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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姬翊從國子監放學回府, 哼着小曲就要尋楚召淮玩。
前幾日楚召淮一直病着,只是受風寒罷了他爹也不讓探望,如今應該退燒痊愈了吧。
姬翊拎着剛出爐的小酥魚進了府門, 瞧見趙伯正在前院忙活, 溜達上去笑嘻嘻道:“趙伯,召淮在後院嗎?”
趙伯無奈道:“世子,要叫王妃。”
“王妃王妃。”姬翊敷衍道, “小的給王妃殿下帶了他最愛吃的酥魚, 這還熱乎着呢, 晚一點就要涼了, 他人呢?”
趙伯也挺欣慰姬翊和楚召淮相處得來, 失笑道:“在書房。”
姬翊臉立刻就耷拉下來了:“我爹也在吧。”
“對。”
王爺最近禁足,只可能在書房。
姬翊望爹卻步,拎着小酥魚在府中轉悠, 愁眉苦臉半晌,還是在酥魚沒涼透之前小心翼翼地去了書房。
楚召淮的确在書房。
大概是嫌姬翊平時用的桌案風水不好, 他爹還給楚召淮搬了張嶄新的黃花梨木桌, 上面擺放宣筆徽墨, 連硯臺都是姬翊想要卻一直得不到的老坑洮硯。
楚召淮坐在那專心致志地看着厚厚的書籍,筆走如飛沉浸其中,連姬翊來的動靜都沒聽到。
姬恂懶洋洋擡頭:“何事?”
姬翊小心翼翼道:“我找召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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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恂還未說話,楚召淮鼻子輕輕一動,含糊道:“酥魚?”
順着香味緩緩擡頭, 被醫書弄得暈頭轉向的意識終于清明些許, 擡頭往外一瞧, 天已黑了。
見楚召淮擡頭,姬恂淡淡道:“等會就要用晚膳了, 酥魚就……”
楚召淮騰地站起來,高高興興跑過去和姬翊勾肩搭背:“沒加辣椒粉吧?”
“沒有。”
“灑了一半糖桂花?”
“灑了。”
“沒要魚頭魚尾?”
“和老板說揪掉了。”
姬翊和楚召淮吃過幾次酥魚,将他愛吃的習慣記得一清二楚。
楚召淮歡天喜地,又像是記起什麽,回頭看向姬恂:“王爺方才說什麽?”
姬恂:“……”
王爺險些氣笑了,無奈地擡手讓他們出去吃了。
姬翊聽得膽戰心驚。
兩人蹲在門口的臺階喊周患殷重山也來吃,他小心翼翼道:“我不信你沒聽明白我爹那句話的意思。”
即将吃晚膳,就是不讓吃酥魚的意思。
楚召淮拿着竹簽戳了塊魚肉,眼眸一眯:“這叫先發制人。”
姬翊:“……”
好大的狗膽!敬佩了。
殷重山也跟着吃,本來覺得酥魚加了糖桂花味道會很奇特,沒想到果然很難吃。
楚召淮吃了一塊,歪着頭思考半晌,突然問:“王爺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三人:“……”
這話好似平地起驚雷,幾人動作同時一頓,拿着竹簽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姬翊這個臉皮薄的率先反應過來,滿臉通紅道:“你又發什麽瘋?!這話是能随便問的嗎?!就算問也沒人敢答……”
話還沒說完,周患就沒心沒肺道:“肯定是男人吧。”
姬翊:“……”
真敢答啊?!
楚召淮為敢說話的周統領獻上酥魚,好奇道:“何出此言?”
“直覺。”周患說。
楚召淮“哦”了聲,又殷切看向狗腿子:“殷統領呢?”
殷重山:“咳……那什麽,這酥魚味道不錯,世子是在哪兒買的,屬下明日也去嘗一嘗。”
楚召淮撇撇嘴,見他不敢說也沒為難,吃着魚自己沉思。
姬翊戳了戳他,蹙眉道:“你問這個是什麽意思,難道察覺到我爹喜歡誰,想趁機會和離嗎?”
楚召淮一愣。
和離?
