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上)

第34章 冬風吹又生(上)

臨近深夜十一點,石城刑警隊二樓中間的會議室燈火通明,來往不斷,高低嗓門此起彼伏,甚至還傳出陣陣大笑聲。

這要歸功于葛凡受命去買的三十幾杯奶茶、兩箱紅牛,和二十多斤大鍋現炒的瓜子。

東北人骨子裏是抗拒悲情的,甚至羞于表達傷感,即便痛苦當下悲悲切切,轉而也會用豁達幽默來消解甚至掩飾它。

凄苦和歡騰,轉瞬間即可切換。

餘凱旋見小九沒有大礙,溫雯也不哭了,加上案子明朗,那綁匪婦女回過味來甚至跟他們道了歉,一場牢獄之災她是逃不掉了,就沒過多難為她。見眼下就剩挨個錄口供走流程了,在等待期間,二凱哥沖葛凡招招手,遞個眼神,說你去辦點事。

葛凡立刻會意,不到半小時,拎回來半車東西,也不敢貿然進別的辦公室,都挨個都放在門口,說是年底了,辛苦警察同志們了,代表老百姓意思一下子。

按理說有規定不能收的,餘凱旋擺擺手,說也沒啥值錢的玩意,要不是怕影響不好,他都想一人一張溫都水彙套票。那李軍本就不是個守規矩的,就帶頭抓把瓜子磕,說盛情難卻,那就不客氣了。

李軍今晚也沒啥重要工作,跟餘凱旋一大家子圍着會議桌閑聊起早些年的趣事,大家散開坐着,等着挨個走流程錄口供,說說笑笑的,誰也沒再提不久前的膽戰心驚。

直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風,忽地吹開一扇窗戶,打散了屋子裏的熱氣騰騰。

坐在窗戶底下的餘九琪打個冷顫,緊了緊衣服,她附近的溫雯牽着她的手,笑着說過來,坐媽這邊,然後握着女兒冰涼僵硬的手,沒再放開。

餘凱旋就近,去關上窗戶,念叨一句:“這風真冷啊。”

“冬天的風,都跟刀子似的。”李軍随口說。

“年年說是暖冬,年年這麽冷。”

“就不能信那玩意。”

小九驀地失神,微微轉頭看向剛才那扇窗戶,忽然一陣熟悉的錯覺,愣怔中,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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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九琪,到你了。”

溫雯拉了下她的手,小九才回頭,看到媽媽依舊紅腫的眼睛,淡淡的笑容,見她溫柔地說:“去吧,等你完事了咱們就回家。”

門口站着一個負責傳喚做筆錄的女警察,又叫了她一聲。

小九仍是不安地看着溫雯,盡管她看起來很平靜,又眼含笑意,甚至罕見的有些慈愛在臉上,她卻從心底往外打了個冷戰,直覺比剛才兜頭襲來的那陣冬風更凜冽的在等待着她。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她當然清楚溫雯已經識破了她的謊言,知道了她跟孫錫在縣城的事,可從她醒來到現在,四個多小時了,溫雯愣是一句沒提過。

以她對溫雯二十幾年的了解,像是蓄滿了水的羸弱堤壩,她越是佯裝平靜,越危險,只要瞅準了時機和對象,就會顫巍巍地瞬間崩潰,洩洪般大面積屠傷。

還不如像過去那樣,直接甩她兩巴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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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她也能輕松些。

餘九琪跟着那位女警察走出去,沿着走廊往前走,心裏七上八下,還沒走到盡頭,就看到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從一間小房間走出來。

他剛剛結束做筆錄。

小九沒再回避,擡頭毫不遮掩地直視他,剛才隔着黑夜和玻璃沒看清,他又離得遠,只捕捉到了那個難得的微笑,可此刻細細看來,他頭發雜亂着,面容疲倦,肩膀沉甸甸的,只有回視自己的眸光明晃晃藏着絲欣悅。

雖然只隔了不到一天,短短十幾個小時不見,心境卻跌宕伏起如一生一世那樣漫長。

所以哪怕只有擦肩而過的幾秒,她也想再确認一下。

确認他是否理解了那則短信傳達出來的輾轉又突然的決心,确認我是否仍舊堅持。

孫錫沒給她任何猶豫的餘地,在擦身瞬間,斜着過去,碰了下她垂着的手。

很短時間內,他撿起兩根冰涼指尖,順在指間,狠狠用力捏了捏,再放開。

小九吃痛,蹙眉,随着他松開的手,回頭,撞見他那雙依舊幽深的,恢複了動物般銳利的眼睛。

指尖泛着酸疼,徐徐綻放。

“孫錫,”這時旁邊的女警察開口,“你先別走啊,還得等一會,等最後一個錄完了我們核對一下再統一簽字。”

