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心意

心意

*

有風吹進來, 空氣裏泛起涼意。

愛意裹挾皎潔月光，沿着絲絲縷縷的縫隙，鋪天蓋地般将心底所有的角落侵占。

雨點一滴一滴掉落, 淚水一點一點砸落。

李佚笙的腦子混沌不清，眼前的一切都好像随着升騰的霧氣變得不真切起來。

可能是謝久辭的眼神太炙熱, 李佚笙甚至忘記了呼吸。

直到臉色被嗆得緋紅一片, 幾乎快要暈厥的時候，她才堪堪回神。

情緒轉變得很快。

大起大落間，李佚笙突然憶起前幾日坐過山車時的體驗。

他們在高空的頂點處對視, 于烈日的輝煌下凝望。腳下是懸丈高空, 眸中是咫尺摯愛。

愛與生死共存的感覺讓體內激素飙升, 荒唐地讓人固執認定，仿佛只要有此一遭，就算, 此生無憾。

電光火石一剎那。

李佚笙恍惚思及，謝久辭當時的口語。

他似乎是想告訴她。

“我肯定在很久之前, 就說過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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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是多久，李佚笙不清楚。

但他現在确确實實, 也真真切切地在對她說着“我愛你。”

謝久辭說他只夠去愛一個人，從始至終。

如果非要在周左然和謝久辭的話裏做個選擇，李佚笙自然是相信謝久辭。

無關其他。

就是明目張膽地把心偏向愛人那邊。

只要他說, 她便信。

李佚笙的嗓子依然發不出聲音。

謝久辭的這些話，就像是老天賞賜的驚喜，突如其來；更像是神明滿足的渴求，讓她如願以償。

李佚笙雖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卻又可恥地為此而洋洋得意。

她想起初見時謝久辭眼中的冷淡與漠然，也回憶起那時聽到他唱“試探你眼睛”的惶恐和不安。

在此之前, 李佚笙始終覺得，錯過就是遺憾。沒有人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困在回憶裏的人可是一點都不酷。

所以，就算裝，她也要表現出作為游戲贏家的姿态。

以前種種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決定，無奈也好，心酸也罷，其中苦樂哀愁，全然不足與外人相道。世界很大，每個人都不應該抱有成為主角的期待。獨角戲唱唱也就罷了，又有誰會願意去做別人的觀衆。

可，百因皆有終果。既然做了，就該獨自承擔起相應的“因果”。

其實對于謝久辭冷漠的态度，李佚笙并沒有覺得哪裏不對。相反，她甚至覺得可以理解。

當然，理解歸理解，有時候被惹急了，李佚笙還是難免會變成少時的自己。宛如鮮活明媚的野玫瑰，渾身帶刺。

偏巧謝久辭他，以此為樂。

兩個人的關系也因此變得奇奇怪怪，李佚笙越來越摸不準他究竟在想什麽。她倒也不傻，只是，總會擔心是自己自作多情。

李佚笙不清楚周薇和謝久辭之間的關系。

但這不意味着她沒長眼睛。她一直明白，就算人的嘴巴可以撒謊，眼睛也不會。

可她就是害怕。

畢竟，她曾經帶給過謝久辭傷害。

抑郁症，那是個多麽小衆又平常的詞彙。哦對了，還有，精神病院。

更可笑的是，這些都是她造成的。

李佚笙不敢想，也不願意想。

她愛着的少年，到底是怎麽，在黑暗中孤身摸索着前行，又是怎麽，鼓起勇氣再次微笑着向深淵招手。

李佚笙更沒有想到。

原來，她這麽一個對誰來說都無關緊要的可憐蟲，也會被人視作珍寶地愛着。

這份愛意，持久衡長，随着時間不斷發酵，直至酒香漫深巷，滿到溢了出來。

人們常在漫長的光陰裏失竊，所有的一切，瞬息萬變。

但他，還是愛着她。

不是喜歡，是愛。

如古老的誓言，莊重震撼。

讓她相信一句：“這世界上總會有人，愛你如生命。”

李佚笙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說“我也是嗎？”好像不怎麽有誠意。

她呆愣地望着謝久辭，一動不動，任憑眼淚順着臉頰流淌。

嘴巴動了動，卻只模糊不清地吐出一個“我”字，而後再無話。

謝久辭一瞬不動地盯着她，耐心極了。

一直等到李佚笙情緒緩和了些，他才再次開口：“嗯？不打算說點什麽嗎？”

