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吵架

吵架

*

A市的夜晚, 繁華迷眼。

正是下班的時間，擁堵的馬路上喇叭聲響震天，連綿不斷又此起彼伏, 伴着悶熱的空氣，吵得人胸口發悶。街邊絢麗的霓虹亮起, 紅綠交織纏繞不清地連成一片, 刺眼極了。

南灣湖的老金面館熱鬧依舊。

這是李佚笙第三次過來，路程熟悉到甚至不再需要導航。

見面的地點是李佚笙提的。

她憑着存有的記憶乘了老半天地鐵過來，就是為了與周左然當面聊一聊。

繞過隐匿的巷口, 李佚笙來到了熟悉的小院。

推門的瞬間, 中央空調冷氣驟然驅散她內心持續一晚的燥熱。

李佚笙自覺深呼吸幾下。

她努力平複好快速的心跳, 想要盡可能保持冷靜，淡聲對着前來相迎的服務生報了號：“12桌”。

幾個月不曾來過。小院外面的店面又歷經了幾遭風雨侵蝕，再度破敗許多。

李佚笙進門前, 為确認沒有走錯，還特意看過一眼, 那塊極具标識的門牌上，金漆已經差不多要掉光了, 只剩下一個“老”字顯眼，相比之下，也顯得可憐兮兮。

跟店門外無所顧慮的裝飾不同, 店內俨然已經換了一套歐式裝潢，看起來新了許多。但布局倒是沒有怎麽改變，前臺依舊是有些狹小擁擠。

不再如之前那般幽暗昏黃，房屋頂上安了很多盞水晶嵌鑽投影燈, 此刻全部大開着，将光線打得很亮。仿佛費力地想将人心底的黑暗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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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生一路領着李佚笙往裏走。

期間他們經過之前劇本殺結束後組內聚餐的包廂時, 李佚笙腳步不自覺地頓住，緩緩地停了下來。

“女士，我們還沒有到。”像是怕她誤會，服務生趕緊解釋道：“這個包廂是我們老板私人的會客室，平常的時候會上鎖。”

“12桌位置比較偏，從外面走的話，得從大堂那邊繞一大圈。可麻煩了，以往的客人們都不大樂意去那個位置。”他笑了下：“今晚也算是咱們運氣好，老板剛來過一趟，走的時候沒關。”

啰裏八嗦鋪墊了一堆，服務生終于說到關鍵的點子上：“所以，咱從這兒穿過去就能到，相當于走個直線距離。”

說着，服務生推開了側面牆壁的推拉門，彎腰邀請示意。

李佚笙輕聲“嗯”了下，垂眼繼續跟着他向前走。

不知怎地，倏忽間她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家店的時候，季繁也是挑的“12桌”。

李佚笙記得，那會兒她是跟着另一個服務生在大堂內七扭八繞地走了将近三分鐘才到。

當時她就覺得店內的路線設計有些奇怪，不曾想，原來是有這個緣故在。

再後面，李佚笙和謝久辭他們來的那回，因為陳夢的打岔，加上自己心情浮躁，她也沒空去過多關注地形。

如今細看才發現，這間包廂的設計竟然如此精妙，不漏痕跡地占用了店內近乎四分之一的空間，在外面根本看不出來。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12桌”就恰巧靠在包廂的單面玻璃窗之下。

想起謝久辭早晨提及自己回國當晚就曾與季繁見過一面這回事。李佚笙腦子裏像是飛快閃過了什麽，但她沒來得及抓住。

李佚笙抿了下唇，搖頭将混亂的思緒往出甩了甩。

她在胡思亂想什麽！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應該先解決周左然和李言沐的事情嗎？

來到位置上，李佚笙很快調整好狀态，暫時将關乎情愛的一些事情抛到腦後，順手接過服務生遞來的菜單點了幾道小菜。

“暫時就先點這麽多吧。”李佚笙微微勾了下唇，看向服務生，“哦對了，你們家之前的活動現在還有嗎？”

服務生沒擡頭，指尖在平板電腦的屏幕上飛速點摁，随口問道：“您是指什麽活動？”

“就是，”李佚笙皺眉，努力回想着“活動要求”的原話，提醒道：“好像說，'如果有人能品嘗出店內特色招牌菜的獨特用料，整桌的菜品就可以全部免單'？”

頓了下，她又補充說：“大概幾個月前，你們店裏的另一個服務員小哥是這麽說的。”

服務生表情呆滞一瞬，禮貌笑道：“啊，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店裏有辦這個活動。”

他擡頭，委婉地說：“您是不是在別家聽的，記混了？”

“不可能，”李佚笙雖然有些尴尬，但還是很堅定地道：“肯定是你們家的活動，這點我不可能記錯。”

服務生态度很好：“您為什麽這麽确定？”

李佚笙沉吟片刻，認真地說：“因為你們家的招牌紅豆酥挺特別，估計其他家都做不出來。”

服務生眼睛亮了下：“您覺得它好吃？”

李佚笙搖頭：“其實我也覺得它難吃。”

服務生：“......”

沉默中，空氣凝滞。

李佚笙擡眼就看見服務生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意識到自己現在跟“有事找事，沒事挑刺”的砸場子态度別無二致。

李佚笙連忙往回找補道：“也不是狹義上的難吃，就是我朋友他們不太喜歡，我倒是特別喜歡，酸酸甜甜的，很......下飯。”

話落，服務生安靜了好幾秒才出聲，語氣雲淡風輕：“是吃一口，得就一大碗米飯的那種嗎？”

李佚笙：“......”

