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依舊,萬箭穿心
第37章 依舊,萬箭穿心
熱鬧而和睦的生日宴結束在海鮮酒樓打烊那一刻,服務員來催,大家也都橫七豎八喝到位了,餘凱旋沖門外揮揮手,說行,買單吧,我們撤了。
餘九琪喝的不多,到室外吹了點冷風就散了一半,因為喝了酒都沒開車,小九就打車安排全家人各自回家。餘凱旋和紅姨一輛先走了,祝多枚住的偏,自己一輛,最後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搶了個準備交班的出租,葛凡說幹脆一起,先送小九和溫雯,他再回去。
各自散去後,餘九琪摟着已經醉斷片的溫雯坐在出租車後排,看着海鮮酒樓漸漸倒退消失,意識到這虛假和諧的一天徹底過去了,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是新一輪的挑戰和撕裂。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家庭都這樣,即便有再大的問題矛盾,碰上重要的年節和生日,都要先放一放,忍一忍,裝也要裝出一派融融的樣子,等大日子一過,該立規矩的立規矩,該算賬的算賬,橫在彼此心間的那根刺早晚要面對和拔掉。
對于如今整個家庭來說,這根刺,很顯然,就是孫錫。
不對,小九忽然有一瞬難過,或許自己也即将成為這根刺了。
“還好吧小九?”
坐在前面的葛凡回頭,酒氣濃重,他喝了酒之後愛臉紅,顯得那雙桃花眼更潤了些。
“沒事,我喝的不多。”
“明天還上班嗎?”他随口問。
“嗯。上班。”
“我聽王歡說你元旦能放三天假。”
“是。”餘九琪聯想到在群裏撒的那個謊,敏感地看了眼他,“你咋還跟歡歡聯系上了,人家可有家有室了啊。”
“就今天中午在餃子館吃飯,碰上了,說幾句話。”他瞄了下小九。
小九垂眸,看了看腿上的溫雯,見她還沉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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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她覺得到此為止就好。
葛凡轉回去,很快又轉回來,眼神犀利了些:“她說今天下午你們領導給你假了?”
小九擡頭,迎着他的探究,腦子裏慣性的迅速編了個借口,這個漏洞并不大,對她來說過于簡單,可謊言到嘴邊又忽然止住,她想試試說出來又怎樣,能怎樣,于是淡淡回答:“對。”
葛凡那雙被酒精熏紅的桃花眼慢慢滑下去,卻不知該滑向哪裏,他搞不明白在期待什麽,似乎把自己将死了,想問下去,又不敢再問。
“那你還工作到晚上。”
“真行。”
“今年銀行模範員工還得是你。”
他回身,聲音越來越小。
路上,溫雯被小富總一通電話吵醒了,小富總在幫商場談兩個日本品牌,這幾天在國外出差,見溫雯喝醉了問了幾句關心的話,溫雯就嗯嗯呀呀地胡亂答,小富總跟她說不明白,就讓小九接電話,說家裏客廳抽屜裏有他上次買的解酒護肝藥,給溫雯吃點,她酒醒後會頭疼,別的不管用,就富安商場後門那家理療館的頭部按摩好使,他已經約好了,拜托小九明天帶她去。
餘九琪直點頭,說放心吧,又客客氣氣跟他聊兩句,挂了電話後,小九撥了撥媽媽臉上散亂長發,又把她眉心半擰的褶皺輕輕按平,安心了許多。
到了小區,溫雯下了車走路還是費勁,葛凡就讓租出車打表等一會,跟小九一起扶着她上樓。到家後小九催他回去,葛凡住在 KTV 的宿舍,雖說都是小兄弟,但回去太晚打擾別人總歸不好。
他搭着胳膊把溫雯放在卧室床上,嘀咕了句:“沒事,反正那破宿舍也住不了幾天了。”
小九想起之前他說要辭職的事,轉念一想,或許讓他辭職的理由即将不存在了,委婉說:“你再看看的。”
“還看啥,我說了我不可能給他打工。”他幹脆點破。
小九把溫雯鞋和厚衣服脫掉,說:“反正再等幾天吧。”
“等幾天?”