李佚笙擡手，用手背抹掉眼淚，吸了吸鼻子：“哦。”

她抽抽噎噎地回應：“你高考作文多少分啊？”

話題陡轉急下，謝久辭唇角的笑意僵住，眉頭狠狠一跳：“怎麽？”

“沒怎麽，”李佚笙聲音細細的，垂眼不再看他：“我就問問，想和你比一比來着。”

謝久辭低聲笑起來：“你倒是會破壞氣氛。”

察覺到她說話間似乎帶了鼻音，他動身轉過去，準備把大敞的窗戶合上。

“謝久辭。”

被叫到的人此時剛巧握住窗鎖的把手。

謝久辭動作只短暫地頓住，可沒多久，他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接上。

“嗯，今晚喝了點酒，腦子糊塗，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要是還覺得尴尬，就去睡一覺。然後，忘了吧。”

李佚笙又問：“你為什麽不敢轉身看我啊？”

聞言，謝久辭的脊背僵直。

風雨被阻擋在門外，室內回歸寧靜，客廳牆上的挂鐘，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

連帶着心髒也随之撲騰跳動。

謝久辭沉默半晌，回道：“這不是在關......”

沒等他說完。

李佚笙快步往前走了走，靠過去，伸手從後面抱住了他。

她貪戀地把臉埋進了他溫熱的背上。

鼻腔裏全被熟悉的烏木香占據，讓李佚笙覺得她整個人如至雲端，滿心滿眼都是惬意和滿足。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緊緊摟住她的避風港。

李佚笙想要陷落入虛幻。

然後，與這個破碎苦難的世界隔絕開來。

這一瞬間。

她才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破碎的靈魂長出了血肉骨骼。

像是風中零落的碎片。

被人慢慢撿起，而後耐心地拼成了一副絕美的畫卷。

心中某處缺口，忽地一下就被填滿了。

如同飄無歸所的人終于着陸。

而這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正是謝久辭帶給她的。而且似乎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李佚笙終于願意承認。

她非他不可。

“阿辭。”

随着這個稱謂的落下，李佚笙甚至能明顯地感覺到謝久辭的肌肉驟然繃緊，她輕輕開口，聲音發悶：“對不起。”

對不起當年的不告而別，對不起重逢的無動于衷，對不起現在的後知後覺。

酸氣莫名上湧，話再一出口就帶了哭腔。

“你......”謝久辭動作遲緩地擡手，想要将她攬到懷裏。

奈何李佚笙雙手扣得死緊，他又怕牽扯到她掌心的傷口，只好作罷，索性就着這個姿勢稍稍側了臉同她談話。

“別哭了。”語氣裏的無奈顯而易見，謝久辭終究是輸了個徹底，他抿了抿唇，淡聲道：“就算拒絕，也該是我哭才對。”

“你不喜歡的話，我自然不會勉強。讓你追我什麽的，也是開玩笑的。好了，我們就當沒發生過這件事好不好。”

“不好。”李佚笙搖頭。

随着這個動作，她的眼淚在謝久辭的黑緞真絲睡衣上暈染開來，成暗色的一團，直燙得他手足無措。

謝久辭擡眼望向剛才的煙火之處，夜深如墨，不及他瞳中顏色。

他扯起唇，喃喃道：“那阿笙，你說，我該怎麽辦？”

雨幕漸大，滂沱如柱傾瀉，水珠敲打在玻璃上，濺起霧蒙蒙的一片。

謝久辭站在霧中，眼眸氤氲，他甚至看不清烏雲背後的星光。

手背上傳來一陣冰潤，李佚笙慌神，忙松了手：“你哭了？”

她顧不上抹掉自己的眼淚，湊到謝久辭面前，眨巴了下眼睛，問得好奇又認真，看樣子像是打算細細端詳一番。

謝久辭別了頭過去。

“沒有。”

見他這樣別扭，李佚笙滿腔的酸楚反而散去一些。

她輕輕吸了下鼻子，道：“阿辭，你就是哭了。”

謝久辭沒理她。

李佚笙也不在意，自言自語地繼續說：“我沒有談過戀愛，所以不太懂道上的規矩，你說，我們現在算是到了哪一步啊？”

