松松扯着缰繩,和一旁馬背上的男子閑聊,“自你十八歲以來,每年都會替他祭掃,你與這位素未謀面的老将軍,還真有幾分惺惺相惜的感情。”

以前都是哥獨自一人前來,今年恰好父皇派他出使夏朝,正好順路便一同前往了。

雪溪自小和哥親切,不免話多,“傅将軍是難得的将帥之才,不怪你敬重他,這樣的人竟死于權力傾軋,可嘆夏朝失去了一個千載難逢的中興之機。不過……他在天有靈,見到你,必定心生喜歡。”

雪溪邊說邊看自家哥,語氣雖有些調侃之意,但也真心敬慕。

男子側過頭來,“你話怎麽這麽密。”

“宮裏規矩大,好多話想說不能說,既然都出來了,在哥面前怕什麽?”

雪徹微微挑眉,只點頭不語。

他容顏俊朗,骨相淩厲而漂亮,一雙長眉如墨染淋漓,一個舉止間盡是風華絕代。

這副容顏完完全全繼承了皇後娘娘,可以說當世無人可出其右,雪溪看一眼,又開玩笑,“哥的容貌實在風華絕代,但是在夏朝這等溫軟富庶之地,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像誤入羊群的狼,還是我們北漠風土适合你。”

雪徹勾唇,“行了,少貧。”

“哈哈哈哈……好,我不說了,哥,以前每次來夏朝時間緊迫,這次倒充足,我終于也能與你這傅闕将軍的半子一起看看他了。”

雪溪與自己這位皇兄從小感情深厚,又年齡相仿,私下說話一向沒什麽遮攔,他哥也從不在意。

傅将軍去的早,又過了這麽多年,這世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他有一獨子——在七歲時不幸病逝,名字正與北漠皇子小字相同,都叫沉歡。

故而每每玩笑叫他“傅将軍半子”,他也縱容自己不置可否。

傅闕的陵寝在京郊以北,平常人跡罕至,當年他家族阖族戰死,沒留下任何血脈。多年過去,幾乎無人來為他們祭掃。

雪徹站在傅闕墓前,打開手中酒壺瓶口,微微低手,濃醇的酒液傾倒而下。

望着墓碑上熟悉的石刻,他沉默許久,無聲将許多情緒壓在心底。

沒有人知道,他從年少時便一直做一個同樣的夢。夢中是一處山清水秀的富饒之地,沁滿了桃花的清香。

有一位姑娘總是在他身邊,她牽過自己的手,也親吻過他的臉頰,嬌聲軟語含着笑意,喚他沉歡哥哥。

每每夢見,他悵然若失,心湖微動。

他曾暗暗找過夢中場所,确定是夏朝的臨江陵。派人細細搜尋幾番,只可惜那裏并沒有自己夢中的庭院,也沒有那個嬌美動人的姑娘。

這之後再夢見,他便也不太在意了。不過偶然的夢而已,對他的生活并沒有什麽影響……倒也不是全無影響,直到十八歲之前,他無絲毫娶親打算,父皇母後欲為他定的親事也被他一一推拒,那些女子都是名門閨秀,容貌氣度無一不出挑,可是他實在不喜歡。

也許是自己每每總将她們與夢中那姑娘相比較的緣故,他總覺得,見過的每一個女子都不及夢中人的萬分之一。

直至十八歲隆重風光的生辰禮過後,他回了寝殿,在庭院槐樹下和衣醉卧。一場大夢,喚起所有前塵。

原來他前世的人生如此蕩氣回腸。

原來他是傅沉歡。

不知是不是因為愛的太深,對諾諾的深情早已刻入骨血與靈魂,奈何橋上的孟婆湯沒能洗脫他的癡愛,以至于轉世之後,他頻頻生夢,夢的全是與她刻骨銘心的過往。

想起一切後,傅沉歡立刻去尋黎諾,沒人比他更清楚諾諾在安王府受盡委屈,吃了很多的苦。這一世他并不在夏朝,她一個人定會倉皇害怕,自己必須盡早将她帶到身邊。

只可惜這一世似乎上天有意撥亂反正,将他缺失的童年與少年時光補給他,讓他在父母膝下幸福平安地長大,而所付出的代價便是安王府并沒有他心心念念的諾諾——這輩子安王只有兩子兩女,他早逝的原配夫人并未給他留下任何孩子。

