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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臘月二十七, 難得是個好天氣。
楚召淮被凍得風寒還未好透,一大清早就被趙伯叫起來喝藥,府醫已在外等候多時, 坐在榻邊為他的腿換藥。
楚召淮困得直點腦袋。
趙伯昨日知曉王妃并非傳聞中那個纨绔後, 态度比之前更加溫和:“王妃,如果覺得藥苦,晌午就讓廚房做成藥膳。”
楚召淮眼睛睜不開, 搖頭喃喃地道:“藥膳效用太慢, 只适合溫養。”
趙伯愣了下, 和府醫面面相觑。
王府中的大夫嘴巴自然也是嚴的, 笑着附和道:“王妃說得對, 良藥苦口利于病,還是喝藥。”
楚召淮小腿并未傷到骨頭,一天過去已結了薄薄的血痂, 敷上藥膏包紮好,只要不被狼攆似的疾步跑, 過幾日就能掉痂。
府醫包紮好便躬身退了出去。
楚召淮已醒困了, 慢吞吞從拔步床走出。
剛走出去就聽到什麽東西和青石板相撞的嗒嗒聲, 清脆悅耳,且越來越近。
楚召淮疑惑看去,就見偌大寝房門口,一只鹿突然沖了進來,無頭蒼蠅似的到處跑。
楚召淮:“……”
哪來的鹿?
那鹿像是受了驚, 四處亂竄, 險些将楚召淮絆個四腳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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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殷重山及時趕到, 猛地一拽鹿脖子上的繩堪堪将鹿攔住:“王妃受驚了。”
楚召淮并沒被吓到,他好奇地垂頭看着鹿:“這是哪兒來的呀?”
殷重山沉重地說:“前日王爺在皇家獵場所獵, 王爺神勇,箭術超絕。”
楚召淮:“哇。”
冬日應該很難獵到鹿,他還覺得姬恂會空手而歸,沒想到竟真的獵到了,還是活的。
楚召淮蹲下來摸了摸鹿,手突然摸到鹿脖子上有個兩指小的木牌,疑惑道:“殷統領,這鹿上為何有個小木牌,上面還有字?”
殷重山:“……”
殷重山心中一咯噔,那是光祿寺的禦品木牌。
完了,十年俸祿都要被扣沒了。
殷重山不愧是跟着王爺見過大世面的,面不改色道:“屬下瞧瞧。”
楚召淮摘下木牌遞給他。
殷重山接過後,說:“哦,回王妃,這是府中要取鹿血的标志,一個木牌表示已取血一次。”
楚召淮感慨地點點頭。
不愧是王府,花樣真多。
楚召淮第一次見活的鹿,眸中掩飾不住的新奇,伸手在那摸鹿角玩。
想到鹿血,他若有所思道:“王爺體虛,的确該用些鹿血。”
殷重山眼皮重重一跳:“體虛?”
“嗯。”楚召淮暴露身份後比前段時日要放松自在得多,不必事事謹言慎行做蹩腳的僞裝,一邊摸鹿頭一邊随意地說,“王爺不愛動,又……又那什麽,咳咳嗯,鹿血很有用。”
據說常年服用大藥會致男子不舉,所以也有假道士煉丹時會混入淫藥來混淆視聽,雖然服用後能一夜七次,但更會使身體內裏虧空。
姬恂用的都是宮廷大藥,不至于混入那種髒東西。
但鹿血有養血益精、活血補腎的效用,的确該用一用。
殷重山:“?”
總覺得“那什麽”裏沒什麽好話。
炫耀完王爺英勇獵的鹿,殷重山功成身退,牽着鹿走了。
楚召淮喝了藥,嘴中發苦,侍女布膳中有道銀耳羹,好像放了桂花蜜,他端起來剛要吃一口。
門口又傳來姬翊那死動靜。
“別攔我!本世子找王妃有要事……”
“世子!”
