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巨木纏枝
第48章 巨木纏枝
章闕邱聽着高慧的話,一句客套話都說不出,整個人愣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高慧幸災樂禍地走了。
當玄關大門被關上的一瞬間,章闕邱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唐元從卧室出來,懷裏抱着那只布偶狗,一雙眼睛安安靜靜地看着他,随後眨了眨。
“她說的是真的嗎?”唐元沒給章闕邱換話題的時間,直接開口問道。
他的心跳很快,有些慌張,但他的眼神始終直白地盯着面前的章闕邱,他執着于一個回答。
“我那天在劉浩那裏遇見宋茗喆時,他跟我說,你有一個喜歡了十多年的愛人,他說如果他回來,我在你這兒什麽都不是。”唐元說到這兒,呼吸止住,他問他,“但是,他說的那個人,其實是我,對嗎?”
“章闕邱,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你早就喜歡我了,對不對?”唐元說着的話,帶着些許肯定,他看着站在面前有些呆愣的人,不由自主的抱緊了懷裏的布偶狗。
他感覺現在的自己像是一捋空中的飛絮,在等着一縷風的降臨。
可良久後,章闕邱才開口,他問他:“你想聽實話嗎?元元。”
唐元點了點頭。
“那等明天好嗎?明天除夕去我家吃飯,到時候我都會告訴你的。”章闕邱說到這裏停住,告訴他,“到時候糖糖也在,我姐也在,他們知道的,他們可以跟你說。”
除夕去章闕邱家裏過年,這是幾天前就說好了的。
對于章闕邱結婚的事情,章闕馨在他帶着唐元領結婚證時,就已經大喇叭的在家庭群裏說過一遍了。他父母還算開明,在他選擇出來創業,放棄醫學之後,都尊重了他的決定。而之所以訂在除夕,一來是這個節日不錯,是團圓夜,二來是唐元今年過年,實在不可能能回到唐家。
“必須要明天?”唐元問他,“現在不能說?”
“現在……”章闕邱說到這裏停了停,“你現在想聽嗎?”
唐元回答得毫不猶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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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的氛圍徘徊在了桌角,它游弋在章闕邱與唐元之間,轉了個圈卻又離開。章闕邱動了,他走到了沙邊邊坐下,眼神看着茶幾上前不久唐元買回來的花。
他深吸了一口氣,似是有點緊張,雙手交握着,組織着語言。
他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你記得你手骨折,翻牆逃出來去看黑潮演唱會那天嗎?你被畫室的保安追着,翻牆下來的時候撞了個人,你拉着那人就跑,瘋玩了一晚上……”章闕邱說到這裏停住,“那個人,是我。”
“我喜歡你,大概……八年了。”
大概、可能、不确定,這些詞語似隔着毛玻璃看月亮,朦胧又似是而非。
可這不是一件不好言說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很要面子的事情。只是這句話說出來時,章闕邱還是在深呼吸了一次後,才轉過頭将目光移向唐元。他怕他會難過,會因為自己那段長時間得不到回應的感情,而感到潰敗和自責。
而事實如他所想,驟然而至的情愫,換來的是唐元的遲鈍與無所适從。他看着唐元一遍又一遍地攥緊懷裏的那只布偶狗,調整着呼吸,一時間竟分不清他是緊張,還是抗拒表白的到來。
可實際上,唐元的內心早已矛盾得如同瀕臨沸點的水。誰叫他偏安一隅的人生裏,從不會計較自己得失,也從不敢相信,有一個人會愛他整整八年。
八年,那就是自己十七歲……
他跟章闕邱十七歲就見過。
可他對這人毫無印象,在當初在大學城附近酒吧相遇時,他還繞過坐在一邊的章闕邱,轉而去追求宋茗喆。他們就這樣硬生生的錯過,而章闕邱就那樣眼睜睜的看着他一頭栽進了宋茗喆的懷裏,而這一栽就是五年。
期間,章闕邱是怎麽過的呢?他是怎麽看待自己的?會怨嗎?會覺得他愚蠢嗎?會為他感覺到心疼與難過嗎?
應該多少都會吧。
因為章闕邱是一個那麽好的人。
但他哪怕那時在喜歡也不會插足,不會幹涉。他可能都不會打聽自己的近況,因為不忍打聽,因為可能覺得這輩子他跟自己都不會有交集。
而又是因為什麽,他突然降臨在自己面前,提出的閃婚呢?真的是因為合适嗎?還是說,他那天拿着所謂的簡歷和身份證站在他家門口,其實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選擇敲響了他的房門?