她又把被子給媽媽蓋上,含糊說:“再等一陣子呗,着啥急。”
葛凡打量她,說:“我聽說老王已經把樂勝煌出手了。”
小九手頓了下,沒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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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凡又說:“好像第一筆錢已經收到了,他還了一部分賬。”
她這才看了眼葛凡,又想起酒店行李箱裏那兩個牛皮紙文件袋,眨了眨眼,看看時間,說不早了,哥你快回去吧。
葛凡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腦子一團亂,猶猶豫豫的,有些話欲言又止,直到小九把他送到門口要關門時,忽地伸手擋了下,終究沒忍住。
“你元旦假期咋安排的?”
小九想想:“還不知道呢。”
“能空出一天來嗎?”
“怎麽了?”
桃花眼在她臉上停了許久,輾轉說了個輕松的:“幫我拍個段子。”
小九說行。
再回到溫雯卧室時,發現媽媽翻了個身,整個腦袋都埋在被子裏。
小九輕手輕腳過去,拿卸妝棉細致地給她卸妝,在皮膚每個紋路上細細停留,溫柔擦拭,感嘆着媽媽底子可真好啊,這個年紀皮膚還是緊致又細膩,讓人羨慕,如果我真的像你就好了。
卸了妝,又去用熱水洗了個毛巾,想給她擦擦臉,可一回來,還沒等擦,就看到溫雯眼角沁出一滴淚來,亮晶晶的一滴,徐徐盈滿,又翻滾着滑下,在冷白皮膚上滑出一道亮光。
她還是沉沉閉着眼睛,表情依舊平靜,像是做了一個令人心碎的夢。
小九用熱毛巾,把那滴淚稀釋掉。
視頻電話是孫錫主動打來的,但在此之前,小九先給他發了個意味不明的微信。
等溫雯睡着後,又挨了一個小時,餘九琪惦記着葛凡臨走前的話,想着他是不是真的還要買下 KTV,如果買了,又意味着什麽。
自那天在公安局短暫又模糊的溝通後,已經兩天過去了,他們沒有針對那個約定做任何計劃,也沒有正式聊起,倒不是逃避,起碼餘九琪不想再逃避任何事了。
可聊呢,又總得有個不那麽唐突的節奏。
【你假期還剩多少天了?】小九琢磨一會,這樣開始問的。
等了二十多分鐘,孫錫沒有回,然後直接打了個電話過來。
小九沒有調靜音,被鈴聲吓了一跳,本能地按滅,下床穿上厚外套,同時快速給他回了條微信解釋。
【等一下,我換個地方。】
【去哪?】
這還用問嗎,小九沒回。
他就說:【不許去。】
又說:【再躲外面接我電話弄死你。】
餘九琪愣在那裏,不動了,倒不是被他這句話給吓住了,孫錫放的狠話更不堪入耳的她都聽過,這不算什麽,只是忽然覺得,是啊,為什麽要去外面接他的電話呢。
閣樓那麽冷,又高,地上凍了一層冰,搞不好又摔跤,就是打一通電話而已,為什麽非得去那裏呢。
我不想再去了。
然後看到他新的一條:【視頻嗎?】
小九想了想,回:【等我五分鐘。】又說了句,【我不出去。】
那五分鐘裏,餘九琪關嚴了門,調暗了燈,又迅速去衣櫃找了件修飾臉型的寬領毛衣,嫩黃色,據說這是最稱她膚色的顏色,頭發散下來,随便抓了抓,調出手機原相機模式看看,氣色似乎有點差,稍微抹了一層粉色潤唇膏,最後幾秒鐘,一會躺,一會坐,對着手機鏡頭選了個自認為最好看的角度。
視頻電話一秒不差地打過來。
她想可能是太久沒跟男人大半夜打視頻了,居然有些撲通撲通小鹿亂撞,竟比下午沒有絲毫縫隙地被他困在懷裏還要緊張,就這樣看着那個黑色頭像等了一會,才按下去。
一接通,小九忍不住皺眉,屏幕裏高聳鼻子和半張臉怼在眼前,鼻孔都一清二楚。
拉遠了一點,小聲:“孫錫?”
聽到聲音後,他也跟着拉遠了一些,看起來像是躺着,一只手墊在腦後,手機傾斜着,依舊怼着臉,眼睛懶懶搭着看她。
小九就恨,恨他也太敷衍了些,又奇怪,奇怪他即便這死亡角度看起來也有幾分姿色。
孫錫還是搭着眼皮看屏幕,眉心徐徐揪起:“你化妝了?”
