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頭紮進這沸騰生活

第52章 一頭紮進這沸騰生活

孫錫睡了漫長的一覺,意識先混沌着蘇醒,眼皮卻掀不開,空氣幹燥,溫度适中,有暖氣和灰塵的味道,可周圍卻白茫茫一片,一片大雪。

雪極為眼熟,層層疊疊的錯落鋪開,呈不同形狀和質地,有均勻鋪在馬路上的細雪,染着血的墳墓般雪堆,和壓在山巒上半尺厚的積雪,蜿蜒盤旋,望不到盡頭,遠空團團霧霭低垂,空氣稀薄,然後突然的,他看見自己拉着一個女孩,宛如兩只小螞蟻,跑向前方龐然陰影中。

很快認出來,那是年少時的自己,和年少時的她。

那周圍,都是從過去一路随着他們飄過來的大雪。

他用力攥着那只手,把那冰涼指尖攥到發白,發燙,融化,融化到他的身體裏,再奔向那片未知陰霾中,告訴自己闖過去,大膽闖過去,去闖出一片陽光。

直到有個熟悉的聲音飄過來,由遠及近的,叫他的名字。

“孫錫。”

眼前的雪像是被某種魔法召喚一般,一粒一粒,一寸一寸,迅速消融瓦解掉。

“孫錫,醒了。”

唰地一聲,窗簾被拉開,他睜開眼睛,一束明亮刺眼。

原來真的闖出了陽光。

他看到她走過來,是長大後的模樣,不等她再說話,用仿佛死而複活般的本能力量,騰起半身,攔腰抱住,她跌落懷裏,又被他按進去,緊緊箍着,躺在床上。

在她溫熱脖頸間貪婪大口呼吸,暖流順着鼻腔滾到身體裏。

活着真好。

餘九琪由着他抱了一會,耐心等着連續睡滿了十個小時的人蘇醒,她知道有時候失眠太久和睡太飽一樣,都會對現實環境有短暫的間離感,非要抓住點什麽,才能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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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的體溫一向很燙,尤其早晨,胸膛和手臂緊貼着她,隔着件厚毛衣,白皙的臉上熏出層細汗。

孫錫注意到她穿好了衣服,沉聲問:“要走了嗎?”

小九嗯了一聲,說:“我爸讓我換點晚上包餃子用的硬幣,我得趕緊去,中午超市就都關門了。”

鼻子蹭着耳垂:“不想讓你走。”

一陣癢,她輕笑:“你在撒嬌嗎孫哥?”

後面沒說話,身體又燙了幾分。

“沒兩天就見了。”

“幾天?”他追問。

“我初五就回來住。”

“我初三去拜年,你跟你爸說了吧。”

他突然提了句。

小九眸光在他看不見的方向定了定,微微轉頭,商量:“要不咱換個策略呢,打個電話拜年也行。”

“我禮都買好了。”孫錫懂她的擔心,“你爸講究人,大過年的,還能把我往外攆。”

“攆倒是不至于。”

“那難道還能打起來?”孫錫緊了緊手臂,“打我不還手就完事了。”

小九又轉頭瞅他一眼,莫名想笑,又覺得奇怪,奇怪孫錫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從思維方式到興趣口音,東北味越來越濃了,昨天小九去 KTV 接他下班,居然看到他興致勃勃蹲直播間聽葛凡和別人 PK 喊麥。

而且仔細一看,那不是葛凡的直播間,是樂勝煌的直播間,孫錫已經接續刷了幾個火箭了,看到小九後急忙喊她,說寶寶你快上來給凡哥刷幾個,這把我們要輸了。

小九就白他,說我們溫都水彙的直播間怎麽沒見你花一分錢,連關注點個燈牌都沒有。孫錫就保證,說下次溫都水彙再直播,不管是徐銘賣票還是紅姨唱戲,他指定大刷特刷嘉年華。

餘九琪此刻依偎在他懷裏,想起來依舊好笑,哼着笑出了聲。

孫錫在後面開始動手動腳,小九怕跟他再膩歪下去耽誤事,順着他的勁掙脫開來,翻身起來,拎着已經收拾好的一小兜行李,說得走了。

孫錫坐起來,最後拉着手親了下,裹着一股怨念深重的氣場,在大年三十的早晨,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女朋友離開,去爸爸家過年。