“趙伯您怎麽回事,怎麽成天攔我?之前也不見您這樣啊。”
“……”
楚召淮順勢看去。
姬翊沖破趙伯的阻礙,拽着梁枋颠颠跑來了。
小世子好像成天換不同樣的衣裳,今日穿了套明藍襕衫,寬袖垂曳将那股咋咋呼呼的勁兒給斂去不少,肩上披着雪白的貂裘披風,風風火火好似雪刮進來。
姬翊:“本世子來了。”
楚召淮喝了口粥,學着姬恂的風格說:“嗯,出城往南走三百裏那座山頭上的人都聽到世子進來的動靜了。”
姬翊:“……”
“你現在越來越像我爹了。”姬翊撇撇嘴,拽着梁枋坐下,“你可好些了?來時瞧見府醫從這兒出去。”
楚召淮不習慣旁人關心他,随意敷衍過去:“嗯,死不了——梁世子這幾日感覺如何?”
梁枋一襲白袍長發半束披散着,從進門便一直瞧着楚召淮的臉。
聞言他垂着眼溫和一笑,真心實意地道:“您醫術的确了得,梁枋前幾日有言語冒犯之處,望您莫要見怪。”
楚召淮最喜歡別人把他當世外高人的調調,連粥也不喝,努力繃着臉沒讓自己笑出來,淡淡道:“無礙。”
姬翊振奮地在那叭叭叭:“這幾日梁枋一直在誇你呢,還說江南那個神醫白芨來了恐怕也沒有你這種神鬼手段。”
楚召淮一怔:“白芨?”
梁枋垂着眼喝粥,還以為他不認識,體貼地解釋:“聽我爹說,白芨神醫在江南一帶行醫,行蹤神秘,但醫術超絕。”
楚召淮“啊”了聲。
他也沒給多少人治過病,也就解過一次奇毒,名號竟然已經傳到京城了嗎?
三人一起吃了早膳,楚召淮為梁枋探了探脈。
藥方的确有用,就是得調下劑量。
楚召淮起身慢吞吞走回拔步床,打開小矮櫃去找他行醫用的銀針。
姬翊不拿自己當外人,直接擡步跟了進去。
楚召淮那小矮櫃太破了,放在路邊都沒人要,也不知放了什麽奇珍異寶,還配了把小鎖。
剛把鎖打開,裏面一個小木馬咔噠一聲滾了出來。
姬翊還當裏面放了貴重之物,垂眼一看,臉都綠了。
矮櫃倒是挺能盛,裏面零零碎碎放了一堆破爛兒,有些年頭的孔明鎖、竹蜻蜓,還有破了一半的風筝,放眼望去也就角落一小捧金子最值錢。
姬翊幽幽道:“你這裏放得全是前朝的古董嗎?”
楚召淮在那翻銀針,随口道:“前年的古董。”
姬翊差點被他逗笑,蹲下來看着那堆雜貨:“你愛玩這些?改日我送點給你。”
楚召淮搖頭:“這是我娘生前買給我的。”
姬翊“哦”了聲,尴尬地蹭了蹭鼻子,沒話找話:“那擺出來呗,這拔步床的櫃子都空着呢,擠擠攘攘一團,很容易壞。”
楚召淮還是搖頭。
哪怕在臨安白家,他也從未将自己的全部家當擺出來過一件,若是日後被趕走,直接擡着櫃子滾就行。
省事兒。
姬翊還想說什麽。
楚召淮終于翻出銀針包,幽幽道:“給梁枋治完我順道再給世子紮個針?”
怎麽不随他爹寡言少語呢。
姬翊撇撇嘴,有求于人,只好不吭聲了。
楚召淮施針很利索,将梁枋喊來拔步床,三下五除二就将他紮了個滿頭針,像是刺猬似的。
姬翊在旁邊看得直咧嘴:“真不疼嗎?”
楚召淮幹脆利落拿針在他虎口一紮。
姬翊直接“嗷”地一聲蹦起來,臉都吓白了,不過鎮定下來後發現果真不疼。
“你醫術肯定比那個什麽白芨好。”姬翊難得說了句人話,“什麽神醫傳得好邪乎,我看肯定是個半吊子野狐禪。”
楚召淮:“……”
楚召淮笑眯眯地又紮了他一針。
這下姬翊疼得嗷嗷叫。
第一次為梁枋施針,那針瞧着平平無奇,但沒一會下來梁枋額間已密密麻麻沁出豆大的汗水,眉眼也浮現些許痛楚。
姬翊吓了一跳:“這這不會有事吧!”
