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罵

第32章 罵

“站住,方孝忠!老子叫你不準跑,聽見沒有?”

也不知道是拎的兩碗粉太沉,還是穿得太厚,方孝忠已經拼命地倒騰兩條腿了,背後的聲音還是越來越近,巷子也長得沒有盡頭。

“叫你跑,跑得掉嗎,小雜種?”

田興旺的聲音就在後頭,方孝忠後頸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像只是快被野貓摁住尾巴的老鼠,又像頭要被母獅叼住脖子的羚羊,一種類似對天敵的恐懼,讓他無暇思考和反抗,只本能地狂奔。

驚恐慌亂之間,他根本功夫看路,突然腳下一滑,面部朝下狠狠撲倒,和肮髒泥濘的石板路面一接觸,發出響亮的“啪”地一聲。

這可把身後那群小孩給笑瘋了,他們圍上來:“哈哈哈,小雜種自個摔倒了。”

方孝忠啃了一嘴雪泥,身上倒是沒摔疼。擡起眼睛,從面前幾條叉開的腿間,看到被他甩出去老遠的湯粉,塑料袋摔破了,碗也碎了,湯和粉流了一地,在污泥上冒着熱氣。更遠處的,長長的巷子盡頭,是傍晚灰白色的天幕,天幕下那黑色的身影變成一個小斑點,停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方孝忠悲從中來,趴在地上,大哭起來。

“哭什麽哭,你可是自己個摔倒的,想賴誰?”

“就是,自己摔的,也有臉哭。”

方孝忠哭着撐起地面,想要爬起來。他剛撐起臃腫的身體,後背突然遭到重物的襲擊,再次将他砸回地面。

他轉過頭,淚眼朦胧間,看到後背堆了個雪人腦袋。

小孩們開始起哄:“把他埋起來!埋了他!埋了他!”

随着哄聲,雪人的身子、肚子、胳膊……很快,被肢解的雪人在他後背重生成了一座雪山。雪山的雪球滾下,在領口化成冰水,和他的眼淚一樣,沿着脖子淌進衣服深處,又涼又濕。

他只顧哭着,靜靜地趴在那兒,任憑他後背上那座雪山被堆緊夯實,越起越高。他也被這些小孩埋得動彈不得,只露出一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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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努力地仰起頭,張大嘴巴哇哇哭,被人塞了嘴碎雪,就閉上嘴嗚嗚哭。

嗚嗚的哭聲像是拉起長調的二胡,伴着這樂聲,将他團團圍住那些小孩,一邊拍手,一邊吟唱:“方孝忠他媽,不要他,因為他爸強奸了她……方孝忠他爸,癞蛤蟆,明天就要被槍斃啦……”

他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只知道是罵人的,不僅罵他,還将他那不曾謀面爸媽一塊兒全罵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都沒有見過他的爸媽,卻要背負起他們的恥辱。

本來這些他都聽慣了,不會再有任何觸動。但一想到最近奶奶也說他是石頭你蹦出來的,不知道又牽扯到了哪塊兒新的悲傷,突然就悲怆得不能自已。方孝忠又張大嘴哭嚎起來,拉長的二胡變成短促的喇叭,這敞亮又喜慶的聲音,足以蓋過一切悲傷和辱罵。

天擦黑了,雷親婆和方建國從下邊村裏收了一車廢舊電器紙板回來,在巷口就看到這一幕。

雷親婆五十幾歲,方臉闊唇,膀大腰圓,長了一副男人樣。看到自個孫子又被人圍着欺負,貨車還沒停穩,她就從車上跳下來,操起路邊的爛樹根,氣勢洶洶,聲如洪鐘飚出一連串髒話:“草你祖宗拉個逼的,一幫小王八羔子,柿子撿軟的捏,孩子撿小的欺,狗日的沒爹生娘養的東西,咋不回家捏你爹的卵X去……”

圍着方孝忠的小孩們扭頭一看,個個撒腿就跑,邊跑邊喊:“垃圾婆來了,垃圾婆來了,快跑,快跑!”

雷親婆作勢開追,邊追邊罵:“跑,跑去投閻羅王的廟,下輩子再投胎也是些個沒屁眼兒的東西。給老娘等着,有的是收拾你們這幫小畜生的時候。”

小孩們一哄而散,跑得飛快,也飛快地撇清自個的罪過:“不關我們的事,方孝忠自己摔倒的,不信你問他。”

“就是,他自己摔的,田興旺把他埋起來的,不關我的事。”

聽到一個名字,雷親婆也不問青紅皂白,掄起手上的樹根就朝田興旺砸過去。樹根剛好砸到那小崽子的後背,想必是沒有把他給砸疼,他反倒是回頭吐舌頭做鬼臉。

追到方孝忠身邊,雷親婆就沒有再追了,蹲下身子幾下把雪堆裏的孫子給扒出來。開口就先把他罵了一通:“叫你別出來,就在院子裏玩,你不聽,又挨打了好。別人打你,你不會還手?”她剝下孩子被雪水浸濕的外衣,脫下自己的衣服把他裹了抱起來,“你是活該,說不聽又教不會的一頭蠢驢。”

方孝忠只抽噎着喊“奶奶”,然後指着被他摔壞的碗:“碗,碗,要還……”

“碗個屁碗,回家。”雷親婆抱起孩子,越想越生氣,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破口大罵起來,“一個個的都是鬼,心腸拿耗子藥腌過的歹毒鬼,這麽丁點的細娃被一群王八羔子欺負冷心冷眼也看得下。孩子他爸是他爸,他是他,這麽個細娃,他到底做錯了個啥?問你這些個叔叔阿嬸大爺大媽,這細娃到底做錯了個啥?”

