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告白

告白

*

盛夏的夜, 一片漆黑的荒蕪中，有顆星星在妄圖擁吻月亮。

屋外宇宙來信，晚風輕敲着門窗。

心跳一下又一下, 逐漸與檐下聒噪的蟬鳴同頻，亘古不息。

老舊的空調主機費力輪轉, 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像是拼命地想将室內的燥熱挪移置換。

廚房內靜得出奇，連微小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謝久辭和李佚笙的氣息在同一片空氣裏交彙混雜，他們彼此早已經分不清楚, 這份悸動, 究竟是屬于她的, 還是他的。

時光相機摁下了快門，畫面在瞬間被定格成泛黃的膠片。

霧蒙之中，李佚笙看見謝久辭似乎朝她挑了挑眉。

李佚笙的右眼皮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誤會——”謝久辭刻意拖長了調子, 不緊不慢地咬字重複着她剛才的話：“我喜歡你？”

李佚笙心裏本就拿不穩，自作多情的羞愧感随着他話音的落下, 幾乎達到了頂峰。

但她面上仍然裝作雲淡風輕，點頭道：“都說了是誤會哈, 沒有最好，就是提醒一下你，以後異性之間相處還是要把握好分寸。”

頓了頓, 她又補充：“要不然到時候，結婚的話......”

“這麽快就想到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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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久辭輕啧一聲，打斷她：“李佚笙，你追人都這麽猛的嗎？”

李佚笙噎住, 被他的反應搞得有點懵，沒太反應過來這人的腦回路。

她緩神片刻後, 順着他的意思問：“什麽？”

“當然，我也不是不同意啊。”

謝久辭唇邊漾起淺淺的弧度，語氣又拽又欠：“只不過呢，我是一個非常傳統的男人。明确心意、表白、确定關系、戀愛、結婚，這些該有的流程一個都不能少，跨越階段的事情咱可幹不出來。”

對上李佚笙迷茫的眼神，他說得坦率極了：“所以，你要是真對我有什麽不軌的想法。趁我現在醉酒，就直白點講。興許，我還真就同意了。”

“......”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李佚笙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謝久辭究竟是在胡說些什麽玩意兒！！

他這是覺得自己在試探心意嗎？

此刻李佚笙內心是七分震驚、兩分惶恐、外加一分惱怒，總而言之就是複雜極了。

她實在是沒想到謝久辭還有如此不要臉的一面。同時她也由衷覺得，謝久辭的閱讀能力簡直是被狗吃了！高中語文年排第一是抄的吧！

什麽叫她、圖謀不軌？明明是他每天都在做一些很容易讓人誤會的事情好不好！

李佚笙冷了臉，提醒他：“傳統的男人一般可是會有感情潔癖的。”

謝久辭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道：“确實有。”

李佚笙接話：“那你還準備......”

“但是我不介意你和別人談過。”

“？”一句“腳踏兩條船”就這麽卡在了李佚笙喉間，不上不下。

“感情潔癖只是對我自己來說。”謝久辭淡淡道，“你不用。”

“這是我自己的标準，關于非血緣依存關系而衍生出的喜歡和愛。”

說着，謝久辭随手抽了張廚房用紙出來，慢條斯理地揩拭去指腹的濕意。

他極有耐心地朝她剖析自己的理解。

“喜歡可以有很多種表達方式。”

“是棋逢對手的欣喜，是乍見之歡的驚訝，是一見如故的熟撚。”

“但歸結于本質，不過友誼以上而戀人未滿。這個狀态不會阻擋人本身的自私性，只會愈加貪得無厭想要從中獲取自己渴望的東西，認可、崇拜、關心、或是其他。”

“所以我把一切瞬時的感情理解為喜歡。”

“但愛不一樣。”

“愛是喜歡，卻也高于喜歡。”

“它是淩駕于自私之上的無私，是欣喜過後回歸淡然的悵然若失，是驚訝結束進入平靜的暗自回味，是熟撚之外落于日常的久處不厭。”

“愛，帶了自我犧牲勇氣，是願賭服輸，也是甘拜下風。”

“也許是我偏執，我一直認定，愛與死同生共存。”