楚召淮掃了一眼,淡然自若:“死不了。”
姬翊還是提心吊膽的,看着那隐約發黑的銀針,吞咽了下:“府中大夫施針好像用的都是金針,這銀針真的無礙嗎?”
楚召淮:“……”
“醫術好,銀針照樣能手到病除。”楚召淮瞪他,因太用力眼尾都發疼,含着淚說,“再說金針華而不實,我不愛用那個!”
“哦。”
等針起效,楚召淮閑着沒事,悶悶地坐在那吃枇杷,吃了一會越想越覺得氣不順,突然擡腿踹了姬翊的凳子一腳。
姬翊正在給梁枋擦汗,直接一屁股摔下去。
“哎呦!你幹嘛?!”
楚召淮瞪他:“我腳滑。”
姬翊不明白自己哪裏得罪他了,撇撇嘴爬了起來。
看在他為梁枋解毒,咳,又好看的份上,不和他一般見識。
不多時,為梁枋取下針後,楚召淮又重新寫了方子,這回記着沒有寫“白芨”的落款。
忙完已是午後了。
姬翊蹭了一頓午膳後,扶着昏睡過去的梁枋離開,臨走前又別別扭扭道:“晚上宮宴你去嗎?”
楚召淮點頭:“去的。”
“咳。”姬翊說,“宮中有不少人認識‘楚召江’,你記得戴眼紗。”
說完不等楚召淮反應,扶着梁枋就跑。
楚召淮陷入沉思。
他不是聖上賜婚的“楚召江”,在侯府王府到還好,若是捅到宮裏,被當衆發現豈不是欺君?
所以說姬恂為什麽要帶他去宮宴?
楚召淮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只好作罷。
他這腦子就不适合思考。
天還沒黑,趙伯來喚他出門,王爺已在府外等候。
“怎麽每次都在府外等?”
楚召淮嘀咕了聲,戴好眼紗,慢吞吞挪着出了府。
姬恂仍然坐着那華美的車駕,瞧見楚召淮小心翼翼踩着車凳爬上來,放下手中一卷薄薄的書,伸手扶了他一把。
楚召淮乖乖坐好:“多謝王爺。”
姬恂垂着眼一頁一頁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信件,随口道:“把眼紗摘下來,不憋得慌嗎。”
楚召淮将垂到下巴的眼紗撩起來往耳朵上一撇,只露半張臉:“是有點——王爺在看什麽書嗎?”
姬恂看到他這個模樣,突然神使鬼差想起新婚夜,他用帶血的鸠首杖挑開少年的蓋頭,露出少年昳麗茫然的臉。
姬恂收回視線,随意笑了笑:“機要大事。”
楚召淮趕緊撇開眼,不敢窺探王爺要事。
姬恂瞧着心情不錯,唇角帶着笑,漫不經心掀了一頁。
那“書”的封皮手寫着幾個字——「臘月二十七王妃記注」。
仔細看去密密麻麻的紙上竟然是楚召淮今天一整日的言行舉止,包括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連午膳時只吃了小半碗粥的事兒都詳細記錄在上面。
璟王毫不避諱楚召淮,慢悠悠地看完,問道:“府中廚子午膳做得味道不佳嗎?”
楚召淮:“啊?好像……沒有嘛。”
姬恂問:“那為何就吃了一點?”
楚召淮并未意識到不對,神色帶着點羞赧,也沒隐瞞,不好意思地說:“我想留着肚子吃宮宴,就只墊了些。”
姬恂手一頓,将《王妃記注》合上,随手擱在旁邊。
察覺王爺眼神似乎很複雜,楚召淮還以為他笑話自己,幹巴巴地道:“宮宴我會少吃,絕對不給王爺丢人。”
姬恂聲音溫和:“無礙,想吃就吃。”
楚召淮看他沒嫌自己拿不出手,松了口氣,高興地一點頭:“嗯,好的。”
車駕幽幽朝着皇宮而去。
天逐漸昏暗下來,即将過年,長街之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白日明明天朗氣清,太陽一落山寒意便籠罩下來,朔風隐隐刮來,瞧着似乎又要落雪。
自從臘月開始,京城連落數場大雪,京外有地方甚至已鬧了雪災。
百姓匆匆從長街走過,忙着各回各家。
忽而,人群傳來一聲凄厲慘叫:“救命——!”
