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家小九二十五
第36章 我家小九二十五
孫錫定的就是間普通大床房,沒開燈,遮光窗簾擋的嚴嚴實實,只靠近衛生間的走廊點着兩盞內嵌壁燈,屋子裏彌漫着夾雜絲絲縷縷煙草味的淡香,他的味道。
餘九琪一直搞不清楚這味道是怎麽來的,他沒有固定用的香水,平時用的護膚品也都很簡單,煙瘾不算重,家裏也從不用香薰精油,可就是拼拼湊湊又融合揮發,經年累月在他身上淬煉出這股獨特味道。
而且這味道侵略性極強,只要他貼身穿的衣服,緊緊抱過的人,睡過一夜的屋子,就會留下痕跡。小九吸了吸鼻子,憑過去經驗判斷,他起碼在這大床房裏悶頭睡了一天了。
那味道突然靠近了些。
小九倚着門口的牆,擡頭看他。
“不熱嗎?”孫錫亂蓬蓬的腦袋低着,眼睛鎖着她。
酒店暖氣開的足,蒸的人從裏到外悶燥,大概臉也是紅的,小九低頭,去解脖子上圍巾,卻莫名變得笨手笨腳。
他就過來,伸手慢條斯理把纏了兩圈的圍巾一點一點卸下。
“從銀行直接過來的?”聲音懶懶的,像是沒睡醒。
手指不經意劃了下脖頸皮膚,幹燥的激起一絲癢,小九嗯了一聲,算回答,但心裏猶豫了下,不清不楚。
她忽然不清楚剛才為什麽來,可又好像必須要來。
酒店地址是離開刑警隊時李軍問的,問他有沒有在石城的臨時住址,他毫不避諱的報了這個房間,幾步遠的小九一字不差地聽到了。
“有人看見你嗎?”
圍巾卸下來,手還停留在那裏,若即若離的觸感,小九說:“不知道。”
那觸感又清晰了些:“着急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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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再擡眸,他逆着暗光,眼睛像蒙上層黑紗,看不透,便伸手拽了下他的白 T 恤,想拉近一點,找那個她必須要來的答案。
孫錫卻突然把她往回一推,又捧着臉,吻上來。
瞬間什麽也看不見。
他吻得很急切,沒留給她一絲猶豫和過渡,舌尖抵着卷進去,虎口卡着下巴擡高,有些粗魯的由着性子鬧,餘九琪透不過氣來,手放在他胸膛,想推,又忽然止住。
她觸到了真實的、滾燙的、極其有力的宛如千軍萬馬一般的勃勃心跳,恍然就明白了。
明白經過這一次次磋磨人心的冷冽,反反複複的輾轉糾結,和身體精神上巨大的損耗後,她疲憊又興奮,感動也怨憎,她無法自洽,不知該怎麽纾解和平衡,只是突然意識到很需要他。需要他的生命力,他的溫度,他的默契。
所以才毫不猶豫地調轉方向。
孫錫明顯感覺到小九在回應時,松開,用力看她一眼,抱着她,直接去床上。
被子淩亂鋪着,他随手掃到一邊,手上不再慢條斯理了,急急切切又毛毛躁躁的。小九想起他們第一次也是在酒店的大床房上,北京的春天,那天下了一場暴雨,錯過了回宿舍的時間,孫錫就在他的酒店開了間房。
那天他把她送到房間,又遲遲不走,小九就點破,問他要不要留下?他說樓下還有工作,可剛走出去半分鐘,又敲門,問他怎麽回來了,他就看着小九,說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啊,小九說,從再見到你那一刻就想好了。
然後又反問,你呢?
孫錫當時盯着她說了一句話,小九差點沒把他踢出去。
“想什麽呢?”
吻重新自耳後開始落下,又輕咬着磨了一會耳垂,用他喜歡的方式,見她輕輕笑,在耳邊低聲問,聲音已經啞的不像話。
“想你。”小九如實答。
唇一路慢慢打着圈向下滑,手卻徐徐揉捏着向上,略帶薄繭的掌心貼着她,陣陣難耐,小九撿起他一根手指,放在手心裏握着。
孫錫卻反過來扣住她的手,順到指間,扣着下拉,整個人傾身向上,低頭看她,混沌一片:“想我什麽?”
小九覺得他此刻像個亂蓬蓬又急躁躁的小狗,一時興起,想逗他:“想你在北京酒店那次說的話。”
孫錫頓了頓:“哪句?”