“嗯。”那銳利眼神仍看着小九。

“你也去中間會議室等。”

“嗯。”

不行!餘九琪卻突然警惕起來,不能讓他去那裏,不能讓他與此刻的溫雯坐在一個屋子裏,可小九剛要提醒孫錫,已經被帶進了做筆錄的房間,門在身後關上了。

她急急問:“筆錄要做多久?”

“你應該時間長一點。”

“那要多久?”

“至少一個鐘頭吧。”

餘九琪繃緊神經,調動全身僅剩不多的能量,來回憶這一天一夜所有細節,高效配合,最後花了四十分鐘完成筆錄。

那四十分鐘內,不出她預料,原本一派融融的會議室因為孫錫的到來,掀起一場從過去刮來的飓風。

起初的十幾分鐘還算寧靜,雖然自從孫錫一踏入那間屋子,氣場就已經開始詭異了。天還在聊,瓜子還在磕,可盡管他坐在門口角落裏,四周有意無意的敵視仍利刃般投過來,此起彼伏。

對于一個早就習慣了不受歡迎的人來說,這種程度的被厭惡并不能傷害到他,臉皮早就厚了,刀子刮來,最多皮外傷。

他垂眸,定定落在地面,兩手疊放在腿上,輕揉指間那一小塊皮膚,聽着李軍抱怨起他丈母娘為了省點錢自己擦玻璃摔傷了腰,餘凱旋一聽,說溫都水彙有個按摩技師不錯,之前是學中醫的,孟會紅立刻會意,說讓老太太來,我安排。

李軍笑嘻嘻說不用不用,可又說中醫好啊,老人調理筋骨還得中醫。

就在這時候,突然間,一道沒什麽情緒的聲音傳來:“你奶身體怎麽樣了?”

孫錫沒有動,但心底一驚,本能地意識到這個軟綿綿的問題,是刺向他的新的武器,且不止一個。

果然,她又問:“她手術做了嗎?”

孫錫緩慢擡頭,循着聲音,看向斜前方,迎着溫雯看似平和的目光,說:“我不知道。”

她點點頭,像是不意外:“你回來都沒去看她?”

孫錫沒說話。

“也是,她過去那麽對你,連親孫子都出賣,呵,”溫雯冷笑,“這種惡毒老太太,老巫婆,死了也別管她。”

孫錫躲過她的凝視,依舊捏着指間,繃着臉,沒吭聲。

旁邊的李軍精亮的眼神在兩人之間亂轉,他剛才也略略打聽了這位在案發前跟餘九琪偷偷過了一夜,又在鎖定綁匪身份上發揮重要作用的帥哥是誰,知道他們兩家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但沒細打聽,他是後來從省會調過來的,對石城過去的事情沒那麽熟。

溫雯看出來李軍在琢磨,翹着腿,有點亂掉的長卷發零散地遮着兩頰,露出的那一小條五官極為緊湊,紋絲不動,唇抿緊,眸光凝聚成墨色,片刻後眨了眨,渙散一片,破罐破摔,一句話爆炸點破。

“李隊長你可能不了解,”溫雯盯着孫錫,“他爸,25 年前,夥同一個變态連環殺人犯,殺了我妹妹。”

此話一出,宛如輕飄飄丢下一顆炸彈,屋子裏所有人瞬間驚醒。

還沒完,她像是揭自己傷疤上瘾一般,又說:“那個連環殺人犯,14 年中央臺還有一期法制節目專門報道過,他爸,在裏面還出過鏡,真是膈應人。”

盯着孫錫,挑眉又問:“你爸那期節目,你看過吧?”

餘凱旋終于反應過來,他明白溫雯要讓孫錫難堪,可不能是這個場合,立刻打斷:“說什麽呢!”

溫雯愣愣看他,一臉詫異:“我說錯了嗎?節目你不也看過嗎?當年那現場你不也去過嗎,哥,他們怎麽對小雅的,你不是也看見了嗎?”