餘凱旋每年都要求全家人到他家過年,死規矩,誰不服也不好使,尤其今年他腰不好,更不敢惹,惹急眼了他能掐着腰過來拎耳朵把你揪走。

從年三十到初二,餘凱旋一向把全家的活動排的滿滿當當,因為沒什麽長輩了,不用出去拜年,中國人過年過的就是團圓熱鬧,就一家人混在一起吃喝玩鬧。

三十晚上包餃子,放煙花,一頓年夜飯直接喝到後半夜,喝倒了一夥人胡亂睡,初一早晨自然醒,醒了就開始打麻将。

春節的麻将玩的很大,輸贏很刺激那種,小九只用了一下午,從溫雯和祝多枚那裏贏了兩個月工資。到了晚上祝多枚輸急眼了,想方設法勸小九下桌換人,小九巋然不動,連手機都不看,自然沒注意到她男朋友戚戚怨怨地發了好幾條求關注的廢話。

孫錫春節就在樂勝煌過的,三十下午給叔叔和奶奶送了點禮,再沒露面,跟着幾個同樣不回家過年的員工一起吃了頓年夜飯,初一客流量就大起來,大部分員工放假,他親力親為一直忙,倒也不覺得難捱。

小九到了夜裏才給孫錫回信息,順毛哄了幾句,可轉頭就開始點炮輸錢,自那之後,再沒搭理他。

直到初二晚上,餘凱旋在海鮮酒樓定了桌席,席間孫錫給小九發來幾張照片,是他明天上門拜年準備的禮,除了幾種水果飲料之外,還有兩只帝王蟹和一箱茅臺,問夠不夠。小九說夠。

孫錫又問:【明天十點?】小九回,【十點。】他又說,【緊張嗎?】

小九看了眼對面穿着新年戰袍聊天的餘凱旋和溫雯,搓着手指頭,垂眸沉默片刻,雖然已經跟家裏人鋪墊了孫錫要來,還是不免打鼓,怕出什麽狀況。

也不知道孫錫現在哪裏來的自信,居然安慰起她來:【放心吧,打不起來。】

可結果恰恰相反。

大年初三,孫錫第一次登女朋友的家門,就結結實實的跟全家人幹了一仗。

要怪,就怪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雪。

雪是從初二下午開始下的,天氣預報只說是陣雪,可那雪越下越大,連綿不絕,直到初三上午都沒有停的架勢。餘凱旋家住高層,從窗戶看下去,簌簌的鵝毛雪下,整個城市仿若靜止,只零星幾輛披着銀裝的車緩行,屋頂和樹挂都團團堆着雪,參差錯落,茫茫一片白,頗有些童話感。

也不知是誰牽的頭,說這天,就應該他奶奶的出去打場雪仗,要不白瞎這雪了。

餘凱旋家向來是一個牽頭的一個起哄的,就能立刻攥成一個局。這次起哄的是二凱哥,他扶着腰,站在窗前,大手一揮,說走吧,出去吧,咱打雪仗去!

紅姨說拉倒吧,就你那腰,再閃一下就得癱瘓,癱瘓了我可不伺候。餘凱旋就笑,說我不打,我就旁觀,指揮,你們打。

祝多枚和葛凡早就在家憋壞了,換衣服就要走,三叔也不怕冷了,跟着興奮,轉着圈尖叫要出門。

只有小九慌了,快急哭了,還有點生氣,以為爸爸是故意要晾着孫錫的,他明明知道孫錫就在來的路上了,哭喪着臉,正醞釀着想攔住他們時,餘凱旋費勁地往身上套棉背心,轉頭對小九說:

“你把那誰也叫上。”

小九一時沒反應過來:“誰啊?”

“誰誰誰!”二凱哥不耐煩,“你說誰!”