他不死心,又找了許久,可天下之大,人山人海,他始終沒有找到讓他魂牽夢繞的姑娘。

不知是否因為這個世界早已自成一體,脫離了系統的控制,或是其他什麽原因,就像上天有意補償他,原本應該過怎樣的一生。

可真正得到後才知,如果是以失去諾諾為代價,他寧可像前世那樣跋山涉水萬千磨難,也不願一個人在寂靜夜中默默細數那些他視若珍寶的回憶。

在傅闕墓前靜立許久,收拾好所有心酸難忍,傅沉歡叫上雪溪轉身離去。

這次出使夏朝是來談之前戰敗割讓城池一事,年前北漠赤雪軍已經打到泗靖關,夏朝節節敗退,無奈之下,承諾割讓十五城作為和談條件。

此舉正中傅沉歡下懷,夏朝本就疆域宏大,若真要一口吃下對于北漠而言也是負累,既然他們如此愚蠢,願意被一點點蠶食,他當然順水推舟。

夏朝皇帝的嘴臉還是記憶中那般令人作嘔,傅沉歡不欲與他多言,只讓雪溪去談,但此人實在沒有氣節,不過刻鐘便簽署文書蓋上玺印,轉眼又問起他姻親之事。

在夏朝皇帝第次叫傅沉歡時,他仍不知垂眸兀自思索着什麽,雪溪實在沒忍住用手肘撞了撞他。

傅沉歡側頭看去,“陛下說什麽。”

皇帝笑道:“皇子如今已是弱冠年歲,聽聞一直孤身一人,難道貴國沒有你心儀的女子嗎?”

他哈哈笑了幾聲,揮揮袖子:“北漠女子确實是好,只是大多英氣豪爽,柔婉不足,若皇子沒有喜歡的,何不放眼夏朝?實不相瞞,朕唯一的女兒尚待字閨中,這京城的名門貴女更數不勝數,眼下很快便要選秀,若是皇子喜歡先挑選也未嘗不可啊。”

一旁雪溪聽了這話,差點沒一口茶水噴出來:他出使夏朝數次,自以為很知曉這皇帝的荒唐,卻沒想到他的荒誕程度每次都能超出自己想象。

虧他想的出來。且不說自己國家的秀女卻讓要讓他國的皇子率先挑選是多麽折損顏面的一件事,只說将夏朝的姑娘嫁給哥……想想都天方夜譚,難道他自己一點也不知他的國家都快滅亡了嗎?

傅沉歡掀唇一笑,看了皇帝一眼。

這一眼直叫皇帝如坐針氈,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明明他才是萬萬人之上的皇帝,卻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個眼神看的渾身膽寒。正想開口說什麽,傅沉歡已轉過目光,随意拱了拱手起身徑直離去。

皇帝敢怒不敢言——這皇子是北漠帝後的掌上明珠,從小性格恣意灑脫,據說成年之後更添穩重,但他看着卻和之前兩次見自己時沒什麽區別,還是一樣的不知禮數,仿佛他怎麽得罪過他一般。

雪溪暗自搖搖頭,頗為憐憫地看了皇帝一眼,旋即換上平常的副淡淡笑臉:“陛下就不必操心哥的終身大事了,我們再來談一談議和細節吧。”

……

傅沉歡進宮看過,知道這局面雪溪完全應付的來,便不再管他,屏退左右一個人走在京城的長街上。

這裏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安王府大門前停駐片刻,又沉默走到曾經攝政王府所在地。

