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醫院
醫院
*
三樓有風, 自遠方吹過來。
腐爛垃圾發出的黴味直沖鼻腔,混合着近距離的惡心酒臭,李佚笙的腦袋開始發暈。
滿手都是血, 有她的,還有李百強的。
又熱又燒, 攪着傷口附近的泥灰, 肮髒不堪。
李佚笙的視線掠過滿地碎渣,往男人倒下的地方看去,随後手指不自覺蜷了下。
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發抖。
“李佚笙。”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濾過電流的聲音, 聽上去火氣絲毫未減, “聽得到嗎?聽見了就說話!”
李佚笙愣愣回神, 垂眼向手中緊握的手機,長睫顫動。
原來不是錯覺。
通話界面的時秒數字跳動,提醒着李佚笙一切都在真實發生。
她恍然意識到, 剛才摔倒時似乎誤觸了微信的語音通話。
免提鍵大亮着,電話那邊吵吵嚷嚷。李佚笙聽見有女聲說了句“會議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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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之後, 窸窸窣窣的聲響才漸漸平歇。
安靜不過兩秒,謝久辭呼吸又起, 氣息不太穩,像是刻意壓着火:“李佚笙,我再問你最後一遍, 現在人到底在哪兒!”
隔了很久很久,李佚笙才捧起手機,輕聲道:“南灣。”
“等我。”
謝久辭應得很快,“電話不許挂!就這麽開着!我現在過去!”
奔跑帶起的風聲, 急速惱火的喘息聲和車發動的引擎聲,接連從聽筒裏傳出。
李佚笙茫然間意識到, 他似乎是準備為她翹班。
難道在謝久辭心裏,自己竟比工作更重要嗎?
虧她還以為,他會和張天譯一樣理性。
“謝久辭,”李佚笙擡頭望向太陽,瞳孔很空,“我好像聽見你說髒話了。”
對面沒有再說話。
只有急促的呼吸在平行時空中,刺激着彼此空寂的神經。
“謝久辭,你都聽到了對不對?”李佚笙緩聲問,小心翼翼地試探:“他說的全部,都聽到了,對不對?”
沉默讓人窒息。
沸騰火種一刻不歇地炙烤大地,意圖将世界焚燒成白灰,揚起的燼土幹涸也枯竭。
此刻,等待仿如場漫長的淩遲。
而李佚笙站在嶙峋陡峭的廢墟之上,側目凝望萬尺深淵,只剩半邊的靈魂仍在頹廢飄蕩。
僅僅只差奔飙一陣,她就要,萬劫不複。
不過是過去幾秒鐘。可在李佚笙眼裏,卻如同經歷了幾個世紀。
她終于聽見謝久辭嘆了口氣。
心跳與呼吸同時停滞。
下一瞬,又柔又緩的聲音響起,帶着安撫的耐心與鎮定。
“乖,等我過去。”他說。
只此一句,就讓李佚笙病入膏肓的心髒重新跳動,眸中日光重新輝煌大盛。
于是,她堪堪收回了欲翻越欄杆的腳步,懸崖勒馬。
“好。”
一片虛無中,李佚笙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但好像也沒有很久。
至少李佚笙掌心中的污血還未完全凝結。
樓梯口便再一次傳來聲響。
她慢慢仰頭,動作遲滞,依舊保持着雙手環膝的姿勢,躲在牆角。
謝久辭的目光從地上收回,擡眼同她對視,顯然還沒有來得及将眸中的冰冷隐匿。
這是李佚笙第一次見到他神色發狠。就連六年前的雨夜也不及此間半分。并非佯怒般裝腔作勢,而是帶着不加收斂的戾氣,夾雜極度危險的暗色風暴。
大概盯着她看了幾秒。
他忽地輕笑了一下,然後彎腰,随手撿起地上裂開的玻璃瓶。
一切發生得很快,快到李佚笙來不及出聲阻止。
謝久辭握着玻璃刃的鈍頭,仿若喪失痛感般地,徑直将尖端插向了李百強要命的地帶。
昏迷中的李百強疼得驚醒,偏又動彈不得,只能無力地躬起身子。膘肥體壯的白肉縮成一團,蛄蛹着翻轉身體。
眼睛費力睜開,他艱難地用手捂住裆部,面上冷汗直流,卻也沒能影響嘴裏的髒話:“草你他媽——”
李百強的話只來得及開頭,而後便猛地中斷。
像是被戳到心窩深處,謝久辭毫無征兆地踹了過去,勁用得很足,絲毫沒有克制。
骨頭斷裂的巨響伴着嘶啞的悶哼,在此刻的靜谧氛圍中顯得格格不入。
可謝久辭似乎還沒有消氣,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伸手又抓起李百強的衣領,将他整個上半身拎至懸空。
“謝久辭!”