餘凱旋沉了沉氣,見溫雯臉色堅毅,不肯妥協,又呵斥:“你少說兩句吧!”

溫雯像沒聽見一樣,接着說:“當年他爸躲到山裏去,還是你帶着老三去抓回來的呢,你忘了嗎?”

餘凱旋下意識看了眼孫錫,與孫錫投過來的淡淡目光相碰,他沒躲,倒是見孫錫晃了晃眼神,像是心虛一般,又偏過去。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別在這提了,要說回去說,這是公安局。”

說話的是孟會紅,她見餘凱旋想起這件事也不是滋味,立場不夠堅定,未必能鎮得住溫雯,便站出來控個場。

可沒用,溫雯轉頭看着孟會紅,突然激動:“姐,你說的太對了,這是公安局啊!”

孟會紅懵了,看了眼旁邊的葛凡,都鬧不明白溫雯突然激動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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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雯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語般:“是啊,真有意思,又鬧到公安局來了,怎麽又鬧到公安局來了?”

然後突然轉向孫錫,狠狠看他,直接點名:“孫錫,我問你,怎麽還是咱們這夥人,又鬧到公安局來了呢?”

孫錫沒躲,盯着溫雯,他明白她想讓自己無地自容,知難而退,那就試試。

李軍見兩人杠上了,打圓場:“這不那詐騙犯家屬鬼迷心竅嗎,綁架你家閨女。”

“那我閨女怎麽就這麽倒黴,讓她綁架了呢?”

“不正好她去富滿村……”

“她為什麽去富滿村?”

李軍皺眉,覺得被繞進去了,不吱聲了。

溫雯盯着孫錫,又問:“她為什麽,為什麽好端端的跟我撒謊去富滿村?”

孫錫艱難的,一字一字說:“因為我。”

“因為你?”她輕輕反問。

“因為我。”他又重複。

“所以我女兒被綁架,被灌藥,被人裹在被子從農村弄到縣城藏在家裏,遭了這麽一大通罪,都是因為你!是嗎?都是因為你!”

溫雯最後吼着說的,尖利地看着他。

孫錫半晌沒回複,忽然發現無法否認這番質問裏任何一個字,那把利刃終于戳破了他經年累月練就的厚臉皮,沿着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方式,拐着彎的,奔他的心髒去了。

他以為他可以應對,他不想躲的,可起碼在這個回合,他知道敗了。

敗在他也認為自己有罪。

于是只能說:“對不起。”

溫雯更憤怒:“我不用你說對不起!這三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一分錢不值。”

餘凱旋怕再吵下去影響不好,讓人看笑話,皺眉說了句公道話:“你沒弄明白嗎?那女的早就盯上小九了,不是這次,也是下次。在人家公安這,你得就事論事。”

溫雯轉頭:“你怎麽還幫他說話呢?”

“我沒幫啊。”

“你忘了九年前了嗎?”

餘凱旋一怔。

“九年前跨年夜,也因為他,鬧到公安局來,你忘了嗎?”

溫雯掃了一圈所有人,見大家各有各的迷惑,又看看時間,算到離小九回來還有一會,既然話說到這份上,她不甘心半途而廢。

又不是真瘋,她忍痛揭開自己的傷疤,自然要他也血淋淋的落荒而逃才行。

溫雯緩緩吸口氣,索性攤牌,直說:“14 年秋天,他奶,突然來找我,直接摔我臉上一沓零碎東西,他們倆照片,聊天記錄,還有網吧電影院收據,告訴我,他孫子跟我女兒談戀愛了。餘九琪那時候才初三,我當然不讓,我就花時間管了管,但我也只管我女兒,孫錫,我當時沒有找你麻煩吧?”