忽然,書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打開。
姬恂居高臨下站在那,瞥着排排坐的四人,眼神涼飕飕的。
幾人趕緊爬起來行禮。
“姬翊。”姬恂冷淡道,“還有閑情在這兒談天,看來祭酒布置的功課還是少了。”
姬翊趕緊搖頭:“不少不少,比之前多很多了。”
“那還不去寫?”姬恂道。
姬翊嗚咽着進書房做功課去了。
楚召淮捧着油紙小心翼翼地吃酥魚,唯恐被姬恂遷怒。
姬恂握着鸠首杖下了臺階,道:“去用晚膳。”
楚召淮忙跟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姬恂似乎也就嘴上刻薄,并未真正苛待他過。
兩人才認識沒多久,姬恂這般謹慎無情的脾性,總不能是……喜、咳喜歡他吧?
楚召淮想着想着差點樂出來。
他還是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的,長相平庸,無權無勢,性格也不讨喜,唯一對姬恂有用的便是醫術。
姬恂會感激,會補償,卻不會對他這種人心生傾慕。
楚召淮心不在焉吃了口酥魚,仰頭看向在前方走的姬恂,腦海又蹭地冒出個念頭。
可……萬一呢?
萬一姬恂真的喜歡他,那這一切特殊待遇是不是就可以解釋得通了?
吃完晚膳,沐浴後上榻,楚召淮仍在思考這個問題。
今夜姬恂應當也會來他床榻上蹭炭盆,或許可以試探試探?
楚召淮将床榻讓出一半,躺在裏邊耐心地等。
只是東等西等,整個寝房的燭火都熄了,也沒等到姬恂。
楚召淮疑惑地坐起來:“王爺?”
一牆之隔的寝房傳來姬恂的聲音:“嗯?怎麽?”
楚召淮一噎。
之前都是姬恂死皮賴臉想方設法過來,乍一讓他主動開口詢問總覺得好奇怪。
憋了半天,楚召淮終于幹巴巴地問:“王爺不冷嗎?”
“不冷。”姬恂道,“王妃快睡吧。”
楚召淮後面的話被堵了回來,只好尴尬地“哦”了聲,皺着眉在床上翻來覆去半晌,莫名感覺床榻上空蕩蕩的,冷得很。
他的勇氣只夠問一句,見姬恂并沒有想要來的趨勢,只好窩在榻上,緩緩陷入沉睡。
最近幾日都是一覺睡到清晨,楚召淮睡得半夢半醒還以為天亮了,正要翻身突然感覺後背有個人。
楚召淮一愣。
身體滾熱,帶着他開的方子的藥味,以及那股獨屬姬恂的氣息。
……還有箍在他腰間的雙臂。
楚召淮迷茫極了。
姬恂何時來的?
楚召淮困得要命,下意識往他懷裏靠了靠,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翌日清晨,楚召淮醒來後往後一翻身。
背後空無一人,枕頭也和睡前一樣沒有半分移動,看不出有人躺過的樣子。
楚召淮迷茫極了。
難道是夢?
一大清早,姬恂在外喝冷酒,楚召淮慢吞吞地從暖閣走出來,他似乎有心事,衣衫穿得亂七八糟,眼神偷偷打量姬恂。
姬恂一挑眉,朝他招手:“來。”
楚召淮猶豫着走上前。
姬恂盤膝坐在連榻上,懶洋洋伸手将楚召淮散亂的衣袍理好,随意道:“今日還想去看書嗎?”
楚召淮乖乖點頭。
姬恂繼續為他整理衣袍。
楚召淮小心翼翼注視着姬恂,好半天終于鼓起勇氣問:“昨晚你……你在我床上睡了嗎?”
姬恂笑了,理好衣襟後又随手給他系腰封:“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難道王妃想邀本王同眠已到了此種地步了?早說,本王今晚就和王妃抵足而眠。”
楚召淮:“……”
楚召淮耳根都要紅了,直接就要往後退。
姬恂手勾着腰封将人重新拽回來:“別亂動,王妃就準備這樣衣衫不整地出去見人嗎?”
楚召淮:“?”