李佚笙輕微發抖的聲線短暫喚回男人的理智,他側目望過來,眼睛裏鮮紅如血。
“說。”
“別打了,會死人的。”
“他該死。”
聽着李百強的哀求,謝久辭感覺骨子裏有一團火在燒,嗜血的念頭開始在腦海裏瘋狂叫嚣。
他藏在心裏捧了六年的寶貝,就在剛剛,被人百般羞辱。
從語言到身體,再到心靈。
謝久辭還記得,那會趕來的路上,聽着李佚笙用飄渺絕望的聲音,一遍遍重複着問他聽沒聽到時,自靈魂深處跳脫出來的恐懼。
暴虐感随之加劇。
他轉回視線,低眼,像是在看什麽髒東西一樣,漸漸收緊力道。
這個人,該死。
樓外天氣驟轉急下,光影漸漸暗淡。
烏雲之中,謝久辭碎發落于額前,逆光而立。
明明隔得不遠,可李佚笙還是看不清他眉眼間的情緒。
水霧彌漫,她清醒地明白,自己此時必須做點什麽。
李佚笙不是怕死人。
而是,怕謝久辭殺人。
那是她的少年。赤城坦蕩,生于潮夏,本該于盛日中明朗。
他是她遠方的理想,不應被爛泥壓斷了脊梁。
厭惡裹挾恨意在李佚笙的眼中強烈翻滾。
李百強,實在該死。
其實李佚笙不想哭,更不想在謝久辭面前哭,可是這次不知怎麽,一開口,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謝久辭,我好疼。”
聞言,謝久辭怔住。
手下輕巧地卸力,暴起的青筋漸漸平複。他遲緩轉身,嫌棄地甩開一堆爛肉,走了過來。
謝久辭來到李佚笙面前,蹲下去平視着問她。
“哪疼?”
-
醫院。
消毒水的味道很沖,嗆鼻的氣味掩蓋住原本的烏木寧香,李佚笙眉頭不自覺皺起,她悄悄往身旁看了一眼:“來都來了,你要不要也包紮一下?”
謝久辭的心情顯然不是很好,沉聲道:“不必。”
想起不久前她拜托他打急救電話的場景,李佚笙自覺理虧,但兀自仍想同他争論個一二:“別氣了,我也沒有你想得那麽菩薩心,只是單純覺得,如果李百強真出事,會有麻煩的...”
謝久辭打斷她:“你怕什麽,人是我打的,刀是我捅的,這事和你有關系嗎?”
李佚笙一噎:“那還不是因為我麽。”
“想多了。”謝久辭看向她,語氣算不上好:“我就是單純看他不爽。”
“和你沒關系。”
李佚笙不想和他扯皮:“行,你看他不爽,我也看他不爽,所以我才拿酒瓶砸的人啊,這個賴不掉吧?”
謝久辭目光幽深,似在耐心聽她解釋。
“而且再怎麽說,”李佚笙的底氣有些不足,坦誠道:“他也算......是我堂哥,就,其實,應該也不至于會來真的。”
“......”