此刻,這裏只是一戶普通的人家。無論是臨江陵還是京城,曾經他所有珍視的回憶都不複存在了。

傅沉歡心事沉沉,緩步繼續往前走,他漫無目的,不知不覺走到一處偏僻小巷旁,忽然聽見裏邊傳來幾聲極其細微的嗚咽。

乍聽之下他沒在意,然而下一刻忽然心跳加速,倏地偏頭望去。

小巷深處的确傳來隐約而模糊的聲音,若非他內功純厚耳力過人,絕不可能發現。

這聲音……這聲音……

是他思念太過巧合也好,是他妄念太深幻聽也罷,傅沉歡眉目一凜,腳踏輕功極快地向前掠去。

拐了兩個彎,他飛快向聲音來源奔去,只見小巷盡頭兩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左一右扭住小姑娘的手腕,其中一人的手還死死捂在她嘴上,讓她的掙紮呼救盡數變為破碎的殘音。

兩步開外站着一男子,手搖折扇,饒有興致地歪頭看着對方,一臉惡心的纨绔模樣。

“轟”地一聲,傅沉歡腦海中那根弦驟然崩斷。

只一眼他便知那姑娘是誰。不是身形相似的人、不是容顏相同而靈魂不同、這人就是與他兩心相許,愛了他一輩子也讓他傾心一生的諾諾。

他以為自己這一世都不會再見到異世而來救贖他的諾諾了,卻沒想到今日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看見她的身影。

等理智稍稍回籠時,方才一左一右擰住黎諾手腕的男子早已無聲無息躺在地上氣絕多時。而對面的八皇子狼狽地倒在牆角,口吐鮮血,一息尚存。

“該死……哪來的小雜種……膽大包天你!你可知、你可知我是誰——”

傅沉歡自然知曉他的身份,只不過方才出手一招制服人,又忙着護住諾諾到最後的力道漸弱,竟讓他留了半口氣。想想方才的場景,他鳳眸漆黑無光,幹脆利落甩下匕首。

一道寒光劃過,那匕首徑直沒入八皇子咽喉,他連一句話都未說完便這樣咽了氣。

自始至終,傅沉歡始終擋在黎諾眼前,用自己的身軀遮擋所有血腥不讓她看見。

黎諾受的驚吓不小,似乎還沒有緩過神來,仍在瑟瑟發抖,她擡眸看傅沉歡,那雙澄澈至極的眼眸中情緒複雜,既感激又恐懼。

傅沉歡下意識輕聲道:“不怕啊。”

面對黎諾,他本能便會軟下分嗓音,此刻更是刻意溫柔低哄,“別怕,壞人都被我解決了,你不會有危險,沒人能傷害你。”

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臉上布滿可憐兮兮的淚水,他真想擡手為她擦一擦,将她抱在懷中細細安慰,卻怕吓壞她而不敢碰觸,只好小心翼翼遞上一方手帕。

黎諾看了一眼,沒敢接,但再擡眼看他時,警惕已淡了些。

她穩了穩情緒,既乖又顯得可憐巴巴地福身行禮,“謝謝哥哥出手相救。”

傅沉歡心疼又有些想笑,“不用謝,哪裏受傷了麽?”

“沒有。”

黎諾搖頭,想向外探看看那幾人的傷勢,“他們暈過去了嗎?我看他們衣着金玉,一定有來頭。哥哥,你打了他們,我怕你會惹上麻煩……我們報官吧,這是京城天子腳下,我們把事情說清楚。”

傅沉歡搖頭:“無人敢尋我的麻煩。”

黎諾微微一怔,忍不住悄悄打量他——卻沒什麽用,她來京城不過月餘,根本沒認識幾個人。眼下這人容貌極盛,若她見過或聽說過,絕不會忘記。

不過……腦海中似乎閃過了什麽,快的抓不住。

“諾……”喚她名字早已習慣,傅沉歡下意識喚出來,頓了頓停住,又柔聲道,“天色已晚,你怎麽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邊?”