陸無疾帶着帶刀侍衛巡查皇城,剛行到此處就見人群喧鬧,立刻策馬而去,厲聲道:“何人在喧嘩?!”
看到府軍前衛的人過來,百姓紛紛讓開路。
就見冰冷青石板長街上,一個身着單衣的人渾身發抖地躺在地上,手還奮力地往前爬去,陸無疾垂眼一瞧。
那只手的食指中指赫然流着血,像是被人生生斬斷。
陸無疾蹙眉下馬,還未走過去就見那人倏地擡頭,露出一張滿是淚痕的臉。
熟悉的臉。
陸無疾一怔:“小侯爺?”
鎮遠侯府的“小侯爺”——楚召江渾身發抖,臉頰帶着傷,整個人宛如驚弓之鳥,瞳孔渙散着驚懼看來,半晌才認出陸無疾,喃喃道:“陸統領?”
陸無疾伸手扶他。
陸無疾向來和璟王府不合,楚召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忽地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痛哭道:“陸統領,那煞神要殺我!陸統領救我——!”
陸無疾眼皮一跳:“姬恂?”
不遠處圍觀的百姓交頭接耳瞧熱鬧。
“小侯爺?鎮遠侯府的嗎?不是說嫁給煞神做王妃了嗎,怎麽如此狼狽?”
“難道傳說中璟王是煞神轉世愛吃人是真的?!”
“再怎麽也不能将人手砍了吧,好歹是侯門之後,這姬恂太嚣張了。”
陸無疾将渾身發抖的楚召江扶起來,沉聲道:“此事非同小可,小侯爺莫怕……”
咚咚——
鐘鼓樓轟然響起,黃昏已至,宮宴開始了。
“來人,帶小侯爺進宮,向聖上求公道。”
***
楚召淮哆嗦了下,擡手将眼紗掩好,默默跟在姬恂身邊。
這是他頭回進皇宮,看什麽都覺得新奇,瞧見那随處可見的金銀器,雙眼更是随時随地放出光芒,銅錢眼亮晶晶掃視一切。
不愧是皇宮。
唔,這塊金磚把他賣了也買不起,多踩踩。
姬恂餘光掃着他在那小步地蹦跶,沒忍住露出個笑。
不知是“煞神”威力太強,還是楚召江人緣不好,楚召淮進來舉辦宮宴的太和殿後,周圍人來人往相互寒暄,竟無人來尋他。
楚召淮不敢太明目張膽表達對皇室豪橫奢靡的羨慕,只能在眼紗下左看右看,默默地一飽眼福。
姬恂慢悠悠地坐在輪椅上。
楚召淮看他旁邊有個椅子,以為是他的,便乖巧坐了過去。
他沒注意到,幾乎整個大殿的人都瞪着眼睛看過來,面帶驚恐,唯恐煞神又犯病殺人。
姬恂也沒提醒楚召淮,還問他:“喜歡方才那個編鐘?”
楚召淮小聲說:“沒有,就是在書上瞧見過,多看了一眼。”
姬恂和他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
身着金色衣袍的男人面帶着笑意緩步朝着璟王而來,周圍的人紛紛躬身朝他行禮,喚他:“太子殿下。”
楚召淮一愣,下意識要起身行禮。
姬恂像是早就料到,準确地扣着他的手腕将人按着坐回椅子上,笑着道:“殿下。”
太子姬竤和姬恂只相差一歲,一襲金色龍紋袍貴氣雍容,一舉一動皆是說不出的貴氣,他颔首一禮,禮數挑不出絲毫毛病。
“皇叔安好。”
姬恂撫着鸠首杖,不偏不倚受了這一禮,含笑道:“聽聞今日宮宴由太子安排,還有勞太子為本王愛妃換半桌熱食,最好多加些魚。”
楚召淮:“……”
楚召淮吓得險些咳出來。
東宮太子是能随意指使嗎?!
姬竤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悅或被冒犯,和善地笑道:“自然。王妃的臉這是……”
姬恂道:“吃傷了,不礙事。”
姬竤笑了笑,沒再繼續問,道:“本覺得皇叔自上回受傷便要一蹶不振,可一聽昨日皇叔将南暇林山匪剿滅,孤着實替皇叔高興。”
楚召淮垂着頭在那默默聽着,心想:太子不是和王爺水火不容嗎,怎麽字裏行間倒是尊重關心這個叔父。
殷重山在一旁神色心中冷笑。
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太子就這般軟刀子挑釁了?