就在李佚笙發呆的時候，謝久辭忽然擡臂，毫不客氣地揉搓了下她的腦袋。

“而你也知道我這人呢，心就一顆，命也就一條。”他動作自然得像是蓄謀已久，終于如願以償地弄亂了她的頭發後，才收回手，故作無甚所謂地眺望向遠處璀璨的萬家燈火，聲音無波無瀾。

“所以這輩子，可能就只夠愛一個人。”

廚房的空間不大，室內光影本就昏暗。老舊的電線接口接觸不良，斷斷續續地，一碰一滅。

黃色燈影随之閃爍，頹廢中溫馨滋生，七月仲夏的夜晚，總是安靜又燥熱。

蟄伏的情緒蠢蠢欲動，有人在前路無燈的坎途上燃起烈焰的火花。

有人在暗無天日的陰渠中以此窺見一抹血色月光。

李佚笙被這句話震在原地，顧不上整理淩亂的發絲，便脫口而出。

“那其他人呢？”

謝久辭視線轉回來：“什麽？”

李佚笙的聲音細弱蚊讷：“就，除了愛人以外的其他人。”

比如，曾經的我。

僅僅只是年少的喜歡嗎？

但是謝久辭，我比較貪心。

我也想要這般熾熱又忠誠的愛。

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純粹的愛意。

所以你可不可以，騙騙我。

“與我何幹。”

一句話，塵埃落定。

李佚笙的眼淚突然就不受控地砸落在地。

謝久辭微微皺眉：“怎麽哭了？”

他似乎無奈地嘆息了一聲，伸手出去，用指腹輕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淚水，緩聲道：“都說了不要求你，沒有嫌棄你的意思啊。”

“乖，我們不哭了。”

溫熱的觸感觸及皮膚，溫度從眼尾蔓延到全身，像是帶着電流，李佚笙知道自己應該阻止接下來的行為，可是她控制不住內心的貪戀。

就這一次，最後一次。

讓她再放縱一次。

李佚笙低着眼，沒有拒絕謝久辭突如其來的擁抱。

鼻息間被很強的烏木清香占據，她動作遲緩地擡起手，想要扶上他寬厚的脊背。

但謝久辭只是一觸即分。

他站直了身子，黑眸沉沉，勾唇引誘着她：“那麽，你現在想好了嗎？”

李佚笙：“想好什麽？”

“想好我們的關系，一個在你看起來合适、而且不會誤會的關系。”

李佚笙擡頭。

謝久辭再一次靠近她，對上她的視線。

“其實我本來沒想這麽快和你攤牌。”他笑起來，“在我們兩個的關系裏，一直以來都是我在追着你跑。說實在的，我有點累。”

李佚笙嗓子發幹，張了張口卻發現發不出來聲音。

室外狂風南起，宇宙來使用力拍打着眼前的紗窗，朱夏暴雨忽至，勢頭又猛又烈。

劈裏啪啦的雨聲蓋住了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水花四濺，孤注一擲地将絢麗盡情綻放。天外來客，仿佛俯首稱臣地想讓愛恨一筆勾銷。

此刻，他們兩人似乎超脫了時間和空間。

在喧嚣中寂靜，于寧靜中喧嘩。

世界盛大，不過一屋二人。

謝久辭依舊在笑。

“李佚笙。”他喚着她的名字。

幹淨的、利落的、不帶任何情愫的。

李佚笙感覺到自己的心髒也随着他這句話，狠狠地縮了一下。

恐慌在一瞬間達到頂峰.

李佚笙終于發現，原來自己是在害怕。

害怕當她光明正大地問出婚訊會得到肯定的答案。

害怕真的從他口中聽到愛上別人的說辭。

她也害怕，

與他徹底決裂。

離開的那段時間，李佚笙幾乎斷絕了與所有人的聯系。

唯獨，會與季繁聊得頻繁。迷途的人總是在深夜時分，妄想從字裏行間的細碎中拼湊出完整的前路遠方，那裏有她愛着的少年模樣。

李佚笙想起來了，“恩師高尚肺癌離世”這個消息，是季繁早于盛翊禮前就告訴過她。

毫無征兆卻也如有預料。

那天晚上，李佚笙忽然想找謝久辭聊聊天。

告訴他一句：“要好好的，好好地生活。”