謝久辭猛地轉身，垂眼看她。

他的眼眶略微發紅，長睫顫動，艱難又謹慎地斟酌着字句：“你這是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啊。”李佚笙笑了笑，臉上的淚痕未幹：“你剛才是不是表白了？照你的流程來說，下一步就應該是戀愛。”

她認真說完：“那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叫你一聲，男朋友？”

聞言，謝久辭神色一頓。

“不能。”

李佚笙：“？”

“在我的理解裏，儀式感是感情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謝久辭眸色很亮，慢悠悠啓唇，同她描繪自己的理想精神世界：“畫面是瞬時的，只有記憶才能永恒，而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才是記憶的承載體。”

“求愛是一件很浪漫也很鄭重的事情，它不應該被潦草對待。”

“重視的意義就在于，要讓某天區別于平淡生活，要令某刻不同于其他時間。”

“我不希望一段感情開始得莫名其妙，那樣顯得太過随便，反倒玷污了愛的本身。”

“所以——”

說起這個，謝久辭深深看了她一眼，聯系起她剛才的話，得出結論：“就算你願意接受這份愛，我們現在最多也只能算是明确心意。”

“親密關系裏面講究禮尚往來。明确心意是我，先點破的，下一步表白該你，這樣才算公平。”

“......”李佚笙琢磨了會，最終決定滿足一下謝久辭的要求：“行吧，那就等——”

“還有，你上一句說什麽來着？”

“嗯？”

謝久辭眼神飄了飄，磨蹭地重複了一遍：“就'不太懂道上規矩'的上一句。”

“？”李佚笙思緒被打斷，狐疑地問：“什麽？”

“就是'你沒怎麽'那句話。”謝久辭耐心提醒她，“好像是和你戀愛史相關的一句話，記不太清了。”

李佚笙：“......”

反應幾秒，李佚笙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謝久辭，你多大了，怎麽還跟小孩兒似的。用不用我給你拿個喇叭喊出來啊？”

即使見他臉色微愠，她也毫不收斂：“明明聽見了，還捉弄人幹什麽？”

“沒有捉弄你。”謝久辭聲音很淺，輕如浮塵：“只是我覺得有點不大真實，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不敢确定她愛過他，不敢确定她愛着他，不敢确定她也一樣，一直愛着他。

謝久辭一直覺得，這段關系是只有他在努力地維系着。

極端瘋狂的戀愛觀，也曾讓他有過一絲迷茫。

愛是唯一的。

這是他自我固執堅守的追求。

可是他卻沒有辦法将這個标準強行壓制在李佚笙身上。

因為，他舍不得。

謝久辭曾經領略過荒誕浪漫主義下隐匿在骨子裏的偏執與瘋狂。

暗無天日的囚籠裏，以愛謀生的信徒虔誠跪拜，用澎湃的自由與神明交易，然後燒盡了骨骼。

那種在黑暗中探索的以死謀生。

他舍不得讓她也體驗一遭。他怕，她會哭。

愛情是什麽虛妄的代名詞，謝久辭不知道。

但他清楚地明白，無論重新再來多少次，他都會再一次地陷進她含笑的眼眸。

她與她的眼，共犯同謀。

騙去他的眉眼溫柔，于是輕而易舉，就泯滅掉恩仇。

想到這兒，謝久辭嘴角小幅度地扯開。

其實也不是非要逼她再說一遍，只不過是他貪戀，想要将這句話永遠永遠地記住，也好為他的執拗堅持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而随着謝久辭的話音落下，屋內的氣氛不出他所料般地沉寂下來。

李佚笙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漸漸失神。

直到看見他眼邊的紅痣豔起，李佚笙才恍然察覺他是在笑。

苦澀的、失神的、無奈的、仿佛認命了一般。

李佚笙無法描述此刻心中如針紮般密集的酸疼。

于是，她不再玩笑，斂神說得鄭重：“我沒有談過戀愛，我也沒有愛上過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無論曾經還是現在，你都可以随時、并且無數次向我确認。”

謝久辭看向她。

李佚笙視線不躲不避：“還有一點。”

“嗯？”

“你能不能湊近點聽。”

謝久辭順從俯身。

下一秒——

李佚笙拽住了他的衣領，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