楚召淮看着姬恂依然“袒胸露乳”的穿衣風格,嘴唇張了張,強行将話咽了回去。
若是世間有“衣衫不整”國,姬恂定是當之無愧衆望所歸的皇帝。
還好意思說別人。
将王妃不整的衣袍整理好,姬恂才終于放人。
楚召淮還惦記着書房的書,用完早膳熬完藥後又繼續看書。
在王府并未其他事,上次坐馬車受驚,楚召淮一時半會也不敢再出門,只好窩在王府看書、用膳、睡覺。
這樣的日子,倒也算舒适。
姬恂此前也被禁足過,無聊得很,可此次卻不知為何竟樂在其中,恨不得多禁足半年。
***
天氣越來越暖,護城河的冰面也有融化的征兆。
璟王府外,白鶴知坐在馬車上,面無表情讓長随去叩門。
很快,長随讷讷回來:“大人,門房說王爺禁足,一概不見外客。”
白鶴知蹙眉:“誰要見他?我要見召淮。”
“咳,王妃病重,也不便見客。”
白鶴知險些氣笑了。
自從上次楚召淮發了高燒後,時至今日已要半個多月,白鶴知次次來次次被攔,牙都要咬碎了。
白鶴知沉着臉從馬車上走下,手中拎着把刀氣勢洶洶地走到門前。
砰砰砰!
重重叩門。
門房無可奈何地打開門:“王爺吩咐……”
白鶴知眼睛眨都不眨,“砰”地一聲将璟王府的大門劈出個刀印。
門房:“……”
門房吓了一跳,忙不疊道:“白大人,您這……”
“回去告知璟王殿下。”白鶴知漠然道,“今日是召淮生母的忌日,下官要帶召淮祭奠,他若再攔着,我便不保證能做出什麽了。”
門房一愣,讷讷道:“小的這就去禀報,白大人稍候片刻。”
白鶴知冷笑,收刀入鞘,轉身回到馬車靜候。
一大清早的,楚召淮剛醒,正恹恹坐在桌前吃早膳。
姬恂本該在前段時日便發病的,但不知是不是推遲吃藥,初五那天沒什麽苗頭,将人白鎖了一天一夜。
唯恐姬恂忽然發病,這段時間楚召淮夢裏都在思考姬恂的毒要如何解。
正蔫蔫吃着,趙伯匆匆而來,欲言又止看着楚召淮,又看向姬恂。
姬恂道:“何事?”
趙伯湊上前耳語幾句。
姬恂動作一頓,眉頭微微蹙起:“當真?”
“我讓重山查了,的确就是今日。”趙伯道。
姬恂擡手讓趙伯下去,視線複雜地看向楚召淮。
上元節那日,楚召淮抱着那封信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樣倏地浮現眼前。
姬恂漫不經心喝了口冷酒,忽然問:“你舅舅在府外,說今日是白夫人忌日,要帶你前去祭拜。”
楚召淮才剛醒,懵了半天才茫然道:“我娘的忌日?”
“嗯。”
楚召淮這段時日泡在醫術中幾乎要醉生夢死了,仔細算了算好像的确就是今日。
“哦。”楚召淮點頭,也顧不得儀态,飛快将小半碗粥扒拉完, “多虧舅舅還記得,我這就去。”
說罷,他起身拿起披風就要往外走。
姬恂忽然握住楚召淮的手腕。
楚召淮手臂一緊,疑惑地看他:“王爺?”
姬恂感受掌下溫熱的皮膚,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楚召淮點頭:“好的。”
得到答複,姬恂又沉默許久,才終于強迫自己将手松開,注視着楚召淮系好玄色披風,小跑着從寝房離開。
白鶴知等了半刻鐘,王府的大門緩緩打開。
楚召淮果不其然從裏跑了出來。
白鶴知冷笑一聲。
算姬恂還有人性。
楚召淮踩着馬凳上了馬車,瞧見白鶴知高興極了:“許久不見舅舅了。”
白鶴知摸了摸他的臉,心疼道:“你怎麽瘦……”
唔,捏捏臉。
沒瘦,還胖了不少。
臉上也沒有之前病歪歪的虛弱之色。
白鶴知話鋒一轉,痛斥姬恂:“姬恂被禁足,也要強迫你不讓出門,哪有這樣的道理?這厮果然心裏陰暗。”
楚召淮歪了歪頭,想解釋是他自己當時害怕馬車,但見舅舅這麽憤慨,只好讓姬恂受受委屈,垂着腦袋沒反駁。
見楚召淮眼底還有烏青,似乎沒睡好,又收集了姬恂一堆破事的白鶴知只好偃旗息鼓,心想先饒了姬恂這一回。
“困了嗎,先睡一會吧。”
楚召淮疑惑道:“不是去楚家嗎?”