小九趴在床上,搖頭:“沒有啊。”
見孫錫還盯着她,想起什麽:“哦,就晚上嘛,護膚,做了個唇膜。”
心想男的也真是有意思,腦子裏某些方面結構簡單到愚蠢的地步,抹了點潤唇膏就等于化妝了,可憐,小九舌尖上下靈活地舔了舔,把唇膏卷到嘴裏。
見他一動不動像是卡住了,以為沒弄幹淨,就稍微用了力,舌尖在唇上又掃了一圈。
孫錫抿了抿唇,像是幽幽輕嘆了口氣,眼睛略略撇向另一側。
小九搞不明白他突然這是怎麽了,猜是不是自己用力過猛,讓他不适了。
孫錫确實不适,心想大半夜跟我來這套,真行。
接着兩邊就這樣安靜了幾秒,時隔三年多的第一通深夜電話剛開場,就陷入一種難言的尴尬。
好不容易,小九想起找他的目的:“孫錫,陳木霖給了你多久的假?”
孫錫回頭:“又趕我走?”
“沒有。”
“走我也不能就這麽走。”
小九沒料到他還耍上脾氣,往往這時候,她就特別愛逗他,于是說:“那哪能讓你空手走。”
孫錫預感沒好話。
“我給你帶點特産走,人參貂皮,大米木耳,你選。”
孫錫瞪他:“餘九琪。”
小九笑:“跟你鬧呢。”
“我沒跟你鬧。”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什麽。”
小九又皮:“知道你心眼小,不識逗。”
也不知怎麽,氣氛突然就讓她給帶跑偏了,窗外有皎白月光冷冷鋪在米色床單上,暖氣這幾天夠足,她光着小腿,疊在一起,腳趾在床單上輕輕點了點,三下兩下的,像是跳舞。
心裏也撲棱棱的得意,尤其見他沉着臉不識逗的樣子,想一只被撩急眼了的貓,姿色都添了幾分。
過去跟孫錫在一起她占上風的時候不多,機會難得,于是耐心主動哄了哄:
“你在酒店呢?”
“沒有。”他居然說。
“那在哪兒呢?”仔細看,因為鏡頭怼着臉,确實難辨環境。
“查我崗?”
“沒有啊。”
“那不告訴你。”
“行吧。”
孫錫恨恨看她一眼,也來勁了,随手給她發了個定位,說:“這裏。”
餘九琪退出看了眼,一驚:“你瘋了嗎?”
他發來的,是溫都水彙的定位。
餘九琪手腳撐着從床上坐起來,也顧不得形象角度了,一張臉占滿屏幕,滿腹疑問剛要開口,不知怎麽刺激到了嗓子,突然一陣癢,咳嗽了起來。
怕吵到隔壁,小九就壓着嗓子咳,卻怎麽也停不下來,手機裏一道含着笑的聲音就說,你先去喝口水。
小九瞪他一眼,說你等着。
然後把手機扣在床上,努力壓着咳嗽,下床,開門。
門輕輕打開,屋子裏的暖色暗光傾瀉出去,小九心想着快速去接一杯水,快速回來,可腳步還沒邁出門,看着前方,突然驚呼一聲,然後仿佛雷擊一般震驚地定在那裏。
嗓子瞬間就不癢了,直愣愣地傻了一會,才漸漸恢複語言能力。
“媽。”她顫巍巍小聲說。
溫雯抱着肩膀,正襟危坐在只有兩三米遠的,客廳沙發上。
客廳昏暗,只小九房間的光淡淡照過去,照着她緊繃的身體,慘淡的臉,和看過來的冷厲而絕望眼神。
溫雯根本沒有醉,或者說,遠遠沒到斷片的程度,也絲毫沒有困意。
在小九回房間後,沒一會她就坐起來,坐在床沿,屋裏也沒開燈,窗外月光夠亮,隔着薄薄淺色窗簾,投在地板上一片朦胧的白。
她弓着背,兩個細細胳膊撐着床,呆呆看着那片白,看了好久,然後下意識地,不自知地,又從床頭櫃裏拿出那張照片。
她和溫雅的,來自過去的那張已經泛舊的合照。
此刻看着這張照片,其實已經談不上多痛苦了,痛苦就像嚼口香糖一樣,反反複複咀嚼多了就淡了。并不是不存在,也并沒有少一分一毫,只是暫時麻木了。
但她還是盯着看了好久,除了溫雅那張元氣十足的笑容能帶給她遙遠的慰藉外,她突然很想提醒自己,失去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是什麽滋味。
她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回來的車上和家裏,她聽得懂葛凡跟小九那兩番對話隐藏的意思,跟她的判斷一樣,那個殺人犯的兒子,終究是用他肮髒下流令人作嘔的手段,又一次的要拐走她的女兒。
她當然也從小九的話裏,從她照顧自己的舉動裏,從她一整晚惴惴不安的神态裏看出來,跟多年前一樣,雖然她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心,大概率又會跟他走的。