小九見他來勁了,突然有點後悔,可來不及了。
“哦。”他捏着她細細軟軟手指,嘴上惡劣,“從請你喝奶茶那天起就惦記睡你那句嗎?”
小九叫他的名字,呵斥。
孫錫答應着,用別的方式。
孫錫在這件事上很少詢問餘九琪的意見,他完全主導,談不上太溫柔,甚至有點兇,當然偶爾也會關注一下小九的感受,但總像是不懷好意,比如會在小九蹙眉躲他的時候,貼上來潮濕着問一句,疼嗎。
往往這時候小九不知該怎麽答,如果說疼,他會詳細問哪裏疼,怎麽疼,如果說不疼,他會想方設法讓你疼。
餘九琪從不懷疑孫錫骨子裏是個溫柔的人,但在床上,他大部分時間都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她不知道別的男人是什麽樣的,據說也有從頭到尾溫柔細膩的,但她想了想,她不喜歡,她喜歡孫錫這種。
性愛就是要酣暢,要野性,要體驗被原始欲望支配的暴戾,和上了瘾一般的無底線索求,沒羞沒臊,打碎重組,這樣在失了理智的短暫時刻,才能沉浸着暴露出一絲自我,恐懼,孤獨,或者愛意。
那一刻什麽也藏不住。
孫錫最後把小九緊緊塞在懷裏,汗濕了一身,細細吻她,叫她,說寶寶,寶寶。餘九琪答應了聲,他卻沒停,仿佛聽不到,仿佛懷裏的人不真實,繼續這樣叫,像是夢怡般呼喊別人,也像可悲的自言自語。
小九輕輕攬着他,仰頭看着貼着壁紙的天花板,不知怎麽,突然就流出眼淚,起初還只是默默任由它滑下去,而後就哭出聲來,低低抽泣,到痛苦大哭。
孫錫沒問為什麽,只是幫她擦眼淚,撐着胳膊看她,耐心等她發洩完,才輕輕扶着她的臉,讓她看着自己,在唇上親了下,低聲艱難說。
“都過去了。”
小九紅着眼睛,看着他。
他又說:“都過去了。”
“是嗎?”她輕輕問。
“我不會讓你再經歷那些事了。”
是嗎。
餘九琪怔怔看着孫錫,他臉上還有細細的汗,頭發也濕漉漉一片,昏昏暗暗的屋裏難辨表情,眼神卻清清楚楚傳遞着心疼和承諾。
可不知為何,雖然最後那句反問沒說出口,小九卻并沒有他期待那般如釋重負。
孫錫自然沒放過,問:“你不信我嗎?”
餘九琪眼神躲了一下,看向旁邊的床頭櫃,嘀咕了一句,信。
他當然聽出來敷衍,把下巴扳回來,捏着臉:“為什麽?”
小九被迫看着他,轉了轉眼睛,随便找了個理由:“他們說,書上說,電視裏也說,不能信男人在床上說的任何一句話。”
孫錫知她在鬧,還是笑了:“這都完事了。”
“完事了也是在床上。”
孫錫像是認真琢磨了下,點頭:“也對。”
小九沒明白他啥意思。
他就解釋:“完事也可以再來。”
孫錫手又伸進被子裏,纏上去,小九翻了個身,又轉向床頭櫃,随手拿起放在那裏的開封的藥盒看了看。
“孫錫,你怎麽還吃上安眠藥了?”她突然皺眉回頭看他,“你在這,睡不着覺嗎?”
他手頓了下:“還行。”
小九觀察他,又掃了眼地上,進來的時候急,這會才注意到地上一個敞開的行李箱,行李箱裏還有兩個牛皮紙文件袋。
猜他應該是在收拾行李,想說點什麽,又猶豫了下。
孫錫看懂她眼睛裏的婉轉,什麽也沒說,手攬過來,人又湊上去。
一直到傍晚,他們才分開。
餘九琪走出酒店時天已經黑了,她站在路邊吹了一會風,打開微信家庭群,翻了翻大家的聊天記錄,多半是關于晚上生日聚餐的。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小九回了句:【我剛下班,現在過去哈。】
沒人懷疑她這句普通的交代,隔了兩分鐘,祝多枚在群裏@小九,說快點來,現在還能趕上看美人魚!
祝多枚是昨天被葛凡拉進群的。小九被綁架那天全家齊齊出動殺去縣城卻沒帶她,打遍了所有人電話都不接,火急火燎跑到公安局,又被攔在了外面,氣得她第二天跟葛凡幹了一仗,葛凡說你活該,誰讓你不合群老退群,祝多枚當場就加了回來。葛凡又說誰再退群誰是狗,他姐瞅他一眼,當場就提前給他汪了一聲。
餘九琪想起曾經跟祝多枚聊過她進進出出家庭群的事,聊她跟孟會紅割不掉又走不近的關系,問她覺得家是什麽?