看來真是被逼急了。
姬家溫柔的軟刀子好像是流淌骨髓裏的,人人都會。
——除了姬翊。
姬恂眉眼笑意不減:“太子真這樣想?本王昨日剿匪時在匪窩尋到有東宮印記的私信,還覺得那山匪是太子門下呢,如今想來卻是本王意會錯了。”
太子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疑惑:“皇叔在說什麽,孤怎麽聽不懂?”
姬恂手漫不經心一點鸠首杖。
殷重山恭敬上前:“王爺,昨日匪窩的私信并非東宮印記。”
姬恂“唔”了聲:“那是本王記錯了,太子別放在心上。”
太子露出個笑,又寒暄幾句,這才轉身離開。
注視着男人離去的方向,姬恂眼眸微微一動,忽然笑眯眯地朝遠處一笑。
楚召淮正後怕着,視線循着望過去。
就見楚荊身着官袍,滿臉冷漠朝他們看來,離這樣遠都能瞧見他的眼在冒着憤恨的怒火,恨不得即刻沖上來将他碎屍萬段。
楚召淮怒瞪了回去。
前日是他有意加害,現在還有臉瞪!
再瞪?
還瞪?!
楚召淮像是炸毛的貓,恨不得撸袖子當衆大逆不道。
姬恂笑着将人按回去。
看來鎮遠侯收到了他送的禮,還挺滿意。
楚召淮沉着臉坐在那。
越想越覺得楚荊太無恥,怪不得養出楚召江那般的纨绔。
正生着悶氣,宮女魚貫而入,捧着珍馐良釀一一放置桌案之上。
楚召淮立刻不生氣了,眼巴巴看着從未見過的菜色。
宮宴的确規格非同尋常,燒鵝、鳳鴨、兩熟煎鮮魚,連粉湯圓子都和宮外的不同,琳琅滿目,只是看着便食欲大開。
楚召淮不知何時動筷,只好乖乖地等。
兩人坐得近,姬恂甚至能聽到他吞口水的聲音,他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知曉何為無可奈何,拿着玉箸夾了塊魚餅遞過去。
楚召淮愣了愣:“能吃嗎?”
姬恂點頭。
楚召淮這才接過,撩着面紗小口小口地吃。
禦座之下,太子姬竤垂着眼漠然看着,只覺得譏諷。
誰人不知姬恂瘋狗的好名聲,如今在假王妃面前倒是裝得人模狗樣。
這時,徐公公揚聲道:“陛下到。”
滿殿的人不約而同停下手中動作,起身一拜到底,山呼萬歲。
楚召淮這下不敢吃了,熟練地将剩下一半的魚餅塞袖子裏,跟着衆人跪了下去。
整個太和殿,唯有姬恂還老神在在坐在那。
徐公公扶着燕平帝緩緩走上禦座。
當今聖上已過五十,前段時日病過一場,明黃龍袍披在身上仍掩不住那股疲倦的病色。
燕平帝緩緩坐下,讓衆大臣起身,開口第一句是對姬恂的,帶着熟稔的打趣:“明忱竟也來了,你不是一向不愛這種場合嗎?”
姬恂颔首,笑着道:“聽聞尚膳監又研究出了新菜,臣弟特來嘗一嘗,皇兄坐擁天下,難道還缺臣弟這一兩口吃的嗎?”
燕平帝哈哈笑起來,面上病色都消散不少:“你這張嘴,果然誰都說不過。”
宮宴無非便是飲酒、用膳,絲竹管樂和歌舞,在座衆人都是參加慣的,等燕平帝和人閑聊完,便各自小心翼翼吃起來。
楚召淮本來想動筷,可燕平帝一直同姬恂聊着家常,說一句他就得抖一下,好半天就只吃了一塊魚餅。
姬恂察覺到他的拘謹,笑着一邊回話一邊給他布菜。
燕平帝這才瞧見一旁戴着眼紗的王妃,渾濁的眼輕輕一動:“召江,今日怎麽不見你說話?”