不可以的。
怎麽行呢。
我絕對不允許我的女兒往同一個火坑裏跳第二次,上一次有爸爸媽媽給你兜底,不至于讓你搭上人生,可如今我們未必鬥得過別人,也未必保護得了你了。
你還年輕,不懂人性險惡,也不懂愛情善變,但我有義務告訴你的。
對,我應該耐心一點的,耐心把我混沌失敗的人生經驗坦誠地講給你聽,哪怕讓你當個反面教材也好,這是我的責任啊。
你一向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你不會嘲笑媽媽的,你會明白媽媽的苦心的,你會醒悟的。
媽媽現在就要去告訴你。
溫雯一刻也沒等,放下照片,光着腳踩着地板出去,還沒走到小九房門,就看到門縫下透着光,聽到裏面若有若無的說話聲。
她聲音不大,甚至故意壓小了些,可溫雯站在客廳中央,仍舊聽得出來她在跟一個男人暧昧地視頻聊天。
那個男人,只幾個辨不清字句的音調,她就知道是誰。
幾乎瞬間,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滿腔仇恨和嫉妒填滿了她的胸膛和大腦,讓她渾身發抖,不能呼吸,讓她要用力攥着拳才不至于失控沖進去。
理智頃刻間消失大半,她感到深深的受傷,背叛,明明有心理準備的,明明知道這一切正在發生的,可這盈滿了暧昧和快樂的聲音,如此刺耳,像一把把快刀一般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薄薄的身體。
沒錯,溫雯承認,此刻女兒壓抑不住的快樂,讓她萬箭穿心。
所幸還有一絲理智尚存,她想聽更多,了解更多,便坐在只有兩三米遠的沙發上,繃緊神經,細細捕捉那扇門內隐約傳來的每字每句。
依舊,萬箭穿心。
她覺得很可悲,她親手養大的女兒,居然真的喜歡上了那個人的兒子。
又覺得很可笑,他們此刻的樣子,居然與多年前的某些瞬間如此相似。
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呢。
溫雯突然沉默着發出無聲的吶喊,吶喊這該死的命運,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不公平的老天,怎麽可以這樣對我。餘九琪,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她是聽到小九咳嗽聲的,也聽到她下床和走向門口的聲音,知道她要出來,知道她們會正面遭遇,但沒有躲。
她以為像過去一樣,會撞見一張慌亂慚愧的臉。
于是坐在那,盯着眼前為了跟那個殺人犯的兒子視頻悄悄打扮一番的女兒,等她解釋,等她道歉,等她無地自容。
可她的慌張只有一瞬,顫巍巍叫了一聲媽。
然後忽然就冷靜下來,轉頭看了眼屋裏床上的手機,像是在看某個人一樣,抿着唇,再回頭,坦然地看過來。
她說:“媽,你剛才是不是聽到……”
“沒有!”
溫雯突然凄厲地打斷她。
又急急補充說,“聽到什麽?我沒有!”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又無助,腦子裏混混沌沌的只有一個聲音,讓她絕望地繳械投降。
于是呼吸,再呼吸,語氣穩下來,又說:“我就是頭疼,口渴了,出來想喝口水,不知怎麽就想在這裏坐一會。”
再擡頭看着餘九琪,聲音抖了抖,像是在害怕什麽:“九,我頭疼的厲害,暈暈的,每次喝了酒都這樣,今天尤其嚴重,你明天陪我去理療館好嗎?”
小九錯愕着,說行。
她像是松了口氣,又想起什麽:“我想過段時間去查一下腦子,看看是不是有什麽問題,你陪媽媽好嗎?等春節後的,等春天的,你陪媽媽好嗎?”
小九沉默了一會,說好。
溫雯垂下頭,重重地垂着,她覺得渾身無力,輸了個徹底。
但她終于冷靜了下來,剛才腦子裏那個聲音也逐漸清晰了,在短暫較量失敗後,嫉妒和憤怒瞬間化成恐懼,彙成一個卑微又堅定的祈求——
你不能離開我。
我不能再失去你。
絕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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