謝久辭氣笑了,意味不明地咬牙重複:“堂哥?”
“你這堂哥,三觀有點問題啊。”他毫不客氣地評價,再開口就帶了幾分譏哨:“人家可是覺得和你生分,只想要你叫上一聲'好哥哥'呢。”
本想辯駁的李佚笙話音一頓。
之前沒注意,現在經謝久辭這麽一提,她總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細想來,李百強那些混帳言論裏,好像隐約透露着一些她忽略掉的東西。
"什麽堂哥。"
“廢掉的棋子。”
“不像我們李家。”
......
不像,李家。
自計劃與李言沐做鑒定起的那股子慌亂,再次蔓延升起,李佚笙手下不自覺攥緊了帆布袋,隔着布料,将底部捏出一個柱形的輪廓。
“李百強的家屬過來簽字。”
恰好手術燈滅。
有護士拿着病例出來。
“等我一下。”
李佚笙囑咐完,也不等謝久辭應話,就要起身過去簽字。
不料右手被人從後拉住。
“不急,我先送你個小玩意兒。”謝久辭慢條斯理地将自己的手表摘下來,轉而給她戴在了腕間,“我們公司的新品,等會幫我試試功能。”
“……”
李佚笙簡直想給他豎個大拇指,産品傳銷都不看場合的麽。
直到表帶扣上。
謝久辭才松了手:“去吧。”
磨蹭了這麽會兒的功夫,病床已經被了推出來。李佚笙從前面繞過去的時候,餘光撇了眼。
見李百強平躺在上面,雙眼緊閉。想來應該是還在昏迷當中。
“傷口有點深,下.體神經撕裂,以後的性生活應該是不可能了。”護士收了本子,公事公辦道:“需要住院的話,先去辦手續。”
李佚笙本想拒絕。
于情于理,保住李百強一條命,已經是她最大的寬容限度。
可此時,
她還有點事情要做。
李佚笙飛速望了眼不遠處面色不虞的男人,點頭應好。
然後她招手喊來了謝久辭:“去辦住院。”
“......”
謝久辭不發一言地扯過她遞來的單子,離開。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盡頭的拐角,李佚笙才提步跟在推車後面,去了西邊的住院部。
也沒挑什麽,只随便讓人給安排了間空屋子。
護士簡單協助着安頓了一番,李佚笙邊道謝邊站起來相送。
過了會兒,她再次折返回來,順帶給門落了鎖。
李佚笙環視一圈,擡手将藍色的簾子拉下來,圍着床繞了個半圓。
她低眼從包裏摸出來個裝滿鋼針的小型透明方盒,以及實驗室裏專用的采樣小管。
紮針,引血,熟練的動作幹脆利落。
大抵是麻藥勁還沒過,李百強依舊睡得如死豬一般,毫無察覺。
偶爾的哼唧聲渾濁零碎。
辦完事,李佚笙一秒都不想多待。
撥開簾子就走。
她不敢确定自己此刻內心的猜想,也不敢先用沐沐的血來嘗試。
那樣的話,結果太赤裸。
李佚笙也害怕。
會有萬一。
親緣鑒定,雖然結果會有偏頗,非直系血親,出入把控難料。
但好歹能讓她有個把握。
住院部位置靠裏,常在周圍設立些檢驗科室。血檢就是其中一項。
恰巧還就在李百強病房的隔壁。
出門直走到盡頭,左轉便是血液科。
李佚笙順着指示牌的文字,先是去電子導診臺那裏簡單挂了個號,排到54位。
她又往屏幕那瞅了眼,叫到52號。
前面還有一位等待。
李佚笙琢磨着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就尋了個角落裏沒人的座位坐着。
手機震聲響起,她接起來,面不改色地忽悠着謝久辭先去住院部那邊等她。
“請53號患者林星澤前來第一診室就診。”
廣播循環播放,周圍的一切嘈雜淡去。
李佚笙倏然止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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