楚召淮險些嗆住,趕緊放下筷子:“我……”
“皇兄息怒。”姬恂淡淡接話,“昨日他受了些風寒,嗓子壞了,臉上也起了風疹。”
燕平帝居高臨下瞥着楚召淮,終于不再和姬恂閑聊。
楚召淮大大松了口氣,終于用左手拿起筷子放心吃吃吃。
姬恂今日一反常态,體貼有加地為他布菜,楚召淮一旦有那道菜多吃兩口,他便拿着玉箸夾個不停。
沒一會,楚召淮就吃不下了。
姬恂問:“飽了?”
“嗯。”
其實是半飽,但他剛犯過病,吃多了會想吐,每道嘗嘗鮮就夠了。
姬恂笑着放下玉箸:“那便好。”
楚召淮拿了塊茶餅啃着溜溜縫,突然就聽太和殿外有人帶着刀疾步而去,那人似乎是個侍衛統領,滿臉肅然,像是有大事發生。
楚召淮邊啃餅邊看熱鬧。
陸無疾匆匆上殿,磕頭行了禮後,低聲對徐公公說了幾句。
徐公公臉色大驚,邁着小步慌忙走上禦座邊,對着燕平帝耳語。
燕平帝發白的眉微微一皺,視線掃向漫不經心喝酒的姬恂。
徐公公焦急道:“此事千真萬确,長街百姓不少都瞧見了……”
燕平帝看了看姬恂,又看向楚荊,眸光浮現一抹冷光,突然将手中酒盞一砸:“一派胡言,小侯爺正在殿中,怎會在大街上?”
陸無疾聽着話頭,便知聖上是打算當庭發作,立刻震聲道:“屬下所言千真萬确,那人面容也的确是鎮遠侯府的小侯爺,楚召江。”
楚荊一愣,臉色煞白霍然起身。
太子眉頭也皺緊了。
“帶上來。”燕平帝餘怒未消,“朕倒要瞧瞧是誰膽大包天,敢冒充侯府之子。”
楚召淮一怔。
很快,府軍前衛的人帶着一個少年踉跄着從外走來,剛到殿下便噗通一頭栽下去。
楚召淮捏着茶餅的手微微一緊。
是楚召江。
在楚召淮的記憶中,楚召江雖然比他小,卻好像天生懂得如何欺辱人。
拜他所賜,自從白夫人去世後那兩年,楚召淮從未過過一天好日子。
有時是吃殘羹冷炙,有時故意給他黑炭,有時故意吓他,看着他心疾發作痛苦難忍,最嚴重的便是騙他在獵場險些葬身狼腹。
楚召淮還從未見過他這般狼狽的模樣。
頭發散亂,面露驚懼惶恐,撐地的右手竟然都少了兩指,正在涓涓流着血。
燕平帝眉頭緊蹙:“擡起頭來。”
楚召江眼淚直流,嗚咽着擡頭:“陛下,求陛下為召江做主……”
在瞧見失蹤多日的親生子時,楚荊面露激動,努力遏制住沖上去的沖動。
可聽到楚召江開口,楚荊卻心中一咯噔,有種不好的預感。
替嫁之事不能當衆暴露,起碼不能當着陛下的面。
還沒等楚荊阻止,受盡委屈的楚召江痛哭道:“陛下!姬恂他将我囚禁十日,不光割了我的發,還斬斷我的兩指,今日若非我及時逃出,怕是已經喪命!”
楚荊的妹妹是當朝貴妃,按照輩分楚召江要換燕平帝一聲姑父。
燕平帝自然見過楚召江,他冷聲道:“的确是召江,那如今這位璟王妃是何人?”
楚召淮心口一跳,本能地看向姬恂。
姬恂漫不經心飲冷酒,像是對這場鬧劇全然不在意,哪怕楚召江當面告他殺人也像是沒聽到似的。
楚召淮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看向姬恂的眼眸微微張大。
姬恂卻沒看他。
徐公公讓太監将楚召淮從椅上拽起,押着他跪在地上。
擡手将眼紗摘下,露出一張幾乎沒多少人認識的臉,漂亮而陌生。
楚召淮怔怔跪在那,四周的視線好像一把把利刃,讓他刀斧加身,随時都能淩遲處死,小腿的傷口随着跪姿隐隐作痛,喚醒他混沌的意識。
燕平帝問他:“你是誰?”