話雖如此,但看她衣裝雖簡單,用料卻很講究。傅沉歡心中大致有數——這一世諾諾大概投生了一個好人家,是被父母嬌寵在掌心的寶貝。

黎諾有些委屈:“我與爹娘一同出來,爹爹給我們買糍耙糕去了,我和娘親在路邊……那兩個人,忽然沖出來擄了我就跑。”

說着,她忍不住向外走:“我爹娘一定特別着急……”

傅沉歡跟上她的腳步:“……我送你。”

雖然在看見黎諾的第一眼,他就恨不得将她牢牢護在身邊,一刻也不分離。可此時此刻,諾諾顯然沒有上一世的記憶,若他唐突,反而會吓到她。

與此同時,小巷的另一頭急急忙忙沖來兩人,見到黎諾,那婦人腳步踉跄了下,快步奔到他們身邊一把将黎諾抱在懷中:“諾諾,諾諾,讓娘看看,哪受傷了,是不是吓壞了?”

黎諾忙給她擦淚,“娘我沒事,你別哭啊。”

林夢姝摟着黎諾,仔仔細細打量,見她只是頭發微微散亂,并無任何傷痕,才長呼了一口氣,仿佛怕她再被搶走一般緊緊将她抱在懷裏。

黎思賢跑的滿頭大汗,氣還沒喘勻,見女兒沒事心中的石頭才落地。他也是眼力過人之人,只看他們一眼,便大致知道情況:“多謝這位……”

方才天色暗,他注意力又一直在自己女兒身上,這會兒擡頭道謝時才看清傅沉歡的容貌:“——”

傅沉歡忙道:“不必多禮。”

黎思賢頓了一下,點點頭,他驚魂未定,以為傅沉歡只是不願聲張自己身份,當下只沖他颔首表達謝意。

傅沉歡險些還禮,卻想到彼此身份,擔心自己的舉止怪異反倒讓人懷疑,生生忍住。

曾經他和諾諾每年祭拜父母時,見過這二位的照片。方才剛一見到他們,也着實愣了片刻,他實在沒想到,這一世竟是如此造化。

他心頭安慰而歡喜:他的諾諾,終于是讓自己的親生爹娘寵着長大的姑娘了。

黎思賢和林夢舒夫婦連連道謝,傅沉歡不敢受着,低聲道:“二位不必客氣,早些帶……帶黎姑娘回家吧,她受了驚吓,還是早些休息才好。”

本想叮囑以後千萬要護好諾諾,後轉念一想,自己既已知諾諾的存在,又何必托付他人,他自己暗中護着便是。

黎諾拉着黎思賢,“爹爹,剛剛哥哥為了保護我,将那些壞人打倒了,他們看上去似乎有些勢力,我怕哥哥有危險。”

她嗓音清甜綿軟,傅沉歡心尖一柔,前世他與諾諾初遇之時,她已是個堅強能幹的小姑娘了。倒是從未見過她真正十四五歲的模樣,原來這麽甜,這麽乖,實在可愛。

黎思賢看傅沉歡一眼,正猶豫着該如何說,傅沉歡先開口:“無妨,您不必擔心,後續無論何事我自會處理。”

想一想方才那人的身份,明日京城必定會有些流言,傅沉歡又道,“我心中有數,不會牽連到你們。”

黎思賢道:“……在下慚愧,多謝殿……多謝您。”

黎諾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又不放心,便直接問道:“哥哥,你真的不會有事嗎?”

傅沉歡對她淺淺微笑:“不會。”

似乎兩個字不能讓她放心,黎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傅沉歡。

被這樣的目光看着,傅沉歡幾乎忍不住心中癡念将她帶走,忍了又忍,才柔聲說:“是真的,就算你不相信哥哥,總相信爹爹吧,若你擔憂便問他。”

黎諾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她說不上來,只是心中隐隐覺得這人不該受到一星半點的傷害。

也許,是他剛剛救了自己,是自己的恩人,她才會如此牽挂吧。

離開前,黎諾忽然回頭。

傅沉歡一見她,便止不住心軟下去:“怎麽啦?”

黎諾張張嘴:“哥哥,你……”

你好像我夢裏那個人啊。這話她說不出來,而且也僅僅是相像罷了,夢中的人是個登徒子,可眼前這位哥哥卻是守禮規矩的俠義之輩。

她的話轉了個彎:“你叫什麽名字?”