小九了然,驚喜咧嘴笑,上去親了爸爸一口,又覺得不夠穩重,轉頭看了眼溫雯。溫雯躲了一下,低頭掏手機說,那我把小富也叫上。

于是大年初三的上午,餘凱旋家兩輛車,孫錫一輛,小富總一輛,四輛車頂着大雪從石城不同方位出發,開向東邊郊區的一處人工湖空地,那裏本就積了半個冬天的雪,算上眼前這場,足夠幹一場酣暢淋漓的雪仗。

打雪仗,顧名思義,就是打仗,打仗從不是什麽浪漫溫柔的事情,沒有長幼大小,沒有性別謙讓,就是幹。

但東北的雪仗跟別的戰鬥還不一樣,沒有戰術,沒有站隊,更沒有戰友,一對一打行,偷襲混戰也行,全憑心情和狀态,逮誰揍誰。

小九自小就玩習慣了,孫錫倒是沒這麽瘋過,尤其是第一次拉着一車禮物登女朋友家門,半路就被薅到這荒郊野外來,還讓他跟全家人打仗,也不知道幾個意思,到底誰打誰,一時之間有點懵,修長身子尴尬杵在那,瞄着餘九琪求助。

而小九早就跟葛凡打起來了,她壓實了一個大雪球,猛地砸在葛凡臉上,葛凡急了,抓了一大把雪追過去,追上後拽着領子,把雪塞到小九脖子裏,一陣吱哇亂叫。

餘凱旋扶着腰,站在那看女兒一邊從脖子裏往外掏雪,一邊追着葛凡踹,哈哈大笑。

孫錫倒是黑了眼睛,心下一陣不痛快,這時不知哪裏來的暗器,一大團雪結結實實砸在他肩膀,隔着稠密的鵝毛大雪看過去,似乎是小富總。

孫錫愣着,依舊沒動彈,不一會,又一團雪從別的方位砸向他,砸到臉上,濺到眼睛裏,已經分不清是誰了。

見他依舊杵在那,餘凱旋就急了,沖他喊:“你傻呀,還手啊。”

孫錫看過去,猶豫着,像是還放不開。

餘凱旋就皺眉,一臉嫌棄:“啥也不是,就等着挨揍啊。”

孫錫一下子就被激起來了,剛巧葛凡攥了個雪團要過來,孫錫彎腰拾起一大把雪,狠狠迎上去,一躲,一砸,全糊在葛凡臉上。

葛凡驚呼:“卧槽,我眼睛,把我眼睛打瞎了!”

祝多枚跟過來,加入葛凡:“誰!誰打我弟眼睛了?”

小九自動站在孫錫那邊:“打得好孫哥!就打他,打的就是他!”

祝多枚招呼溫雯:“雯姐,過來,一起幹他們倆。”又大咧咧補了一句,“新仇舊仇今天一起報了!“

小九招呼孟會紅:“紅姨,紅姨,你不是早就想教訓這倆敗家孩子了嗎,我幫你!今天咱們不把他們打服了,以後這個家就得亂套!”

祝多枚叫嚣:“行,等會打起來你別跑!”

小九回:“跑啥,怕啥,誰沒有醫保啊!”

小富總和三叔在中間,等了半天,見沒人叫他們,小富總就紳士地沖三叔伸伸手,意思讓三叔先選站隊。

不知是不是大雪模糊了孫錫的臉,三叔居然沒再害怕他,猶豫了一下,站在了孫錫身後。

戰争一觸即發,積雪四濺,尖叫不斷,餘凱旋站在那,興奮地拿出手機,一邊念念叨叨指揮戰術,一邊錄視頻。

視頻裏混亂一片,沒一個人身上是幹淨的,往雪裏埋,在地上拽,早就分不清輸贏了。

餘凱旋正看得起勁時,突然一個暗器過來,重重打在他腦門上,險些把他打個趔趄,他忍痛扶了扶腰,看過去,看向雪球的方向,是孫錫。

孫錫見無意中打了餘凱旋,驚慌失措,站在那。

葛凡就起哄:“廢了,他廢了,還沒咋地呢就敢打老丈人,以後沒他好日子了。”

孫錫立刻走過去,邊走邊道歉:“叔,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沒看清楚,失手了。”見餘凱旋不理,更懵了,開始語無倫次胡說,“叔,我今天本來是給你拜年的,這整的,我還帶東西了呢……沒啥值錢的玩意,要不行,我把 KTV 送你。”

餘凱旋一聽,眼睛一亮:“KTV 送我?”