唐元不想再想了,而章闕邱看着唐元的表情,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位,讓人過來。
他不說自己過去的那些綿長心事,不語那些掙紮與痛惋,他看着唐元朝着自己走進,湊近過去牽起了他的手。
他小心地捏着唐元的指尖,讓人靠在自己的身邊坐下,短暫的表白和漫長的思緒都不過是一瞬,而唐元坐在他身邊的踏實感,比永遠還要永遠。
“那都是我自願的,”章闕邱說着,聲音輕得如同窗外月光留給大地的吻痕,他的側過頭看着唐元,告訴他,他說,“我喜歡你多久也好,後來選擇和你結婚照顧你也好,都是我想做的,我還要謝謝你給我機會,讓我們能在一起,所以別難過好嗎?都過去了。”
唐元聽着章闕邱話,胡亂地點頭,布偶狗被擠在兩人中間,模樣看上去有些可憐。而混沌則不合時宜的叫了一聲,提醒他們自己的碗裏沒有了貓糧。
章闕邱笑了下,擡手捏了捏唐元的鼻子,趁機脫離給混沌去填糧,可在走之前,他還是告訴唐元。
他說:“元元,在跟你這段感情裏,我沒吃過什麽苦,所以沒事的,別為我難過。”
-
翌日是除夕當天,唐元一整晚都沒睡好,渾渾噩噩的一直在做夢。
夢見章闕邱送宋茗喆醉酒回來那天站在門外看他的眼神,夢見自己去參加宋茗喆婚禮的那人拉扯自己的動作,夢見他們第一次上床,章闕邱湊過來吻他,這是時隔這麽久,他在夢境裏好像終于聽到了章闕邱那時問自己的那句話。
他問他:“宋茗喆有什麽好的。”
唐元站在停車場,看着章闕邱将買好的年節和上門禮物裝車時,有好多話都想問他,可話語含在嘴裏,卡在喉嚨,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問,也不知道能從哪裏開始說。
他到底是陪着章闕邱回了章家,也是進到家門,才将腦子裏那些混亂的思緒給趕走。
章闕邱父親章清和母親李越華都已臨近退休,醫院沒什麽特別重大的事情,一般不會在這個時間打擾他們。當章闕邱帶着唐元進屋時,李越華正站在廚房裏做飯,而章清則忙着跟章闕馨下圍棋。
唐元進屋時,一度還有些緊張,但有章闕馨在的場合向來從不冷場。
她剛好有了擺脫棋盤的借口,難得一次主動過來幫章闕邱分擔了提回家的年貨,以及唐元帶的上門禮。
這些都是提前一個星期準備好的,唐元當時拉着章闕邱一起逛了将近一天的商場,才把給每個人的年節禮物備齊,就連糖糖的也有,是一套漂亮的公主裙。
站在廚房裏處理食材的李越華聽見,也出來看了看,笑着說來就行,沒必要帶這麽多東西。
唐元聞言,知道是客套,笑着點了點頭,而章闕邱則站在一邊笑,他自然明白自己親媽的意思。
章闕邱:“元元就是覺得你們會喜歡,所以買多了,下次來不會了。”
李越華跟章清聞言跟着笑,而章闕馨在把唐元提來的那些東西歸置好後,把跟父親下圍棋的任務光榮的交給了章闕邱,自己在同母親一起拒絕了唐元去廚房幫廚的請求後,帶着人躲到一邊吃水果。
“糖糖不在嗎?”唐元出聲問她。
“在我老公家,她在那邊吃中飯,晚上再跟我老公一起過來,”章闕馨說着,給唐元手裏塞了個砂糖橘,“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我老公部隊的,軍官,今年除夕剛好沒他執勤,批了兩天假回來,明天下午就走。”
“章闕邱跟我提過一次。”唐元回道。
“他還跟你說過什麽?”章闕馨眉眼微彎的看着他,也不等唐元回答,直接道,“他昨天跟我發消息,說他不好意思跟你他的那些過往,讓我來跟你說,就這事,還給我轉了五百塊錢。”
章闕馨說到這裏笑起來,“所以,你想聽哪部分的?我跟你說說?”