當時她們在吃火鍋,祝多枚沉思了一會,說不知道,吃鴨血牛肉的時候就想涮辣鍋,要不腥的慌,可這葉子菜呢,又得涮清湯鍋,不然又膩又嗆人。
她嘆口氣,說九啊,人生要是鴛鴦鍋就好了。
群裏又響了下,還是祝多枚,問小九到了沒,今天美人魚有倆,快來!
餘九琪已經來到石城最豪華的海鮮酒樓門口,跟着慕名來圍觀的人群走進大廳,繞到東側的水族館,那裏有最近火遍網絡的真人美人魚表演。
美人魚沒什麽稀奇的,但這家酒樓的人魚是男的,準确說是穿着紅襖肚兜的大腹便便卻舞姿靈動的老爺們。其實原本是女人魚,有一天突然請假了,水族館不能空,老板就找了個水性好的廚師臨時塞進去,沒想到一個老爺們在水族箱裏蛄蛄蛹蛹,搔首弄姿的,當晚在抖音快手就火了。
這幾天大概是為了給春節旺季攬客,又塞進去一個,祝多枚興致很高,踩着高跟靴站在幾米高的水族館前跟兩個在水裏跳肚皮舞的大叔互動,還拉着小九過來一起。
餘九琪興趣不大,陪了一會,說該走了,大家都等着呢。祝多枚說行,可又讓她幫着拍了兩段小視頻,才依依不舍跟那兩個蛄蛹着的美人魚擺擺手再見。
“你今天不太不一樣了。”走向一樓走廊盡頭的包房時,祝多枚攬着小九說。
“怎麽了?”
“可能大一歲,沉穩了。”
小九只笑笑,要推門進包房,祝多枚卻喊了一嗓子,說等會我來。
那一刻餘九琪就知道了,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麽。
果然,随着祝多枚把門推開,門口禮花筒嘭地一聲脆響,紛紛揚揚的彩帶下,小九聽到她熟悉的不同聲音整齊地對她說生日快樂,又隐約看到包房裏擺着蛋糕,背景牆粘着氣球拼成的英文字母,兩邊還貼着一副手寫的對聯。
其實剛才祝多枚在水族館磨蹭時間時,她就有預感會有這樣一番驚喜,所以早就準備好了應對的情緒,這對她來說并不難。
于是誇張地捂着臉,尖叫,笑,對每個人擁抱和感謝,調動全身細胞,保持飽滿而熱烈,毫不客氣地收下每個禮物,再報以同等程度的反饋,笑聲鬧聲越來越大,大部分都是她的聲音,有那麽一刻,小九甚至被自己吵到耳鳴。
直到她安靜下來,擡眸,看到對面背景牆上那副手寫對聯,突然就裝不下去了。
那上面寫着:「無憂無慮再無驚擾」、「有吃有喝還有美貌」
橫批是:「我家小九二十五」
餘九琪忽然産生極大的負罪感,像在身體裏種了一棵毒草,迅速紮根發芽,枝枝蔓蔓盤旋着延伸到每個神經細胞,讓她手足無措,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如此虛僞,又如此不堪,她不配坐在這裏,不配承受這份愛。
生日帽戴在頭上,她卻覺得像是帶着王冠的罪人,戰戰兢兢地看着眼前一切。
餘凱旋見她傻傻愣愣的樣子,咧嘴笑了,說想起了她小時候尿褲子回家卻不敢說的糗事,溫雯不愛聽,不讓二凱哥提這茬,兩人還争執了幾句。紅姨在旁邊說小九算是很好帶的小孩了,她生的這兩個從小惹的禍要是寫下來,都能出本書,祝多枚和葛凡不幹了,居然難得統一戰線跟他媽理論起來。
吵吵鬧鬧中,小九挨個看過去,陪着傻笑,然後突然聽到有人叫她,葛凡提醒她,說九,該吃蛋糕,該許願了,快想想你的願望。
好,她說。
可是要許什麽願呢。
餘九琪仔細想,卻找不到能準确表達此刻滿腹焦灼矛盾的願望。
她希望愛少一點,又希望愛多一點。
她希望讓他人滿意,也更想先讓自己快樂。
她不想再辜負一個人,卻勢必會辜負在座所有人。
突然想起祝多枚的那個比喻,她說九啊,人生如果是一個鴛鴦鍋,就好了。
最後她閉上眼睛,沒有許任何願望,吹了生日蠟燭。