就幾條街的事,剛躺下就得起來吧。
“你娘的牌位放在上清觀,咱們得出城。”白鶴知攬着楚召淮的肩膀讓他躺在自己腿上,溫聲道,“睡一覺吧,等到了舅舅叫你。”
車上燃着安神散,楚召淮昨晚的确沒怎麽睡好,強撐着又說了幾句話,便迷迷瞪瞪睡了過去。
白鶴知撫着楚召淮的頭,眼神逐漸冰冷。
馬車很快從東門出了城,在林間小路行走半個多時辰,長随終于道:“大人,暗中跟着的人已被攔下了。”
白鶴知無聲松了口氣:“去碼頭。”
長随應了聲,長鞭一揮,馬車飛快朝向離京城最近的漕運碼頭。
***
璟王府。
暖閣的門全都開着,桌案和櫃子上放了不少楚召淮的東西,全是他這段時日從小矮櫃拿出來放置的。
有破破爛爛的小木馬,在河邊釣魚時撿到的漂亮石頭……
總而言之全是便宜貨,悉數放置在一堆價值千金的古董旁。
前幾日楚召淮還剪了幾枝梅花,沒花瓶盛便拿了姬恂花了大價錢尋來價值百金的古董花瓶來放。
他也不知價格,每日換水時趙伯都提心吊膽的,唯恐被王妃被摔了。
暖閣滿滿當當,姬恂坐在連榻上看着,卻覺得缺了些什麽。
往常這個時候,楚召淮一般會蹲在那乖乖地看西洋鐘報時。
不像姬翊那樣,楚召淮極其愛看書,若是沒人管着能不吃不眠看個一天一夜,姬恂怕他熬壞,便規定巳時才能進書房,申時就得出來玩。
楚召淮也聽話,所以乖乖地等報時完,就會竄去書房。
姬恂注視着西洋鐘。
那因楚召淮存在而變得悅耳的鐘聲似乎又變回厭煩。
姬恂漠然看了半晌,視線又瞥向那張牙舞爪的小麒麟木雕。
算了。
趙伯前來為他添酒,試探着道:“王妃拜祭完白夫人定然傷心,王爺禁足也差不多解了,要帶王妃出去玩嗎?”
姬恂淡淡道:“他如今只想着看書,哪兒還願意出門。”
這話說得,親密極了。
趙伯偷笑了聲,剛要出去,那姓淩的暗衛突然急匆匆沖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王爺!”
姬恂神色微沉:“何事?”
暗衛言簡意赅禀報:“白院使帶王妃乘馬車由東門出城,意圖甩開跟蹤護衛,我等将計就計遠離,片刻又跟上,發現白院使目的是漕運碼頭。”
姬恂捏着六枚小金幣盤着,聞言動作一頓。
暗衛道:“屬下已去查清,前段時日大公主曾包下一艘前往江南的船,今日午時便要出發。”
姬恂眼神瞬間變得陰鸷冰冷。
趙伯吓了一跳,趕忙道:“世子說王妃坐個畫舫都暈,這走水路去江南得行個十天半個月,怎能坐船?得坐馬車啊!”
淩暗衛:“?”
重點是這個?!
趙伯急急道:“王爺,要趕緊攔下啊,王妃身子虛弱經不得折騰。”
姬恂右手握得死緊,幾乎痊愈的掌心又被指尖此處絲絲縷縷的血痕,他冷冷道:“楚召淮呢,他也想走嗎?”
淩暗衛察覺王爺的怒火,讷讷道:“馬車緊閉,并未瞧見王妃的反應,許是……睡熟了,并不知曉白院使的打算。”
姬恂冷笑。
淩暗衛左等右等沒等到命令,試探着道:“王爺,我們的人已在碼頭,這攔……還是不攔?”
“攔。”姬恂眸瞳幾乎充血,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氣和殺意,好似又回到沒遇到楚召淮之前那種陰晴不定的“煞神”模樣。
他陰冷道:“不計代價,将人給我抓回來。”
淩暗衛聽得心驚肉跳,颔首稱是。
姬恂又冷冷道:“還有白鶴知。”
淩暗衛一驚。
姬恂頭痛欲裂,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湧上心間:“殺了他。”
趙伯吓住了:“王爺……”
“所有參與此事之人,全殺了。”姬恂目不轉睛看向西洋鐘,冷冷道,“申時前,本王要見到楚召淮在這兒。”
暗衛忙不疊領命而去。
這一遭許是要将王爺被逼得發病,還是得讓周患先上鎖鏈再将王妃迎回府,否則八成要出人命。
***
楚召淮猛地打了個哆嗦,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馬車已停了。
白鶴知将他扶起來,為他理了理淩亂的長發,溫和道:“昨日沒睡好?”