唐元聽她說到這兒,目光看向不遠處在跟章清下圍棋的章闕邱,不知道怎麽接這句話。
“他……不想自己跟開口嗎?”唐元問。
“不是,”章闕馨聽着唐元的提問跟他解釋,“他臉皮薄是一方面,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是另一方面。你別看我這個弟弟看上去冷心冷情,說一不二的,但實際上,他性子比誰都軟。從小被我欺負到大。”
唐元聽着這話,勾起嘴角笑了笑,擡手播了手裏的砂糖橘,白色的橘絡被他無所事事的一點點摘掉。
許是唐元沉默的時間太長,于是章闕馨幹脆從頭講起。
唐元十七歲那年,章闕邱之所以出現在集訓畫室的圍牆外,是因為她這個姐姐。那年,她跟她老公談戀愛被家裏發現,但父母看不上他老公的家事、也并不喜歡他那份注定聚少離多的職業,于是她跑了,跑到一個地方連手機都沒帶的貓着,做了畫室的兼職老師。
而唐元是她隔壁畫室的學生。
反正故事的開頭,總有一定的人為因素。比如那天唐元買好了兩張演唱會門票卻被朋友放了鴿子,再比如章闕邱那天高考完不久,剛好要來給離家出走的章闕馨送錢。
于是少年們擁有了一個最短暫的夜晚,短到章闕邱要從猶豫不定的心跳聲裏,猜出他對這個夜晚的答案。
“後來他托我去問你的名字,”章闕馨說到這裏停住,“但可能你們确實少點緣分,那時你已經沒在畫室了。因為右手骨折,你父母把你帶了回去。”
章闕馨說着她聽到的消息,話語落在這裏,見唐元沒什麽反應,于是她只能這麽繼續。
可畢竟不是太長的故事,說白了只是章闕邱眼睜睜的看着同唐元相遇又錯過。
他那天在酒吧裏,看着唐元同他擦肩,看着他後來同宋茗喆在一起。他以為唐元是幸福的,就像以為自己可以忍受讓唐元幸福的不是自己。
章闕邱在之後,對自己的交代是接受和理解。所以他最後只能一個人栽進了感情的洪流裏,在唐元跟宋茗喆徹底确定了關系後,自己獨自迎接了那份帶着心酸的水霧和潮氣。
直到在一個雨夜,他喝得爛醉,敲響了章闕馨的家門。
可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哭,淚水往下無聲地流,像是要溺弊在那片海裏。
那是章闕馨第一次看自己的弟弟這麽情緒外露,可那人直到最後都沉默不語,他像是一棵巨木,淹死在了深山老林。而等糖糖出生,孩子抓阄起名字,可能是抱着僥幸心理,章闕邱落筆把章傾糖這三個字寫了上去。
那棵屬于他的巨木好像從這三個字裏隐喻了兩種結局。它或許已經徹底枯死,卻又好像還會發芽。
而是也是直到這三個字被糖糖抓住時,章闕馨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從來沒從那個晚上抽身脫離,他的心裏可能一直在期待能夠與唐元有可以人生重疊的可能性,哪怕只是一個問候,一聲好巧。
章闕馨的話到這裏結束。因為她知道的本就不多,只是一些零星的碎片,關于章闕邱的出櫃、被家裏人發現他對唐元的喜歡、突然提出自己要閃婚的這些,她提都沒提。
那些于章闕邱而言,藏匿在青春時的滿腹心事,注定只是劃過夜空的流星,消失在無盡的黑暗裏。仿佛沙漠中的一滴水,無聲無息地融入沙海,除非章闕邱親自提及,否則誰也尋覓不到蹤跡。
唐元安安靜靜聽完了章闕馨的話,将手裏那顆砂糖橘的橘絡徹底扒拉完後,整個扔進了自己嘴裏。
可分明是很甜的味道,但他卻無端察覺到了一絲酸,酸得他喉嚨發緊。
而這時,章闕馨卻還補充了一句,“如果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就去他卧室看看吧。走廊往裏走左拐第二間,他的書桌抽屜裏,應該也有一些他不好意思給你看的東西。”
章闕馨這麽說了,唐元也便沒有猶豫,他站起身道過謝,擡腳慢慢往走廊裏走。
可他的腳步,如同在飄渺的雲霧中穿行,每一步都顯得那麽不真實,仿佛行走在蓬松的棉花堆上,或是踏入了脆弱易逝的夢境。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帶着猶豫與不确定。直到他輕輕推開章闕邱卧室的門,直到那人卧室的抽屜被拉開。
唐元面對着那一抽屜的東西,整個人怔在那裏,目光死死的看着那滿滿一抽屜的黑潮演唱會門票。
“京海、山城、川蜀……”,唐元拿起一張又張寫着小小的地名的紙張,整個人錯愕又驚異,因為這些距離橫跨得太遠,有些甚至要從地圖的一端旅行到另一端才能抵達。
他從不知道追尋一個人的足跡是那麽漫長,要跨越所有的春天、秋天,都可能還等不到那個人“返場”。
而直到最後,他的目光才停在了八年前的那張演唱會門票上,落在了“黑潮樂隊”這四個字中。
那大概是章闕邱所收集的最早的一張門票。門票的邊角已經泛黃,表面的色彩被歲月的指尖輕撫,字跡也因時間的洗禮而變得模糊難辨。
可唐元卻還是在此刻清晰地記起了,自己自認為最放縱、最灑脫的那個晚上,他從圍牆一躍而下後,撞到的那個人。
他想起了他牽着那人手後,為了躲避保安時的狂奔,想起了在耳邊掠過的風聲,想起了在他們跑過一條街停下後,他氣喘籲籲的跟對方說抱歉,而在片刻後,又從懷裏掏出了這張演唱會門票。
他那時,是這麽說的。
他說:“我這多了一張票,你有時間嗎?”
這個提問顯得瘋狂又突兀,甚至有些不講道理,像極了屬于盛夏時匍匐在豔陽天中的一場急雨。
而那人回答他的是什麽?
唐元只記得,當時對方好像愣住了,半晌沒說話,直到自己快放棄時,才笑着回了他一聲,說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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