林夢姝低聲道:“諾諾,不可亂問。”方才她在一邊雖未認出對方的身份,但看丈夫的态度也知道,他雖是救命恩人,但還是敬而遠之些為好。

“沒關系,”傅沉歡溫聲,望着黎諾,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滿星河。

他含笑道,“沉歡,這是我的字。”

黎諾在心中念過一遍,忽覺心間微顫,仿佛一雙無形的手輕輕撥弄了一下。

在傅沉歡溫柔地注視下,她揮揮手,“我記下了。謝謝你今天救了我,那……我走了,沉歡哥哥。”

……

這一世,傅沉歡的追妻之路可謂十分艱難。

兩人身份較為懸殊,諾諾父母在知曉他對諾諾的心思之後,便對他避如蛇蠍。

他們二人對他的抗拒實在明顯,一開始,傅沉歡猜測是自己還做的不夠好,不夠多,讓他們二位放心不下。漸漸地,才在他們的思想中分辨出蛛絲馬跡。

他深思熟慮後,幹脆攤了牌。

如果諾諾的父母擔心的,是這世上再無一人有他們二人那樣超前的思想而善待諾諾,那麽在此條件下,他是唯一的、最好的人選。

傅沉歡始終記得那日黎思賢和林夢姝應承下婚約時的那目光——比之當年楊叔楊嬸還要更複雜些。

大婚當日,十裏紅妝。

去掀黎諾的紅蓋頭時,傅沉歡的心中無邊的安寧歡喜——他還記得,在諾諾第一次為他過生日時,他對着燭光雙手合十虔誠許願。

願她平安無憂,願她一生歡喜。

願生生世世,與她再聚。

原本只是美好期盼,卻不想大抵上天聽見了他的虔誠禱告,真的讓他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掀開了紅蓋頭,見到諾諾愈發嬌豔動人的臉龐,傅沉歡再忍不住心中情動,慢慢坐在她身邊,攬住她嬌小細瘦的肩膀。

他一聲聲低低地喚:“諾諾,諾諾……”

黎諾将頭埋在他懷中,一面歡喜,一面忍不住偷偷地笑,過了會兒,她擡頭提醒道:“沉歡哥哥,我們還沒有喝合卺酒呢。”

看她認真的模樣,傅沉歡不由得含笑吻一吻她柔嫩的臉頰:“好……”

這一世傅沉歡更加注重禮節,一來擔心諾諾父母厭煩,二來他也是真的不想唐突她一星半點,直到此刻,他才終于不再約束自己,低頭吻她。

“唔……等等,我怎麽感覺剛才的情景有些熟悉……”黎諾眨眨眼睛。

“什麽?”

她想起來,“沉歡哥哥,你剛才吻我時的感覺……特別像我之前夢中的一個登徒子。”

傅沉歡下意識擰眉,縱使她說夢中,但聽見她被欺負也讓他難免揪心。然而很快,他反應過來:“……什麽夢?”

黎諾道:“哎呀也沒什麽,反正都是夢。”

“是不是……”傅沉歡說一半,不由翹起唇角,“一座臨水而居的庭院……那裏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桃花樹?”

黎諾一愣,好奇極了:“你怎麽知道?”

傅沉歡忍了下,還是撐不住笑了:“諾諾,說不準,我就是你夢中的登徒子呢?”

他這一笑格外俊朗,連屋中的燭光都被映襯的暗淡。大抵因為他甚少穿紅,更襯得他面如冠玉,風華無雙。

黎諾試圖将他和夢中的那人聯系在一起:“我看看,如果你就是……”

傅沉歡再也忍不住,一手橫在黎諾後背,細細密密的吻已然落下來。

“不急,諾諾,日後你總會知道的。”

黎諾想:也許她現在就知道了。

紅燭搖曳,滿室旖旎。

沉浮間黎諾腦海中一片空白,唯一記得的就是依賴攀住眼前男子有力的臂膀,低低地聲聲喚他:

“沉歡哥哥……”

一如初見。

——  全文完

獨家發表

栖風念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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