“在被窩偷偷看醫書。”楚召淮打了個哈欠,又像是記起什麽,“舅舅前幾年說要尋的孤本,王府中正有,我已謄寫好了一份,等晚上回去就拿給舅舅……唔,什麽味道?”
他鼻子動了動,嗅着周圍的氣息,好像是泥土河水混合的氣息。
讓他情不自禁回想起來京城時的船舶碼頭。
“有機會再說。”白鶴知道,“舅舅知道你在京城一直受苦……”
楚召淮疑惑地掀開簾子往外一看,突然愣住了。
太陽已升至當空,冬日的陽光也暖洋洋的,馬車之外,人聲鼎沸,車行不斷,遠處便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江河。
白鶴知道:“……我已為你重新做了戶籍和路引,午時船一旦開走,就算姬恂有通天手段也尋不到你在何處。”
楚召淮徹底懵了:“舅舅在說什麽?我……”
白鶴知見他還呆呆的,伸手捧住他的臉:“召淮,聽舅舅的話,姬恂性格陰晴不定,你又有心疾,不該時常提心吊膽。在王府太過危險,舅舅送你離開。”
楚召淮終于有些真實感,下意識否定:“不是的舅舅,姬恂……他很好,并沒想殺我。”
白鶴知蹙眉:“他慣回用手段欺騙人,你還小……”
楚召淮往後撤,趕緊搖頭:“他真沒有,舅舅,我現在還不能回臨安。”
“就算他沒騙你!”白鶴知猛地提高聲音。
楚召淮吓了一跳,茫然看他。
白鶴知看他臉都白了,頓時後悔不已,努力穩住疾跳的心髒,放輕聲音怕再吓着他,柔聲道:“就算他沒騙你,就算他待你極好……可哪怕他對你情根深種,璟王府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楚召淮讷讷道:“為什麽?”
白鶴知飛快道:“因為前去晉淩查賬的布政使已向朝中送來密信,晉淩的賬目有問題,先不管這是不是璟王在設局,可最早這個月底最遲下個月春獵前,布政使便要歸京。萬一……萬一這個造反的罪名一下來,你擔着個璟王妃的身份,終歸也難逃一死。”
楚召淮不太懂京城的彎彎繞繞,被白鶴知這緊張的語氣說得也跟着害怕起來:“下、下個月?”
“最近京中不太平。”白鶴知見他聽進去,輕輕吐了口氣,溫聲道,“陛下身體每況愈下,望仙樓的金丹将他身軀掏空,已經沒多少日子了,璟王一死,江山易主,更無人追究你的去留。”
“璟王”“死”這三個字像是驚雷似的轟然炸開在腦海,楚召淮瞬間清醒了。
白鶴知已不想在和楚召淮争辯,直接拽着他的手下了馬車。
楚召淮睡覺時白鶴知已将他身上的披風解下,如今換上嶄新鬥篷,又将一頂帷帽戴在他遮掩過分出色的容顏。
碼頭邊靠着一艘船,眼看着時辰就要到了。
白鶴知立刻朝他一推,将小包袱塞他懷裏:“這裏有盤纏和戶籍,快走,莫要再回來。”
楚召淮被寒風吹得一哆嗦,一邊害怕一邊抓住白鶴知的手腕,眼圈通紅:“舅舅,我我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了。”
姬恂的瘋症還未徹底醫治好,一旦他離開無論造不造反,也活不了多久;
更何況自己一逃,姬恂必定若是遷怒白鶴知,恐怕會讓他生不如死。
楚召淮從江南被人追殺倉皇得逃來京城,不想離開時也是慌慌張張地逃命。
他受夠了。
于情他無法讓白鶴知陷入危險中,于理他已答應姬恂為他拔毒治病,不能半途就逃走,這并非醫者所行之事。
白鶴知握住楚召淮發抖的手,指腹輕輕摩挲他手腕內側的傷疤,突然道:“幼時你被誣陷盜竊白家的銀刀……”
楚召淮茫然看他。
“人人都說你是偷銀刀想換錢當銀子使,可舅舅知道不是。”白鶴知輕聲說,“我那時問你為何沒割斷手腕,你說你怕死。”
楚召淮渾身一僵。
白鶴知擡手将他臉上的淚水拂去,笑了起來:“……如今怎麽就瞻前顧後不知道逃了呢?”