你非要這麽解讀我也沒辦法。

要不是裏面的餡料好吃，就外面那層油膩的酥皮誰會喜歡啊！

上次吃完飯打包帶回去的那幾個，放涼了以後，根本就咬不動。

甚至連餡料也變得顆粒感極重，跟嚼碎了去吃一整塊檸檬糖的味道沒有什麽差別。

等下。

檸檬糖。

李佚笙的神色開始變得恍惚。

印象中，她最近一次吃到高中那款檸檬糖，好像就是在幾個月前。

是從謝久辭送過來的那袋子水果裏面翻出來的。

可他那時只說，是陳老師給的。

同時想起來的，還有醉酒後的第二天。

——謝久辭車蓋上閃爍的透色反光糖紙，似乎也與檸檬糖的包裝一樣。

李佚笙的腦子裏忽然好像有很多人同時開始說話，就像電影畫面在接連不斷地交疊。

季繁：“诶！這不是謝久辭嗎？”

謝久辭：“我剛回國的那天，陳碩接風洗塵，季繁後面有來過。”

服務生：“特別的用料，一盤54元，結合生日的特別寓意。”

……

"難為你還記得我。"

季繁幽怨的語氣毫無征兆地再次出現在李佚笙的腦子裏，回憶裏聲音戛然而止。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

重逢那天的晚上，她還是跟着謝久辭找到的這家面店。在他把文件甩給她之後，她的腳步就不受控地走在了他的身後。

不過最後，李佚笙在巷子口跟丢了。等她反應過來打算重新開導航離開的時候，卻發現已經到了季繁發來定位的門口。

極度巧合的地理位置、倒閉多年重新出現的檸檬糖果、酸澀口感的特制紅豆酥。

所有那些李佚笙曾經自以為的偶然，不過是有人蓄謀已久的刻意而為。

原來，面無表情的擦肩而過，竟然是謝久辭執導完美劇目中演技最好的一次。

而那句“當我找到你，試探你眼睛”，便是他情深似海的衷心訴訟和所求無果的無奈妥協。

李佚笙突然說不出話。

因為，就在幾個小時前，她剛剛和這個愛她入骨的男人大吵了一架，單方面的吵架。

五字一句，刻骨錐心。

說起來，李佚笙的野性張揚還得多虧謝久辭的一手澆灌。

是他把她從一堆殘花枯枝裏找了出來，精心呵護後養成了烈豔紅玫。是他盡情地給予她陽光普照，引導她去肆意怒放。

李佚笙聽了、信了、做了。

于是，花開了。

然而，盛開的玫瑰總會帶刺。

何況她高昂又自私，別扭且瘋狂。向來固執地認為，任何妄想窺探她內心的行為，都應該付出與之相配的代價。

所以，在他想要進一步幫她“除蟲”時，起死回生的玫瑰便再一次快速生長出無數的藤蔓，目标明确地刺穿了養花人的心髒。

還耀武揚威地高歌着，讓他以血相報。

李佚笙用了最諷刺的語氣去回怼謝久辭陰陽怪氣的嘲意。

“噢，還真是呢。”

話落，謝久辭不出所料地被氣了個夠嗆。可他也只是垂眼睨着她，胸腔沉浮起落，就是未曾舍得對她再說一句狠話。

盛夏裏，明明他面對着窗，擡頭就是明媚暖陽，可看起來卻像是剛從凜冬走來，一身塵雪蕭瑟。

空調的冷風朝李佚笙背後吹來，寒意無孔不入地侵蝕着她的每一個毛孔。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可能是由于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她無力再去面對時而幼稚的男友。也可能是她被文件裏的數據擾亂了心神，所以輕易就被第二人格奪舍。

李佚笙描繪不出來那種瞬時的感覺。

在她認定自己無所依靠的時候，卻憑空冒出了一個難以割舍的人際關系；在她對所謂的血緣鏈接失望透頂的時候，忽地發現上天給她開了個不小的玩笑。

李佚笙覺得，她就像劇本中寫好的人物。

終其一生都将無法逃開命運的枷鎖與囚牢，束縛的靈魂無力掙紮，新生的血肉被寸寸撕裂。魔掌重新浮現，百苦千難敵不過宿命輪回。

操控的皮偶，終是，破碎掉落。

偏偏就差一點。

假設這份報告可以在李言沐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出現，或許她也不會這麽絕望。

李佚笙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和李言沐該怎麽辦，她和周左然該怎麽辦，她自* 己該怎麽辦。

但她沒有辦法說，沒有辦法再對謝久辭開口。

将一切狼狽不堪的事實攤開，再說上一句，她曾經離開是有苦衷嗎？

哪怕，這個苦衷在如今看來，越來越像個笑話。

其實，李佚笙當年之所以會同意去張家，只不過是為了守護兩個人。

如果只有過程不盡如人意，她倒是還能勉強自我安慰。可現在的結局就是如此這般的事與願違，李言沐和謝久辭，她，誰都沒能護住。

好像。

以後也護不住。

早知道這樣。

一開始不去張家就好了。

她就可以陪着李言沐，陪着謝久辭。

就可以，一直幸福。

聽見周左然叫姐姐，她激動，她太激動了，她甚至激動地想把文件銷毀。

而後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安頓好李言沐，還清這筆恩情債。

再而後。

與這個世界，兩不相欠。

“好了，不吵了，是我錯。”

謝久辭緩了很久，才擠出來這麽一句話。

他伸手想去拉她的手腕，卻被李佚笙下意識地甩開。

男人擡至虛空的臂膀就這麽僵在了原處。

下一刻。

——李佚笙緊握着手機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