楚召淮孤身跪在空蕩的大殿中央,長發披散,雪白披風将他顯得像是一碰放在火上炙烤的雪。
急促的心跳緩下後,懼怕這種情緒慢吞吞地化為一團白霧從喉中飄出,緩慢扭曲蕩去另一個世界。
……好像周圍一切都與他無關。
楚召淮手撐着地,伏地答道:“草民,楚召淮。”
燕平帝一怔:“楚召淮?”
“是。”楚召淮聲音古井無波,“草民是鎮遠侯府楚侯的長子,年幼時便去江南養病,近日方歸。”
在後面沒什麽存在感的姬翊人都傻了。
楚召淮?楚召江的哥哥?
楚召江那樣卑劣的人,怎麽會有超塵出俗還好看的哥哥?!
楚荊眼睛一閉,知曉此事已無了轉圜餘地。
他能對着姬恂用“陛下聖旨只說賜婚小侯爺,并未指名道姓”這套理由想将事小事化了,卻無法對着聖上用。
一旦出口,便是徹底的欺君。
楚荊起身走至楚召江身邊,屈膝跪下:“臣一時糊塗,只聽信長子說愛慕璟王,便縱容召淮替弟弟出嫁,請陛下責罰。”
燕平帝險些被氣笑:“朕的聖旨,便是被你這樣用來敷衍搪塞的嗎?”
楚荊額頭抵地:“臣,死罪。”
今日這事,就連不通争鬥的楚召淮都看得出來是姬恂挑起的,更何況在座衆人各個都是老狐貍,全都心知肚明。
燕平帝看向姬恂,想知道他的态度:“明忱,你覺得呢。”
姬恂“啊”了聲,像是剛睡醒似的:“皇兄說什麽?”
燕平帝:“……”
燕平帝握着龍椅扶手,眼神掩飾不住平添一抹冷意。
姬明忱這個反應,便是不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要逼着他處置鎮遠侯府。
燕平帝知曉他不肯善罷甘休,只能道:“鎮遠侯蔑視皇威,特罰閉門思過三個月,褫奪爵位。”
楚荊臉色一白。
楚召江徹底愣了。
被姬恂吓傻的腦子艱難運作起來,後知後覺反應到他不該當衆戳穿替嫁之事。
可已晚了。
就算他整只手被姬恂斬下,恐怕陛下也不會替他做主。
燕平帝掠過楚召江,冰冷的視線落在跪在地上的楚召淮身上:“至于你,為一己私欲冒充弟弟嫁入王府,其心可……”
話還為說完,姬恂突然道:“皇兄說笑了。”
衆人被這一變故吓得大氣都不敢出,聽到這話全都看他。
姬恂喝了口酒,眉眼帶着笑:“聖旨上不是說臣弟要娶的是鎮遠侯府的小侯爺嗎,召淮是長子,自然是名正言順的璟王妃。”
燕平帝一頓。
就連太子也有些看不透姬恂了,大張旗鼓在宮宴搞了這通“欺君”的罪名,聖上都按着他的态度給他“做主”,如今怎麽反而改口了?
“我朝自古長幼尊卑分明。”姬恂淡淡道,“若是召淮不嫁來,難不成鎮遠侯府還真想把一個媵妾之子冒充‘小侯爺’塞給本王嗎?”
楚荊愕然看他。
剛才聖上下罪剝奪爵位時不說,如今為何又說這話?
這人腦子真瘋了嗎?
還是說……他真的想要楚召淮為妃?
燕平帝瞥了一眼安安靜靜跪在那一動不動的人,若不是知曉姬明忱認不得人臉,都要覺得他是為美色所惑了。
“自然。”燕平帝淡淡道,“既然召淮也傾慕于你,這也算誤打誤撞成了一樁好婚事。”
姬恂道:“謝皇兄。”
燕平帝看向還在伏地的楚荊,又道:“那楚侯……”
姬恂面帶困惑:“皇兄說什麽?”