楚召淮嗚咽道:“我……我長大了,不害怕了。”
“那就走吧。”白鶴知柔聲說,“膽子大的人就該不顧一切,你要走得越遠越好,不用顧忌旁人再委屈自己。”
船即将開走,白鶴知讓兩個相識的人帶着楚召淮上船。
楚召淮手足無措,對死亡的恐懼和對姬恂白鶴知的留念相互撕扯,讓他腦海混沌,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只能被人拽着走。
他滿臉是淚地回頭看:“舅舅……”
白鶴知笑起來,朝他一擺手,寒風将他的長發衣袍拂起,低聲喃喃道:“走吧。”
離開京城,離開白家。
再不要回來了。
***
璟王府後院。
姬恂頭痛欲裂地坐在連榻上,視線一直看向桌案上的西洋鐘。
即将午時了。
暗衛行事極其迅速,應該很快就将車攔下,帶着楚召淮回來。
這樣很好。
姬恂眸瞳赤紅,脖頸和手臂的青筋暴起,近乎猙獰地低低笑起來。
暖閣中傳來鎖鏈的聲響,似乎是周患在床榻上布置鎖鏈。
周患此舉深得他心。
早早布置好,等楚召淮被抓回來,即刻打斷他的腿将人鎖在榻上,哪怕哭着求饒也絕不心軟,讓他再也不想着逃離自己。
聽到王爺在外面瘋癫地笑,周患被打過的胸口隐隐作痛,布置得更快了。
姬恂還在想。
這段時日的試探也沒讓此人開竅,或許等到在床榻上将人做得哭也哭不出來,他才能恍然大悟,徹底明白自己對他抱有什麽龌龊的心思。
就不該和他委婉。
早在半個月前服用皇帝金丹時,他就該趁着藥勁兒強迫楚召淮圓房。
這樣早就沒有如今這檔子事了。
姬恂越想越覺得頭痛,那些龌龊扭曲的心思在腦海中不斷盤桓,叫嚣着讓他屈服欲望,沉淪其中。
殷重山回來禀報:“王爺,暗衛已尋到王妃,馬上就能将他抓回來。”
姬恂耳畔嗡鳴,渾渾噩噩許久,忽然冷冷道:“‘抓’ 什麽?別吓到他。”
殷重山:“……”
見姬恂似乎有些神智了,殷重山又試探着問:“那船到底攔不攔?”
姬恂意識好像在相互撕扯厮殺,痛苦得他恨不得将心髒挖出來,這樣就不必受楚召淮的影響。
手剛動,一直握在掌心的六枚小金幣丁零當啷地掉落地上。
清脆的聲響好像短暫喚回姬恂的神智。
姬恂怔然注視地面的小金幣許久,忽然自言自語道:“六枚同花,就放他走。”
殷重山一愣,趕忙上前将金幣撿起來遞回去。
“六枚。”
姬恂魔怔似的又重複一遍,像是在為自己找到一個極好的理由。
他不像楚召淮那般精通關撲,就算讓他擲一晚上也不一定能有一次六枚同花。
姬恂眸瞳閃着寒意,随意将六枚金幣往地上一扔。
叮鈴當啷。
金幣四散而逃。
幾聲清脆聲響後,終于停下。
殷重山一看。
沒什麽陰差陽錯的奇跡發生。
仍是姬恂尋常所擲最多的,四枚同花朝上。
……這便是不讓王妃走。
這是早就預料到的結局,王爺瘋成這樣,哪會真的放楚召淮走。
殷重山颔首,起身就要去傳信。
姬恂沒來由地叫住他:“等等。”
殷重山回身。
姬恂注視着地面上的金幣,眸瞳中的戾氣好像煙霧般一寸寸散去,一瞬間姬恂甚至是茫然的。
許久,他終于阖上眼,撐着頭無力道:“讓他走。”
殷重山愣住了,懷疑自己幻聽了。
“誰也不要攔他,将所有暗衛撤回來。”姬恂喃喃道,“讓他走,走得越遠越好。”
再也不要做旁人的籠中雀,永不得自由。
……徹底離開他這個瘋子的掌控。
殷重山眼睛都瞪大了,見姬恂似乎沒想反悔,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整個暖閣空蕩蕩的,安靜到了極點,只有西洋鐘的聲響微微響起。
姬恂頹然坐在連榻上,長發披散着和松散玄衣交織。
忽然,當當兩聲。
姬恂面無表情看向桌案。
西洋鐘上,已是午時了。
楚召淮已經在前往江南的船上,雖然行船難受,但他應當極其高興。
高興能擺脫王府,擺脫京城,擺脫這個折磨他讓他不得自由的牢籠。
之前每次說到回臨安時,楚召淮眼睛都微微發亮,眉眼間舒緩而愉悅,想必現在也是如此。
他歡呼雀躍,像是只掙脫牢籠的鳥兒,叽叽喳喳地将這段時日在王府受到的所有委屈發洩出來,可能會沖着無人的水面大罵璟王是令人畏懼的煞神,讨厭死了。
姬恂渾身一層層地冒着冷汗,似乎真的要發病了。
方才那股沖上腦髓的殺意好像把所有陰鸷散發得一幹二淨,他如今只覺得渾身痛苦,并不想殺人。
姬恂緩緩吐出口氣:“重山。”
殷重山轉瞬出現:“王爺有何吩咐?”