飯吃到一半,酒喝了兩輪,輪到了澡堂老板家聚餐必不可少的最嗨的環節,才藝表演。
首先下場的肯定是專業二人轉退役演員孟會紅,大家起個哄,連溫雯都跟着附和說來一個,紅姨就站起來,說來一個就來一個,今天小九生日,小九點,點啥姨唱啥。
小九也是了解不少二人轉經典選段的,但她尤其愛聽紅姨唱那首整個北方都很流行的民歌小調,說我要聽《送情郎》!在座各位切聲一片,笑她品味土,換一個,小九說不,我就愛聽送情郎。
孟會紅說行,就送情郎,然後端着胳膊,挺拔地轉了一個圈,再輕輕擡起一只手,抿了個蘭花指,眼波随着指間輕輕流動,含情脈脈地看了一圈,最後輕巧地落在餘凱旋臉上,開口一聲悠揚小調。
她唱:「一不叫你憂來,二不叫你愁。」
又唱:「三不叫你穿錯了奴的花兜兜。」
餘凱旋朗聲應和:「好嘞,錯不了。」
孟會紅嬌媚地白了他一眼,大家轟然一笑,她又轉到另一側,對着別人繼續唱,雖然只是幹聲清唱,但宛轉動情,聽着聽着,就讓人沉浸進去。小九癡癡地看着唱起戲來就仿佛年輕二十歲的紅姨,直到手機亮了一下,才回過神。
她警覺地一驚,匆忙拿起桌上手機,看了眼,只是一條垃圾廣告。
堪堪松了口氣,又覺得莫名其妙,拽着毛衣袖子,手肘撐在桌上,捂着臉,專注地看向唱歌的紅姨,忽地,隐隐約約聞到那股煙草味淡香,驀然一慌,想起什麽來,偏頭在手腕上吸了吸。
是他的味道。
然後随着孟會紅最後一個音調落下,小九笑着掃向旁邊,突然撞見隔着一個座位的,溫雯看過來的探究眼神。
小九臉上挂着笑,跟着鼓掌,起哄,讓紅姨再來一個,可餘光瞟見媽媽的臉色已經黯淡了下去,緊繃着,抿着唇。
身體裏那顆毒草像是得到某種滋養,又蔓延生長起來。
餘九琪又想起,嚴格說起來,今天并不是她的生日,而是溫雯在人生最絕望時刻,從冰凍的河邊把她撿回家的日子。
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溫雯把只裹了一件小棉被的病恹恹女嬰撿起來,抱回去,救活,給她取了名字,又給了她一個家。
因為不知道她是哪天出生,所以幹脆,你跟媽媽相遇的那天,就是你的生日。
每年今日紀念的,是你的重生,也是我的重生。
負罪感吞噬着小九,拉着她徐徐下墜……
孫錫在這酒店大床房裏煎熬了一天一夜,仍舊睡不着,她走了之後,更是毫無睡意。
猛地拉開遮光窗簾,外面漆黑一片,酒店對面是石城護城河公園,此時早就打烊了,他開了扇小窗,放了些新鮮的零下二十度冷空氣進來。
清醒了許多,坐在淩亂的床上,盯着地上敞開的行李箱,很自然地,想起那副婉轉眼神。
眸光移開,又拿出手機随便刷了刷,劃了兩下,就刷到前幾天加的祝多枚的朋友圈。
是一個視頻,拍的是在生日包房裏唱歌的孟會紅,鏡頭主要對準孟會紅,但也略略掃到其他人。
只是一晃而過,他看到了餘九琪。
按暫停,放大,看到她微笑着看着為她慶生為她唱歌的家人,臉上笑意盈盈,眼底卻一片空洞。
再放大,又看到她身後背景板上的那副對聯,左右看不太清楚,可橫批鮮明奪目。
「我家小九二十五」
退出那條視頻,發現祝多枚這條朋友圈的标題也是這幾個字。
「我家小九二十五」
擱下手機,孫錫坐在床上,點了一顆煙,依舊覺得熱,短袖 T 恤的袖子掖進去,疊着塞到肩膀,漏出肌肉緊實的胳膊,俯身,撐着腿,盯着行李箱,看了一會。
然後狠狠吸了一口煙,擡腳,把行李箱蓋踢上,合上。
一個文件袋滑出來,他沒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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