燕平帝笑了。
既想要替嫁的王妃,又想要發作楚荊,太貪婪了。
貪婪的人,往往野心也大。
替嫁之事可大可小,只要不捅到眼前,他就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姬恂卻當着滿朝文武将事情鬧大,若不懲戒恐怕皇室威嚴有損。
燕平帝早有打算奪了楚荊的爵位,畢竟就算兩家不和,也保不齊聯姻後會私下聯手,晉淩的賬目還未查清,舍一個楚荊無關緊要。
“沒什麽——今日朕也乏了,太子,扶朕回去。”
太子起身,衆人跪地迎送。
姬恂目送燕平帝離去,好一會才看向大殿中還跪着的人。
楚召淮似乎還未反應過來,垂眼看着地上的眼紗,一動不動,面帶茫然。
這些時日他一直羨慕皇室的驕奢淫逸、豪橫奢靡,直到方才皇權好似一座比天還高的大山輕輕傾軋而來,只是滾了半圈便将他認知中無法對抗、逃離的巍峨侯府輕飄飄碾成廢墟。
他沒死。
……但也只是沒死而已。
那車輪滾滾,也将他這些時日所有的天真一并碾碎。
王爺之尊,怎會待他這個冒牌貨如此愛護?
自己不過只是一枚棋子,姬恂沒來由的體貼,或許就是他萬劫不複的開始。
如今皇權那輛鑲嵌寶石金銀的巨車悍然而來,姬恂只一句話便将那巍峨的殺機擋住。
像是施舍一樣。
也許未來他哪日心情不好,随意讓開,那車繼續前行,随随便便把他壓得屍骨無存。
輪椅的聲音緩緩而來,楚召淮朦胧的視線出現那繡着金線的靴子,玄色衣擺紋飾繁瑣,一塊布便價值不菲。
姬恂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似乎有些僵硬。
“起來,回家。”
楚召淮茫然擡頭,盈滿眼眶的淚無意識地從面頰滑落,砸在地上濺出細小的水花。
那顆痣被水浸了,愈發的黑。
姬恂一僵。
楚召淮眼底沒有對他的恐懼,抗拒。
……他只是難過。
“是。”楚召淮還是很乖巧,撐着手想自己爬起來。
但他跪久了,剛撐起身體又雙手發軟地栽了回去。
姬恂下意識伸手去扶他。
楚召淮幾乎是本能的拂開他的手:“別碰我……”
姬恂的手倏地懸在半空。
楚召淮又喃喃重複了一遍:“別碰我。”
第一句是抗拒。
第二句是乞求。
就在這時,姬翊飛快跑上前,手忙腳亂道:“怎麽還跪着啊,我扶你起來,沒事吧?”
這回楚召淮并未抵抗,整個人像是只木偶似的,踉跄着任由人将自己扶起。
姬恂似乎想說什麽,陸無疾從不遠處走來。
姬翊道:“爹,您先忙,我先帶他回府了。”
姬恂收回視線:“嗯。”
姬翊扶人很有經驗,忙不疊把人帶走了。
姬恂擡頭看向兩人離去的背影,手近乎煩躁地摩挲着鸠首杖,力道之大幾乎将鸠首上的尖嘴掰斷。
大庭廣衆,陸無疾日行一例對璟王表示嘲諷,還趁機多罵了幾句。
他正裝着不和,卻見平時已經嘴毒起來把他怼得滿臉通紅的人卻眉頭緊皺,一直盯着太和殿門的方向,滿臉心不在焉。
陸無疾蹙眉:“你看什麽呢?”
“沒什麽事吧,那走了。”
姬恂懶得聽他掰扯,殷重山二話不說推着人離開。
陸無疾蹙眉。
這人今日怎麽如此反常?
毒嘴落家裏了?
殷重山推着輪椅出了宮,周患正坐在車外打瞌睡,瞧見王爺回來趕忙跳下來放下木板。
姬恂視線往車內一瞧。
空無一人。
殷重山看了看王爺,咳了聲,替他問:“周患,王妃已經和世子回去了嗎?”
“是啊。”周患嘚啵嘚啵道,“方才我在門口都聽說了,王爺在大殿上大殺四方,不光讓楚荊被剝奪爵位,還讓王妃光明正大不再是誰的‘替嫁’,此等用心良苦,王妃必定對王爺死心塌地,情根深種吧!哈哈哈!”
姬恂:“……”
殷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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