“将那些記注都拿來。”姬恂恹恹道。
殷重山忙不疊過去,将這段時日的《王妃記注》悉數拿了過來。
王爺掌控欲太強,哪怕王妃啥也不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看書,暗衛也得時刻盯着,記錄王妃寫了幾頁紙,咬了幾次筆杆。
從臘月到現在,記注已密密麻麻寫了幾十本,連榻上幾乎要堆滿了。
姬恂随意拿起一本垂眼看着,神情沒有半分變化。
這樣反常的王爺是殷重山從未見過的,他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從最開始兩人還不熟悉的記注看起,只看着文字,楚召淮那怯生生的模樣便已浮現腦海。
那時的楚召淮膽小如鼠,無論姬恂說什麽他都一副“好怕好怕嗚嗚他不會要殺我吧”的模樣,偏偏還要故作鎮定,掩藏自己的害怕。
那副模樣太過可憐可憐,連姬恂這種冷酷無情的煞神似乎也不忍心傷他。
越到後面,楚召淮就越不怕他,兇巴巴地直呼其名就算了,還會呲兒他。
不知看了多久,外面天已昏暗下來。
連榻上全是掀開的王妃記注,姬恂坐在最當中,眉眼間已緩和着平靜下來。
天黑了,船應該已徹底行出京城地界。
也好。
姬恂緩緩吐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趙伯人還未到聲音就先急匆匆地飄來:“王爺!王爺——”
姬恂懶懶擡頭看去。
趙伯自從開始伺候楚召淮,越來越不端莊了。
趙伯幾乎跌跌撞撞地沖進來,他年紀有些大,跑得太快幾乎喘不過氣來,艱難喘息着還想要回禀:“王、王爺,王、……咳咳咳王妃……”
姬恂蹙眉:“慢些。”
趙伯扶着門喘個不停,飛快搖頭,斷斷續續道:“……在、咳咳外、面。”
姬恂沒聽清:“什麽?”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個熟悉的聲音。
“趙伯,您方才瞧見什麽了呀,怎麽撒腿就跑?我都差點沒跟上。”
姬恂一愣。
趙伯都要喘得奄奄一息了,有氣無力地胡亂往外面一指。
電光石火間,姬恂明白他的意思。
王妃,在外面。
姬恂垂在膝上的五指遽然一縮。
随着輕緩熟悉的腳步聲,楚召淮擡步走進來,見趙伯喘氣困難,忙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
“慢一些呀,傷了肺腑可怎麽好?還難受嗎,慢慢呼吸哦。”
楚召淮已換了身雪白披風,腰上鼓鼓囊囊似乎塞了個小包袱在裏面,他給趙伯順好氣後,冷得哆嗦了下,疑惑回頭往四周一瞥。
“今日怎麽沒燃炭盆?”
趙伯高興極了:“哎哎哎!這就燃去。”
說完,老當益壯地又跑了。
楚召淮追着他喊:“都說了慢些跑!”
眼看着趙伯跑開,楚召淮回過頭看向姬恂,小聲嘟囔:“王府肯定風水不好,一個個的都是老弱病殘,等有機會就找個大師……”
姬恂直勾勾盯了他半晌,神色始終淡淡,突然道:“來。”
楚召淮看他臉色煞白,還以為他發病了,趕緊跑過去:“怎麽……唔!”
姬恂伸手揪了揪楚召淮的臉。
活的,并非幻覺。
楚召淮……
竟然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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