孫錫看着她有些慘淡的臉,用力捏着手指間,捏到泛白,沒回應。然後稍微一偏頭,從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門外一角,慌亂了一瞬,轉而,回眸穩住。

他看到餘九琪側着身子,就站在半開着的門外,走廊的燈将她的影子投在門口,薄薄一小條。

她默默聽着一切,影子一動不動。

小九剛剛結束筆錄,循着聲音急急過來,卻在聽到九年前那三個字時突然停下,像是害怕什麽一樣,原本積攢起來的勇氣在巨大的恐懼面前蕩然無存。

有那麽一瞬,她希望自己原地消失,或者從沒存在過。

就這樣心如死灰般,聽着一扇門後的溫雯繼續說:“結果也就三個月,跨年那天晚上,他就偷偷把小九叫出去,買了長途客車票,騙小九跟他離家出走。然後呢,又在車站遇到一群小混混,那群小王八蛋,跟他一樣,當年都是人怕狗嫌的垃圾,就鬧了起來,差點……”

門外的影子一抖。

孫錫餘光瞥見,猛然看向溫雯,凜冽着眼帶威脅。

溫雯似乎被他吓了一下,吞回去一些話:“……差點連累我女兒不說,他還把人砸個半死,要不是我們去的及時,我們幫着處理後來的事,”她迎着孫錫突然陰狠的眸光,說,“你也早就去蹲監獄了!”

小九手按在門上,似乎要進來。

孫錫這時突然起身,他不想讓她踏進這個硝煙密布的屋子,他一個人就夠了,她不用。

起身後,只微微側頭跟李軍說:“我出去等。”轉身往外走。

溫雯卻喊住他:“你站住!我話還沒說完呢!”

孫錫突然停下,倒不是因為溫雯,而是他轉身後就看見半扇門外的小九,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臉。

她擡頭,眼神揪着在他臉上轉了轉,孫錫不确定自己現在是一副什麽鬼樣子,可從她的反應看來,大概并不好看。

他很想笑笑,想雲淡風輕,想暗示她這都不算什麽,我們一起扛過更糟糕的不是嗎。

可他用盡全力,也只能做到盡量鎮定地站在那裏,用後背幫她抵擋更多的刀。

溫雯還在後面步步緊逼。

那個羸弱的,蓄滿了水的堤壩,終于洩洪般朝門口的方位崩塌襲來。

溫雯顫巍巍站起來,攥着拳,盯着孫錫連續質問,并說出她的真實目的:“當年,你跪在我們面前說對不起的時候,是怎麽保證的?”

“我們幫你善後,你又是怎麽保證的?”

“我們是不是就提了一個要求?”

“你答應了的!”

“可你做到了嗎?”

“你守信用嗎?”

“我直說吧孫錫,你配不上餘九琪。”

“從小打架鬥毆,又殺人未遂,誰知道你在外面還幹過什麽。”

“你跟你爸骨子裏挺像的。”

“你配不上我女兒。”

餘九琪就是在這時候打開門,走進去的。

孫錫試圖擋她一下,想把她攔住,可不知是門打開後産生空氣對流,還是那扇窗戶本就壞了,一陣強風忽然又把窗戶吹開,直接吹在餘九琪臉上。

小九随着風挪了幾步,躲過孫錫的手,卻迎着那陣刺骨冷風,看向窗外,恍然愣住。

依舊是那熟悉的錯覺,但此刻她知道是什麽了。

這麽多年了,好像所有糟糕的事情都發生在冬天,似乎只要冬風一吹,遙遠的恨就重來一次。

她一向很害怕這種感覺,她受夠了。

可奇怪的是,此刻就站在風裏,風依舊刀子一般刮在臉上,卻也沒那麽難耐,甚至當你适應了它的刁難後,回望過去,一切并不可怕。

冬風,和仇恨一樣,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的軟弱。

于是餘九琪看着溫雯,堅定說:“媽,不是這樣的。”

餘凱旋突然站起來,他知道大事不妙,攔着小九,沉着臉:“行了,都別說了,簽完字就走,今天就到這。”

小九又看着他:“爸,不是這樣的。”

“當年不是這樣的。”

“他沒有殺人未遂。”

溫雯一陣害怕,大喊:“餘九琪!”

小九看着她:“你們都知道的啊,不是孫錫幹的。”

“為什麽啊,還在這麽說他。”

孫錫也上前,右手用力按了下她的肩膀,不讓說。

可小九轉頭,眸光掃過肩膀上那枚素戒,再去看着他,眼底一片坦然。

坦然地面對過往,面對真相。

面對你并不是他們口中的壞孩子,我也并非那麽好。

面對這麽多年來我們之間你來我往的虧欠中,我欠你的,最大的一筆債。

既然冬風把一切都吹來了,那麽幹脆,掀個徹底吧。

于是她就看着孫錫,繼續說:

“明明是我啊。”

“那個人,袁軒,明明是我砸的。”

“七下,每一下,都是我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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