盛翊禮他抽不抽煙跟她有什麽關系。

她知道她的男孩不會，這就夠了。

那如果他變了呢。

重逢那日的當晚，煙味漫散，嗆得她喉嚨生痛。可李佚笙并不讨厭，她皺眉想的只是，萬一他也因此得病，那該怎麽辦。

所以在謝久辭問她是不是怕自己死去的時候。

李佚笙毫不猶豫地承認了她怕，她真的怕。

謝久辭當時沒有說話。

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但後來，

他身上沒有煙味了。

高考結束出考場的那一刻。

李佚笙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撥通了朝思暮想的電話號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好像就是非常、非常迫切地想要聽到他的聲音，哪怕，一秒就好。

無人接聽。

她垂眼看着屏幕上的紅點，一小時前的消息零星。

李佚笙難得好心情地回複了盛翊禮對于考試的關心：【還好。】

如果，他在，就更好了。

李佚笙調整好心情，準備晚點的時候再打回去。可在出校門的時候，卻碰見看樣子像是等了她很久的張天譯。

她挂上假笑，走了過去。

張天譯帶給她一個消息。

謝久辭忤逆長輩，父子關系近乎決裂。

“謝久辭狂妄慣了，确實該被挫挫銳氣。”

這是張天譯的原話，語氣裏更是藏也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彼時的李佚笙只是聽着，面上沒說什麽。

可是骨子裏卻在瘋狂叫嚣着辯駁。

她的少年，驕傲熱烈，生來就該是人群中耀眼的存在。

他，就應該，肆意妄為，不懼世俗的困擾。

她的阿辭，就是應該，被愛。

他要有世間最美好的一切，萬事萬物，與光同航。

李佚笙沒想到當天晚上謝久辭會來找她。

感性終究輸給了理智。

所以她騙了他。

按照張天譯錄音筆中所說的那樣，認下這個可笑的罪名。

盡管。

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肮髒不堪的詞彙，無非是謝久辭對張天譯描述的重複。

可她還是忍不住地去怪他。

為什麽要再一次赤裸裸地描述出來。

話說得多了。

她也擔心，哪一天，他真得信了。

但是這些都比不過，她想讓謝久辭光芒萬丈的決心。

哪怕，伴随着被誤解的風險。

李佚笙也明白。

愛啊，當然是要掉眼淚的。

剛被擦幹的眼角又泛起濕意。

李佚笙不想讓謝久辭在告別時看到自己的懦弱不舍，她期盼他可以無所顧忌地離開，去回歸正常的生活。

于是她垂下腦袋，安靜地等待着最終的審判。

然後找準時機潇灑回禮，對他說上一句：“服從判決。”

時間拉長，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放慢下來，如同電影的終曲，畫質模糊又破舊。

狹小的廚房，霧氣混合着雨露，潮濕放肆彌漫。

男人背對着窗，不遠處就是大片的雨點。

他眸中的倒影出賣了藏匿多年的心語。

謝久辭忽地出聲：“氣氛都到這兒了，你能不能先擡頭，看着我？”

記憶在頃刻間重塑，李佚笙僵硬擡頭，猝不及防地撞入一雙含情脈脈眼。

這一刻李佚笙恍然明白了那句話。

——愛人的眼，是天色與地色之外的，人間第三絕色。

謝久辭就這麽看着她，眉眼間的意氣風發，一如往昔。

“我算是發現了，不管過去多久，我都對你的眼淚沒有抵抗力。你只要稍微哭一哭，我就心疼得不行。”

"好不容易僞裝出來的冷硬，總是毫無原則地破例。"他的語氣很苦惱，但眉梢卻上揚：“那就當我再賣你一個便宜吧。”

“不用你說喜歡了。”謝久辭稍稍彎下腰，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薄唇輕啓：“讓我來，對你，說愛吧。”

“我想和你從最基本的明确心意開始，經歷告白、确定關系、戀愛、以及後面所有的過程，一步一步，直至生命的盡頭，與你一起度過漫長歲月共白首，然後在死亡前宣誓，來生繼續。”

李佚笙愣愣地看着他眼尾的紅痣。

“所以——”謝久辭的眸色深不見底，一字一緩地叫她的名字：“李佚笙。”

他的聲音随着水珠掉落。

後面的那些話，混着雨水砸向門窗，和着淚水砸向地面，然後就這麽，用力地砸進了李佚笙的心裏。

“我愛你。”

“可是，對于我這份自作主張的愛。”

“你，願意接受嗎？”

窗開雨入，謝久辭在風裏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