孫錫說:“對。”

餘凱旋盯着他:“真送?送我可要啊。”

孫錫不識逗,一臉認真:“送!真送!”

小九聽不下去了,過去戳破:“爸,你差不多得了,你也好意思,憑啥 KTV 給你。”

餘凱旋也破功了,笑起來,指着小九喊:“算是白養你了。”

小九也跟着笑,然後轉頭,隔着依舊連綿的大雪,看向身後的溫雯,見媽媽披着一身雪花,紅唇在黑色衣服和白色大雪下,微微抿起,笑的疏淡,卻美豔。

不知怎麽,餘九琪癡癡地看了片刻。

天空灰蒙蒙地低垂,近的仿佛伸手就能觸及,暴雪不知從何落下,紛紛揚揚地籠罩着整個世界,他們置身于其中,熱血沸騰,內心滾燙。

沒有人提起,但所有人都感受到,或許暴風雪并不一定凜冽,嚴冬也并不等于殘酷。

當人心向暖時,哪怕置身于淩寒,也可以攜着手融出一片火光來。

過了中午,大家才準備走,各自低頭收拾身上的雪,天地安靜了片刻。

然後忽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細弱的哭聲。

是溫雯先聽到的。

她停下手中動作,忽然仰起頭,下意識地看了眼低垂朦胧的天空,大朵大朵的雪花悄悄落在她臉上,嘶嘶融化,她閉上眼睛,細細辨別,聽到那哭聲并不是來自于天空,而是一個明确的方向。

她朝着那個方向走去,走過人工湖,穿過一小片荒草枯枝,順着越來越清晰的哭聲,走到一片野坡前,看過去,看到一個女孩。

那女孩也就二十歲上下,一身白色的羽絨服,散着染過的黃色長發,坐在野坡上的石頭上,攥着手機,茫然看着前方,像是早就哭累了,嗚嗚地低泣,時斷時續。

“哎。”

溫雯叫了一聲,後面小九和全家人也都圍過來。

那女孩小心翼翼回頭,是一張極為清麗的臉,窄小,立體,雖然哭腫了眼睛,卻依然有一雙幹淨清澈的眸子。只不過眼底混沌着,裹着濃濃的悲傷和絕望。

餘凱旋走路費勁,落在後面,隔着一家人的腦袋看過去,看清那張臉,竟有一瞬遙遠的恍惚。

溫雯定定看了她一會,才輕輕問:“你怎麽啦?”

那女孩不說話,怯生生看着他們。

溫雯又問,語氣溫柔:“要幫忙嗎?”

她還是不說話。

溫雯忽然襲來一陣莫大酸楚,不再問了,只說:“沒關系的,會過去的。”

那女孩一下子流出眼淚,咬着唇。

溫雯又說,像是哄勸,也像是承諾:“都會過去的,什麽都會過去的。”

女孩擡手摸了摸眼淚,看着她:“是嗎?”

溫雯重重點頭。

她又問:“那要怎麽過去呢?”

溫雯說:“就挺過去。”

“怎麽挺過去?”

溫雯沉默,蹙着眉,似乎在回憶,在總結,然後開口:

“就一頭紮進去,閉着眼睛紮進去。”

“紮到哪裏去?”

“生活。”她說,“紮到生活裏去。”

然後她又花了點時間,分別看了眼小九,孫錫,小富總,身後的餘凱旋、孟會紅和老三,胸膛翻湧着這二十幾年的複雜情緒,不知不覺也紅了眼眶,再回頭,忍了忍情緒,才大聲沖那沒有名字的陌生女孩喊:

“就熱熱鬧鬧的,回家,該吃吃,該喝喝,該愛就愛,該恨就恨,就悶着頭,一頭紮進這沸騰生活裏去!”

紮進去,熱熱騰騰紮進去,生活自然會給你答案。

那些曾經中傷你的,折磨你的,摧毀你的,随着時間,也會慢慢撫平你。

要有耐心啊,要堅持啊。

要相信愛啊。

這世上從不缺傷心的人,可縫補過的心才更堅韌。

活下去,請活下去。

請一定要張揚肆意地痛快活下去。

冬風終會過去。

相信我。

你也會等來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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