她走一路罵一路,沒有指名道姓,罵的是這巷子裏的髒石板、蓋屋子的爛磚瓦,但總是有人從門裏伸出頭來,自己個認領了:“呸,誰要做這麽個小雜種的叔叔阿嬸。別的孩兒都好好的,也不想想為啥就欺負他一個?自家做的孽,自個受着吧。”……

方孝忠樂極生悲的一天,終于在夜幕降臨後落下了帷幕。

躺在床上,他有點內疚,因為沒能兌現請男孩吃粉的承諾;也有點傷感,男孩應該看見他被埋起來了,卻沒有來幫他。那點傷感也淡淡的,埋怨也小小的,是一閉眼就原諒的程度。只有這段時間他唯獨感到疑惑的是——那到底是不是他哥哥呢?要是真的,該多好啊。

每天一大早就有城裏的車過來收廢品。

方家經營着一個廢品回收站,在日化廠這片早年全是下崗工人、現今全是無業游民的聚集地,但凡有個正經營生的,都算是富裕家庭,何況方家這大小也算個生意。一眼看去,不僅有一排七八間寬敞的平房,還有個大院子。院裏常年堆着小山一樣的廢品,曾經這些廢品山都是方孝忠一個人的游樂場,因為奶奶從不允許他獨自到院子以外的地方玩耍,也不讓他去上幼兒園。

直到這年夏天他到了上小學的年紀,才終于獨自走出了這個院子,偶爾能在外面玩。

一早起來爺奶都在忙,上學是沒有人接送的。日化小學就在廠街這片,離得不遠,小學生也走二十分鐘就到了。

別人都是附近院子和樓裏的小孩成群結隊、嘻嘻哈哈去上學,只有方孝忠是一個人。他還得等別人都走了之後,才敢走進那些沒人的巷子,免得又遭人欺負。

這天早上,他偷偷将家裏兩個碗塞進書包,出了門。先去粉店将碗還了,才拖着步子去學校。

他天天遲到,老師都習慣了。上了大半截課才看見他拖拖拉拉來上學,老師沒好氣地讓他站在黑板底下。

方孝忠站在全班同學面前,低着頭。剛開始還有羞恥心,見天就要來站一站,也就沒了感覺。反而是下邊的同學老是笑他,沒多會兒,他就因為影響課堂紀律被老師轟去了門外。

他樂意站外面,至少可以靠着牆。他就斜靠着,百無聊奈摳牆皮。時光随着那些咿咿呀呀的讀書時溜走,不着痕跡。只有他貼着那面牆,被他日複一日,摳出一個小洞來。

下課鈴終于響了,老師離開,他回到教室,到最後一排坐下。

沒人願意跟他同桌,他就單獨坐一個位置,靠近衛生角。有的同學隔着老遠就往衛生角扔垃圾,經常會扔到他桌上。開始他會抗議,對方就說他家就是收垃圾的,該把所有垃圾都給他,還會把垃圾塞進他書包裏,硬逼着他帶回家去。後來就懶得抗議了,至多将桌上的垃圾再扔一遍。

校園生活總體還算平靜,雖然村裏那幫孩子也在學校,但只要他呆在教室裏,他們起碼不敢明目張膽地使壞。唯一的問題就是,實在憋不住小便。下課他不敢去,上課去尿尿有的老師會罵人。還有兩次在學校尿了褲子,則讓他受到了更多嘲笑和孤立,後來他再不敢在學校喝水。

下午體育課玩丢手絹,他一如既往坐在圍成的圈裏發呆。經過大半個學期,他已經知道不會有人會将手絹丢到他身後。後來玩老鷹捉小雞,他也自覺到了操場一邊,遠遠看着瘋玩的同學,不再試圖想要加入。

下午放學,他照樣在教室磨蹭到最後,直到操場上已經沒什麽人他才出去。

到了校門外,也沒什麽人,他松了口氣,腳步也輕快許多,又摸了摸兜裏早上朝奶奶要的兩元錢。如果今天也能在巷口見着男孩,他決定重新兌現承諾。

天色比以往還暗,天空也陰沉沉的。中午奶奶就說晚上要下雪,叫他別磨蹭,早點回家。此時他也加快了腳步。

等終于到了巷口,他遠遠就看見蹲在地上捏雪球的男孩。不知道他是怎麽捏的,每個雪球都很大,也很圓。他把它們一個個地碼起來,堆得比他還高。在方孝忠眼裏,這簡直就是一項不可思議的工程。

他小跑起來,天就要黑了,争取今天能和他說上話。但沒跑兩步,男孩就被一堆孩子給圍上了,其中就有田興旺。

方孝忠頓感不妙,不敢再上前,調頭往家裏跑。

沒跑多遠,他又擔心男孩被這些人找上。糾結良久,還是調頭回來,躲在一根電線杆後,遠遠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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